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趁千绣出门,壮着胆子翻进小院,想进屋一看究竟。刚把屋门推开一道缝,就见昏暗的堂屋里,有个人低头坐在凳子上,那身形衣着,不是巧娘是谁?
闯入的人鬼哭狼嚎地跑了,从此传说千绣家闹鬼,无人敢踏进半步,路过她家门口都要绕着走的。
其实,那是千绣照着娘亲的模样,做的一个人偶。
她也说不清自己当初剥下娘亲尸身的脸皮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似是有什么东西撕心裂肺地崩塌,又有什么东西生长出来,操纵着她的手,冷静细致地剥下那块皮,告诉自己这样就能把娘亲留在身边了,一切都不会变,她们会继续一起生活,相依为命。
后来她照着娘亲的样子做了人偶。她继承了娘亲的手巧,做得人偶手脚关节都能活动的,简直惟妙惟肖。当她把娘亲的脸皮贴合在那木头脑袋上时,娘亲仿佛回来了。
她内心似分成了两半,一半清楚地知道娘亲已经死了,一半坚信娘亲只是变成了这个人偶。
不久,村里又接连死了四个男人,死因不明,都是睡觉时死在床上,没有挣扎的痕迹,只有双眼圆睁暴凸,脸色铁青。
人们不由得想起巧娘被从井里打捞出来时,也是这样的面色。
而这四个男人,恰恰都曾与巧娘不清不楚。村里传言越盛,说是巧娘的鬼索命。人们看到千绣更觉得害怕,大家伙聚在一起一商量,把年仅十二岁的女孩撵出了村子。
那天,一群村民堵在她家门口,对她说:“千绣,你不吉利,村里容不得你了,你走吧。”
女孩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哭泣哀求,只静静望着他们,眼神令这帮老爷们不寒而栗。她忽然笑了一下:“好。不过,我家宅子我娘还要住的,我还要回来看她的。谁要毁屋子,谁就得死。”
这帮人活生生被震慑得一声不敢吭。
女孩背着小包裹沿着山路而去,小小身影像一片残瓣,随时要被风卷去似的。
后来,大家伙曾商量着要把她家闹鬼的屋子一把火烧了,但是你推我搡,硬是没人敢揽这个事,她的家居然真的保住了。这是后话。
那天千绣离村走出很远,在山路上停下脚步,回头遥遥望了一眼。摸起腰间一个竹筒,轻轻晃了晃,里面响起一阵细碎的爬行声。
她笑了。
竹筒里装的是一些红蝎,她在山上捉的。以前上山挖野菜时,曾亲眼看到野鸡被这种红蝎蜇了一下,就浑身瘫软地倒地不起。
那时她拎着野鸡兴高采烈地回家,想让娘煮了它改善伙食。娘听她说鸡是怎么来的后,赶紧地挖个坑把鸡埋了,告诉她说,那种红蝎名叫抽骨,被它蜇过的鸡的血肉也会有毒,人吃了要犯瘫病的。还叮嘱她上山千万小心这种蝎子,蜇一下或许只瘫一天一夜,要多蜇几下,命就没了。
娘一个人带她不容易,但日子苦中有甜,她知道娘是个非常勇敢的女子,不管遇到什么事,绝不会想不开扔下她一个人的。娘绝不是投井自尽,是被人头朝下扔进去的。
娘从井里被捞出来的时候,是头朝下的。跳井的人脚朝下,不会头朝下。
千绣一直在想,是谁杀了娘?村子里很多男人欺负巧娘无依无靠,常常借着来做衣裳的理由,占她的便宜,有时还会在夜里溜进家里来。巧娘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每每抄起剪刀赶出去。那天必是有个人遭遇反抗,恼羞成怒杀了她。
她思来想去,锁定其中最可疑的四个人,可是没办法进一步确定是哪个干的了。
而真凶的身份,她很可能是全村唯一一个不知情的。却没有人告诉她是谁干的,哪怕是凶手的家人、老婆也护着凶手。从同村人疏远冷漠的眼神中,千绣读出他们心中所想:不过是个未婚生女的贱妇,死就死了,哪能搭上人家男人的性命。
千绣突然想通了。是谁干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该死。于是她上山捉了抽骨蝎,依次藏在这四个男人的衣服里,或是搁在他们床铺上,甚至有个人是在睡觉的时候,她溜进他家里,亲手把蝎子倒进他的脖领子。
被多个抽骨蝎蜇伤的人浑身瘫软,不会立刻死,但意识到死都是清醒的,最终其实是死于无力呼吸。她就站在床边,与他惊恐得鼓出来的眼对视着,微笑着,看着他逐渐喘不动气,慢慢憋死。
那脸上的铁青色,就跟她的娘被从井里打捞出来时一样。
被赶出村的千绣站在山路上,脸上笑着,眼底却哀伤深陷。她不知该去往哪里时,山路上迎面走来一个少年,欣喜地喊道:“千绣!”
竟是曲兰镇上曲记布庄的二少爷,名叫曲春的。她以前跟着娘去布庄采买布料,见过几次。
曲春上前激动地拉着她的手说:“千绣,你可还好?你许久不去镇上,我很惦记。直到今日遇到一个你的同村,说你娘过世了,现今你孤身一人。千绣,我喜欢你很久了,你跟我回家,将来做我妻子好不好?”
良久,千绣点了点头,他牵着她的手,来到曲兰镇,把她领进曲家大门。
冯千绣说到这里,仿佛陷入回忆,目光落在轮椅上的曲春脸上,嘴角噙着温柔的笑,陷入沉默。
曲春空洞的目光则投向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准准的心情十分复杂。如果冯千绣说的都是真的,她杀了那四个男人,可是他们不该死吗?那些明知是凶杀,齐齐噤声的村民,把受害者的孤女赶出村去的村民——他们都有罪。
沈墨倾这个人,总是一副漠然模样,可是冯千绣讲述时,他的眸色变得很深,像沉陷进不为人知的泥淖,有片刻泄露一丝悲悯。
他声音沉沉:“既然是曲家收留了你,后来也嫁给曲春,你又为何杀死曲家九口,还把曲春变成这付样子?”
冯千绣低下眼帘,灯光照得脸庞半明半暗,显得原本秀丽的五官晦暗不清:“曲家是曲兰镇数一数二的大户,郎君带我回来,公婆他们不能接受我这个父不详、母亲横死的孤女。是郎君一意孤行非我不娶,他们才勉强同意这门亲事,这些年一直待我没有好脸色,再加上布匹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便把责任归到我头上。
那天中秋宴上,公婆说我命带晦气,才使得生意连年不顺,家道日渐衰微。叔伯、小姑说话也含讽带刺,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想让郎君休了我。我心中生恨,就把他们全烧死了。”
沈墨倾问:“你是如何做的?”
“我借着小女哭闹的理由,叫上郎君一起带她离开宴厅,回屋哄她。然后我悄悄回去放出抽骨蝎,将他们都蜇得无法动弹,点火烧死了他们。如此,我便可以与郎君和阿芙不分开了。”
与前边她说小时候的事徐徐道来不同,叙述曲家之祸时,说话又急又快,几句话便讲完了。
沈墨倾蹙眉问:“你要去放火,曲春没拦着你么?”
冯千绣低着眼,面无表情地说:“他在哄阿芙,没留意到我出去。”
“那你又为何给曲春喂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