方准准悄悄瞄一眼沈墨倾的左袖。雪白中衣的袖口露出骨节分明的清瘦手腕。乾坤袖是藏在那里吗?过去的一天她把他那件挂在床边的外袍衣袖摸了好几遍,摸来摸去只有布料,乾坤袖大概藏在中衣袖中吧?
可是现在他醒了,她又问不出口。因为,拿到奢比须之时,就是她离开之时。而他靠坐在床头的侧影太苍白,太清冷,这寂静的石窟太空了。沈灼已被他赶走了,如果她再离开,他一个人呆在这里,病怏怏又形单影只,怪可怜的。
或许是因为听沈灼说了他小时候的事,虽然只是些道听途说的片断,掺杂着沈灼的个人臆想,却让她看到他时,总联想到一个迷失在遍地碎尸的死城的小孩,孤单,恐惧,绝望。
想像中的小小身影总与面前的他重叠,让她有些心疼,不忍说出离开的话。索性先不提,多陪他几天,等他身体恢复一点再说。就辛苦老家那边的邻家婶婶多照顾伍子歧几天,等她带着酬金回去,给婶婶买块好衣料,好好地感谢。
修仙之人体质强于常人,这样又过了三天,沈墨倾伤处基本愈合,气色也好了许多。
终于,方准准打算告辞了。这一天,她带着讨好的神气问道:“仙君,奢比须可以给我吗?我得回家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赔小心。大概是因为他伤还没好得特别踏实,她就要拿他帮她弄到的奢比须兑钱走人,特别不仗义。未等他回答,赶紧又解释道:“我在这边呆了都好多天了,我家那边还有个人等着我回去呢,我不能再耽搁了。”
他抿着嘴,低垂着眼睫,避开她的目光,没有应声。
方准准愣了一下,慌了:“仙君,你别吓我。不会是奢比须没在你这里吧?难道没带回来?不可能吧,虽然当时有点乱,我记得奢比兽说拔下来就栽不回去了,它既然没要,你一定是塞进乾坤袖里了,你倒是找找呀……”
不待他吭声,她亲自动手掏他中衣的左袖,他也不躲,任她掏摸,可是摸来摸去只有他的手臂和棉布衣料,急道:“哎哎你乾坤袖在哪呢?”
他只好把袖口轻轻一抖,乾坤开启。她只觉探在里面的手一空,仿佛伸进了一个无边无底的深渊。手指触到什么东西,抓往外一扯,揪出来一件披风。把披风往旁边一扔,伸手再掏,接二连三掏出些瓶瓶罐罐,书本,纸笔,转眼间铺了一地。她恼火地嘀咕:“你带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是把整个家都装进去了吗,哎这是什么……”
一串带着铁藜蓠的粗大铁索从他袖口拖了出来。
方准准:“……”
这就是用来拖猎宝人去石牢的锁链吧?真是久仰大名了。这袖子还真能装啊。
里面掏出来的东西屋子里都快搁不下了,也没找到奢比须,她焦虑不已,站起来说:“我回清河村找找去,大概掉在那里了。”
说罢,背上她的弓囊就走出寝屋直奔大门口,却被封在大门外的金色禁制弹了回来。她惊异地摸了摸那金光流转的透明层:“这什么,也是仙障吗?”
沈墨倾已跟了出来,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那层禁制,神情复杂:“是阻止出入的禁制仙障。”
她慢慢回头,看向站在身后不远处的沈墨倾,有那么一刹那,她在他沉黑的眸中看到些捉摸不透的可疑神气,心莫名一沉:“所以,我是被囚禁了吗?”
她以为自己会愤怒,却瞬间难受得眼圈红了,声音发涩:“我还以为我们算得上朋友。在你眼里,我仍然只是个应该被关起来的猎宝人。”
仙障外传来的脚步声打破一时凝滞的空气,是沈灼来送药了。恰巧撞上这僵持的一幕,他赶紧说:“方门主,你别误会!这禁制不是师尊下的,是我们掌门下的,他只是为了拦住访客让师尊静养。”
听他这么说,方准准胸口气顺了:“那你放我出去。”
沈灼面露难色:“哎呀,我能力有限,掌门允我出入我才能进出,却没办法带你出来。”
“那叫你掌门放我出去。”
“不用,掌门的禁制师尊就能破……”沈灼突然感觉沈墨倾冰冷的目光透过仙障刺来,不由住了口,又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师尊。
方准准随着沈灼的视线回头,狐疑地看向沈墨倾。他总是想阻止她离开,为什么?是缺一个石牢人头指标吗?
他眼中沉沉晦暗不明,忽然说:“不走可以吗?”
她缓缓摇头:“不行,我必须回去。有人在等我,他对我特别特别重要。”
闻言,他眼底闪过痛色,像心中被戳了一刀似的。他叹口气,走近她,肯求似地问:“那,你先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她心口一松。哈!东西还是在他这里!就知道!
她警惕地盯着他:“你先说什么事。”
他的声音又放软了几度:“允我送你一程。”
她没听明白:“什么?”
他解释道:“你拿到奢比须后,寻宝令会将你送去返回之门。”
她点点头:“当初我来时,烛龙说过会指引我回去。这几天我用水晶凸镜看过寻宝令上的小字条款,也是那么说的。”
沈墨倾朝她伸过一只手,说:“你去时带上我,握住我的手不要松手,让我送你过去。”
她没有接他的手,狐疑地问:“为什么要送我?”
他的语气罕见地耐心柔软:“据说那条返回之路十分特殊,我早就想去看看,却因与烛龙之间无契,无权过去。我试一试在你我之间施个束缚法术,看你能否带我过去。”神色间竟带着一丝恳求意味。
沈灼站在一边看着,整个人已经傻了。这还是师尊吗?师尊何时跟人说话这么客气过?他看看师尊,再看看方准准,困惑地想:师尊是欠了方准准的钱,还是欠了她天大的人情?
方准准拿不定沈墨倾在打什么主意,看他半晌,低头想了想,眼中微闪,抬起脸说:“好啊,有人相送不是更好?”
他紧张的神色有些释然,手一翻,小青蛇似的奢比须赫然就在他掌心。
她顾不上奢比须看上去挺吓人的,从他手里接过来。
内兜中揣着的寻宝令似有细微反应,摸出来一看,上面果然显出新字样:“你已寻得奢比须,是否兑换酬金?”
收钱这事宜早不宜迟,她赶紧对着牌子点头:“换换换。”
接着就感觉怀中突然沉沉一坠,多了一物。伸手掏出,金灿灿地耀眼,是块足足的一两金锭。
烛龙真是体贴,把十贯钱的酬金直接换成金子,方便携带。她从出生起从未见过这么大块的金子,喜得整张小脸都亮了。与此同时右手里的奢比须无声无息消失了。
方准准惊讶道:“这就完了?挺痛快的嘛!”
沈墨倾并非第一次目击猎宝人的交易流程,只默不作声看着,眼底流焰暗暗闪过。如之前一样,哪怕是在仙门之人在侧,幕后那只看不见的“烛龙”堂而皇之地做这一切,而他捕捉不到它的任何气息,更别提抓住它了。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大概只有能掌控时空的烛龙。难道,这世上真的还有活着的烛龙?就算是有,堂堂上古神兽,怎么会把奇玩异物放在眼里,又怎么会不择手段地利用异界凡民无度搜刮?
那边,因得了一两黄金喜上眉梢的方准准,又对着寻宝令说:“交易完成了,现在让我回去吧。”
寻宝令利落地显出新字样:确定离开凤麟仙洲?
对面的沈墨倾朝她伸出手来,示意她拉住他,手心里有隐隐银光,那必是什么束缚法术了。
方准准没有立刻对着寻宝令回答,也没有接他的手,而是忽然后退,目光落在他脸上,说了一声:“对不起。”
沈墨倾脸色一变。
她趁他没反应过来,对着寻宝令飞快地答了一声:“确定离开”。并没有去握住他的手。
他大吃一惊,急忙伸手拉她,却什么也没握住。她的身影瞬间化得透明,风中飘着她丢下的若有若无的一句:“对不住啦沈墨倾……”
他原地茫然转了一圈,空空地唤了一声:“方准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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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倾似有一阵什么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有人扶住了他的手肘:“师尊,你没事吧……”
是沈灼。
沈灼的声音突地拔高:“师尊!你的手……你的脸……师尊!”沈灼惊恐地看到师尊手、脸的皮肤渐渐蔓延开一层晶白的寒霜。
沈墨倾发青的嘴唇翕动,声音有些颤抖,却还算清晰:“你不用慌,不会有大碍。”
沈拓已经慌了,把他师尊安置到玉髓床上,搭上一条雪鸰羽毯,不顾师尊阻拦,夺门而出喊人去了。
沈墨倾不太动弹得了,默默叹口气,闭目调息。他伤势已好得七七八八,以自身灵力压制这点发作原不是难事。可是因为心绪纷乱,内息久久无法理顺,竟一时走岔,寒意非但没缓解,反而变本加厉。
沈星筹闻讯赶来时,沈墨倾已浑身结霜,连睫毛梢都凝着霜花,肢体僵硬得几乎不能动了。
沈星筹站在榻前,脸色青得比他堂弟好不到哪里去。他对吓得脸色发白的沈灼说:“灼儿,你出去一下。”
沈灼走后,沈星筹盯着他沉默良久,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方准准呢?”
沈墨倾似被重重刺痛一下:“她去千里烛龙喉了。”
沈星筹猛地一惊:“她难道不知道她是回不去的么?”
“她不知道。她不记得上次来凤麟经历过什么了……却狡猾如昔,骗过我独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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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准准像被卷入一股疯狂的旋风。天旋地转的时候,她心里却有一缕愧疚挥之不去。及至被旋风抛落在地,头晕目眩时,嘴里还在念念有词:“我看得出……你不想放我走……可是我必须回家……对不住了沈墨倾,你给我买衣服和加持弓箭的钱,我压根就没打算给……”
忽然记起什么,摸了摸自己身上,懊恼道:“哎呀,这件乌什么马甲怎么给穿来了,这可是真的忘了,我没想贪下这宝物的……”
趴在地上昏昏然抬起头来,四周一片漆黑。
她扶着酸痛的腰站起来,极尽目力想看清事物。她回到苍朔了吗?怎么这么黑,连灯光都没有,烛龙这是把她送到什么地方了?
不对,黑暗不仅仅是因为光线暗,还因为凝聚着浓重雾气。
幽咽的风声掠过耳边。风声渐渐大起来,黑暗中如隐藏了千万只幽灵哀怨啼哭。她寒毛直竖。
不对,这不是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