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倾一愣,想起他抽沈拓嘴巴的事。从前跟着蚩行时,他极少提起沈家,偶尔说到,也是极冷漠地一掠而过。现在看来,莫非蚩行与沈家有什么过节?
蚩行催道:“问你呢,后来我骨埋何处?”
他低声答道:“葬在太昆山祖坟了,您的牌位也供在沈家祠堂。”
蚩行面露无奈:“他妈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没逃过去啊。”
沈墨倾不明所以:“您说什么?”
蚩行摆摆手:“说正事,接着说。”
沈墨倾便将接下来的事拣要紧的说了,一直说到身有莲子灵核的方准准被劫走,至今没有下落;烛龙尸骨已拼合,邪力增强,将二十年的凤岗城带到当下,他及时出手阻止悲剧发生。
蚩行凝眉半晌,道:“不对,辛居上不可能这么好心。”与周屏说过的话不谋而合。他朝外指了指:“你让沈拓弄些花样混淆视线,不要让辛居上注意到这里,然后把他和周屏还有龙吟刹的万扬叫进来。”他提起这些凤麟洲数一数二的人物时,直呼其名,毫无敬意。
沈墨倾走出囚牢阵,迎面看到沈拓杵在外边,目光发直地看着他,神情极其复杂。周屏上前说道:“我都告诉他了。”
沈墨倾顿时有些慌。沈拓从前就格外严厉,二十年的阴阳两隔,掺杂着思念和记恨,较起母亲,沈墨倾更不知该如何与父亲相处。沈拓一步一步走近来的时候,他差点扭头躲回囚牢阵里。
沈拓站在他近前,抬手拍了拍他肩膀,只说了一句话:“居然长得比我高。”嗓音里的哽咽不易察觉。
依照蚩行的安排,沈拓令徒弟四处布下迷目阵法混淆视听,夫妻二人和沈墨倾、万扬先后进到小黑屋似的囚牢阵中,进去时,万扬依然娃不离手,把阿望也抱进去了。
进来之前,沈墨倾已对他们说过,蚩行是二十年前救了自己并抚养他十年的人,就是脾气有些古怪,请他们多担待些。进来之后,沈拓周屏恭恭敬敬行礼问候,只有旁边的万扬僵立不动。沈墨倾很不高兴。他可以对老东西不敬,别人不行。万扬难道在摆龙吟刹主的架子?正想悄悄踩他一脚,却听万扬出声了,压低的声音透着震惊:“迟行?!”
沈墨倾诧异道:“你们认识?”
沈拓听到万扬的话后,惊呼一声:“您是师叔祖?”
沈墨倾:“什么?!”他看到沈拓周屏齐齐跪在蚩行面前叩拜,蚩行漫不经地地踹了沈拓一脚,“起来吧,看到姓沈的就来气。”
沈墨倾感觉天雷阵阵。
幸好周屏说话简洁利落,很快将事情跟他捋清。天戟派的渊源已有千年,创立之初,是由两名异姓兄弟共同创立的。沈姓擅长布煞阵, 迟姓擅长炼灵武。二者一攻一围,可谓天作之合,实力之强无人能比,天戟派一度成为凤麟仙门之首。但到了近两百年前,沈拓的爷爷那一代,门中两姓势力决裂,当时的迟姓主事就是迟行。迟行怒而遣散自己门下所有弟子,离开了天戟派,也带走了炼制灵武之术。自那之后,天戟派的看家本事就只剩下煞阵了。那也是天戟派走下坡路的一个转折点。此事天戟派视为奇耻大辱,抹去迟姓痕迹,不准弟子提起,到沈星筹这一代,已没有知道的了。
沈拓眉间浮起了然神气:“阿倾说,二十年前启动煞阵之后,我与周屏也死在阵中。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们没尝试用生门护住任何人,那里能容二人逃生。现在我知道了,必是那时我猜出抢走阿倾的是师叔祖,师叔祖必然知道生门在何处,我知道他会带阿倾去。”
沈墨倾看着父亲,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想起来问:“我怎么从不知道天戟派曾有两姓祖辈?”
蚩行冷笑一声:“嫌丢人呗。你们那个混蛋爷爷沈宿,一股脑把数盆脏水朝我泼来,什么私留货款,什么泄露机密,甚至……”他脸色发青,不愿说下去。
那些旧事,是天戟派之耻,早年是绝不允许被提起的,到沈拓这一代只听到点风言风语,再下一代就没人知道了。蚩行当年蒙受的最大冤屈,是沈宿的夫人赤身露体死在床上,旁边躺着大醉的蚩行。
蚩行当然不认,但积怨之下,沈宿认定是他故意报复,这对异姓兄弟一场大战,双方徒弟发生冲突,两边都死了人。蚩行怒而自绝师门,遣散弟子,改名换姓浪荡江湖。并因此生出心魔,性情大变,手上沾染无数人命。说他堕入魔道,也没有冤枉他。
蚩行语调森然:“不过今日,我总算知道挑拨离间栽赃陷害、存心瓦解天戟派的人是谁了。”
沈拓眉头一跳:“是谁?”
蚩行意味深长:“那时与沈宿交往最密切的人,是辛万图他爹。”
众人良久不能言语,辛家蓄谋之久,又上推了一代人!
沈拓突然跪倒:“师叔祖,是我祖父冤枉您了。”
蚩行冷着脸:“滚,轮不到你替他赔罪。这个坎,永生永世过不去。”
沈拓无奈,看了一眼沈墨倾,问蚩行:“师叔祖救下小儿,是偶然还是……”
蚩行鄙夷地看着他:“蠢货,我跟你一样是从二十年前而来,对我来说那些事并未发生,我怎么知道?”
沈拓又问:“那您为什么来凤岗城?”
蚩行莫名发怒:“我听说龙吟刹开台唱戏,来看热闹的,不行吗?”
沈拓顿时怂了:“当然行,当然行。”
还是周屏大胆,鼓起勇气问:“师叔祖,您莫不是来看我们的?”
蚩行竖眉道:“ 沈家人一代不如一代,有什么好看的?”
看他恼羞成怒的样子,沈墨倾心下了然。蚩行必是听说天戟派参宴,悄悄来看他们的。当年事发之后,他大概也想救下天戟派所有人,却只能救一人,便选择了小阿倾。那时他虽未窥破是九转谷所为,也不知道对方的目的,却知道有人想对阿倾下手,便故意没把他送回天戟派,足足带着他逃亡了十年,保护了他十年,也背了十年黑锅。
想明白这些,沈墨倾心中钝痛,叫了一声:“老东西……”
他语气有些深情,眼圈发红地看着蚩行,仿佛看一眼少一眼,被蚩行啐了一句:“烦死了,离我远点。说正事。辛万图的儿子辛居上,让阿倾扭转凤岗城的命运,救下许多人,他当然没这么好心,那么,他到底想干什么,你们想过吗?”
周屏道:“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他必有所图,却不知他图的是什么。”
蚩行鄙视她一眼:“我就说沈家一代不如一代,媳妇也不怎么聪明。”
自来到凤岗城,他感觉已被父母的智慧反复碾压,没想到蚩行根本没瞧在眼里。或许蚩行说得对,的确一代不如一代。
只听周屏道:“请师叔祖指教。”
蚩行道:“你只需想想,辛居上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周屏眼中一闪:“复活烛龙!”
“没错。”蚩行说,“复活烛龙就要用莲子灵核,莲子灵核在阿倾媳妇身中,需她自愿献出才能生效,他已把阿倾媳妇劫走,此时此刻,他们必在某处看着城中发生的一切,以全城人性命为要挟,逼迫阿倾媳妇交出灵核!”
他这一番话让所有人震惊,都没深究“阿倾媳妇”这个称谓。除了沈墨倾露出一丝不合时宜的羞涩。
蚩行看向沈墨倾:“阿倾,以你对你媳妇的了解,她会答应吗?”
沈墨倾的目光缓缓移过所有人的脸,神情怔怔:“……我不知道。”他只知道,方准准此刻必定陷在痛苦的抉择中,那不是一句简单的“生死”能表达的。
之前,她曾说过,她知道烛龙再世的后果,不论对方以谁要挟,她宁可自尽,也绝不妥协。可是,当人质是一城的人呢?她能狠得下心吗?
蚩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如果让你来,你如何选 ?”
沈墨倾的瞳仁猛颤,身形微微晃了一下。是选择让烛龙复活涂炭苍生,还是选择让一城人按原有的历史轨迹走向死亡?
周屏心疼地握住他的手,对蚩行抱怨道:“师叔祖,这个选择太难了。”
蚩行叹道:“是啊,太难了。”他眼中寒意闪过,“其实,她根本没得选。”
沈墨倾一惊:“此话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