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倾的寒症很成问题。有一次到了饭点,沈灼一套功法还没练完,方准准便替他跑去天戟派的饭堂吞雾阁拿饭。她不会飞行,来回跑腿用了半个多时辰,回来时,沈灼已经慌得人仰马翻——她离开后,沈墨倾脸上身上竟结了一层霜晶,像个被冻结的玉人。见她回来,沈灼把师尊交给她,自己跑去叫昏雨了。
方准准守在床边,手足无措。沈墨倾脸上的皮肤在灯光照映下,莹莹闪着一层奇怪的微光,眉和眼睫也挂着微弱的星星点点。她小心翼翼地伸手,用指尖在他面颊轻轻碰了一下。触手似冰似玉,寒冷沁骨,不是人的皮肤该有的触感!
昏雨长老赶来时,方准准正在替沈墨倾搓着手,而他脸上的霜已经化了,看不出方才惨状。方准准道:“刚才情况又好些了。”
昏雨蹙眉道:“怎会时好时坏?”
方准准一脸忧愁:“我出去时他就犯病了,好在,回来没一会,仙君脸上的霜就化了,发硬的手也软了。唉,莫非我是个暖炉子?”
她是随便说说的,昏雨却忽然看向她,乌漆漆的目光在她脸上刮来刮去。方准准心里发毛,赶忙道:“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暖炉成精。”
昏雨突然探手过来,搭住了她的右手脉搏,她吓了一跳,也没敢躲开。过了一会昏雨撤回手去,用那种阴森森的眼神盯了她半晌,一声不吭转身离去。
留下方准准一头雾水。
她忧心忡忡对沈灼说:“ 我好像得了什么绝症。”
沈灼吓一跳:“你说什么?”
“刚刚昏雨长老给我诊脉,你看她表情沉重得,不是绝症都说不过去。”
沈灼失笑:“你想多了,昏雨长老对谁都是这付态度。你若有什么病,她一定会直言不讳地告诉你,若是绝症,准备后事的日子都会精确告知,绝不会为了照顾病人情绪有所隐瞒。”
方准准一颗心放下了,赞叹不已:“哇,好有性格。”
*
昏雨长老离开沉月窟,径直去了沈星筹的居处。她的脸色青白得更加阴气森森,有如夜游未归的女鬼,随时要化成一缕阴风消散在晨光里似的。
她朝沈星筹敷衍地施了个礼:“掌门,焚月堂主的伤和所中妖毒不算严重,只是因为他自身状况太过虚弱才致昏迷。现在身上冷霜已褪,情况好多了,不致于如上次入关后那般僵如冰尸。”
沈星筹点点头:“那便好。”
昏雨眼中精光一闪:“不过,堂主的情形波动异常,似与方门主有关联。我试过方门主的脉像,那丢失之物,有着落了。”
沈星筹半晌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此事严守。”
昏雨便知掌门心中有数,不再多话,行了一礼漠然离去。
昏雨精通医理,却从不因生老病死伤春悲秋,对繁文缛节名利地位更不在意,在掌门面前偶然顾及个礼数,已是格外给面子。她这人最大的好处便是守口如瓶,既然掌门吩咐了,死人也不会告诉。
沈星筹走出室外,望向层叠山峦,眸色黑沉得晨光也照映不透。
沉月窟的寝室里,方准准坐得有些累了,干脆把脸趴在床沿,把沈墨倾的右手垫在了她脸底下。他还在睡,也不知是多缺觉。好在睡着了看上去乖得很,她不由多看了一会,感觉这难捱的时光也好过了点。
她也有些困倦的时候,他的眼睫忽然动了一下。玉髓榻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眼神带着久睡后的涣散茫然。方准准忽地坐直,惊喜唤道:“沈墨倾?”
外面一阵乱响,沈灼离声跑进来时撞翻了椅子,却在离榻四五步远的地方猛地刹住,哆嗦着声音道:“师尊,您醒了?”
沈墨倾含糊答了一声:“唔。”
视线慢慢凝起,看清周围的人和物。瞳中突然簇地一闪,像想起什么往上猛地一起,扯动肩后伤处,痛得向后摔回去。沈灼站得远,整个人不知为何变得呆愣愣的,竟没有去扶的意思,就好像师尊一醒,师徒之间便多了一道透明的墙。
方准准眼疾手快扶住:“仙君,你伤没好,不要急着起来。”
沈墨倾脱力仰在枕上,半晌出不了声,额头上竟渗出一层冷汗:“你……你怎么在这里?”嗓音有些喑哑。
方准准正色答道:“奢比须还在你这里呢,我怎么能走?”
沈墨倾深深喘息一下:“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来天戟派吗……”
她莫名其妙:“ 曲兰镇上的医馆医不了你,我只能送你回来呀。”
他闭了嘴,眼睛也闭上了,眉头紧蹙,似是伤处疼痛,但更像在生闷气。
方准准摸不着头脑了。怎么,自己辛辛苦苦送他回来,还做错了吗?
沈灼默默退开,倒了一杯水过来,往方准准手里一塞。方准准瞪着他,用眼神问:你的师尊,你为什么不喂?
这家伙就跟没看见似地望向屋顶,仿佛房梁长得有多俊秀似的。
方准准只好扶着沈墨倾喂了几口水。然后他看一眼沈灼,开口问道:“我睡了几日?”
沈灼答道:“两天两夜。”
沈墨倾沉默一下,眼锋一厉:“功课落下了吧?去补上,我明日便查。”他润过嗓子后声音冷冽得无情,还不如方才哑着嗓子时可爱点。
这逐人的话毫不掩饰,沈灼的一张脸拉了下去:“徒儿遵命,这就去凌云台练功。”行过礼转身就走。
方准准:“等等……”
沈灼没理会,决绝的背影线条冷硬,与沈墨倾醒来之前那个细致入微的少年判若两人。
方准准心想,怪不得师徒两人关系那么别扭。沈灼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他倒好,醒来后别说谢意,半点温情也不表达,开口就赶人走。他把唯一的徒弟赶走了,那么请问谁来照顾他?
答案不得而知,她认命地从外间提来被炉火熏得暖烘烘的食盒:“仙君,吃饭了。沈灼特意给你煨着,还热着呢。”
这人躺那装死,眉心锁得能夹死蚊子。
方准准不由闷闷的,考虑他还伤病着,耐着性子拍拍他:“伤口还疼么?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你不饿吗?”
没反应。
她不知道他在气什么,也不开心起来。索性把食盒搁在榻边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榻上悉悉索索,沈墨倾自己坐起来,瞅一眼朝向别处的方准准的后脑勺,脸上露出点悔意。开口时语气不自觉软了许多:“来天戟派后,你都见过谁?”
方准准心想,呵呵,你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你跟我说话我就理你?
一息之后她就答话了。他受伤一半原因是因为她,她又不是那种好使性子的人,怎么可能给他脸色看。
“我见过不少人啊,山下迎宾的小兄弟们,你们掌门找我问过话,还有给你看病的昏雨长老。对了,还有……”
他神情绷紧地打断她的话:“沈星筹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我跟他说我的奢比须寄存在你这里,他就安排我先住下。”她嘴巴一咧露出得意的小白牙,“我可没说我是猎宝人,当场给自己封了个神弓门主,一下子就跟他平级了哈哈哈!我真是机智。”
沈墨倾:“……”他眼中疑虑微闪,不过片刻间就藏了起来。
她又道:“还有个人来过,你未婚妻玲珑仙君。”
沈墨倾嘴角抽了抽:“我与她合不来,婚约早就要解,只是太忙没顾上。”
方准准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心说,你跟我说这个干嘛?又想,什么合不来,是人家玲珑仙君不喜欢你吧!
唉,可怜的人,没什么朋友,连未婚妻都不爱他。
她怀着深深同情,掀开食盒盖子:“快吃饭吧,还热着呢,你徒弟特意给你煨着的。”
沈墨倾毕竟还是不舒服,吃了半碗粥便吃不下了,她连哄带劝又塞了几口,这才把食盒收起,站起时顺势摸了一下他的手背,转身把食盒送到外间去。
回来时看到沈墨倾僵直坐着,眼神躲闪,原本苍白的脸色飞着红,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解释道:“那个——我刚刚就是试试你的手还凉不凉。你昏着时,时不时冷得跟要过去似的你知道吗……”
她得空就替他捂手,捂习惯了,所以刚刚不自觉地就上手了。如此唐突佳人,她很过意不去:“抱歉啊,是我太随意了,我以后不碰你了啊…… ”
“没关系。”他忽然小声说。
方准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