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晖[笔者的妻子]:
昨晚又与曹君说了一阵话,读了一本福尔摩斯探案。睡得好。最好的佐餐是饥饿,最好的催眠药当然就是困倦了。
今早去拜访王先生,地方不好找,幸亏张君事先为我借了一辆自行车。谈到文章,对鲁迅推崇备至。我说,鲁迅的文章自然是好的,但立意常有卖弄偏颇之处,有时也带累了文格。例如去看人家的婴儿,说“这孩子将来要死的”,算什么聪明呢?是境是情,知有可言知有不可言,是为知。王先生不以为然。我也退了一步:鲁迅虽有偏颇,毕竟大家。至于今人学了半吊子腔调,在报章杂志上写个豆腐块,还自以为出了文采,徒然让人生厌。也实在是这十几年来,世人没见过什么叫做文章,学几句毛学几句鲁迅,就被当成上等货色了。最后,我们都同意,文章之道,不过达意而已。事质平实,无须感慨万端;热情洋溢,不必巧弄含蓄。就我个人而言,只望得建安盛唐之万一,真率朴直,少弄花头,自然就有刚健在其中了。
对国家,王先生只有忧虑而无不满,主张不管天下滔滔,首先要自己勤奋工作。这也是我最多鼓吹的态度。他还讲了一番西安的名胜,特别说到乾陵和武则天。我说武则天诚然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可是太偏残酷。王先生说,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一个女人要打破传统坐定九重,难免要求助于极端的措施。我争辩说,这恰恰说明在政治上应当压制剧烈改变传统的冲动,哪怕这种改变抽象地看起来是合理的;因为这种改变必然要求助于太多的不合情理的手段,到头来总是得不偿失,而且无论初衷是什么,只要和时代的根本要求冲突过甚,就会具有个人野心的一切特点。据王先生说,乾陵虽尚未发掘,已可见其布局的气派。本来有心去看看陵墓和陵前的无字碑,但西北本来需要另作行游的计划,还是按既定方针办,早些南下。
别过王先生,到大雁塔。两腿仍酸,绕塔徐行一周,始登。塔高七层,四向拱洞,外面没有平台,所以始终缩在塔内,不似六和塔舒畅。而且虽然太阳当头,四下却灰蒙蒙的,不见五陵北原上的青蒙蒙,更了无登临出世界的感受,惟有佩服诗人的想象力而已。
下了塔,到城东兴庆公园。说是西安最大的公园,坐落在玄宗兴庆宫旧址。唐以后,昔日殿台沦为农田。西安比北京古,留下来的遗迹就少。今天所见都是后修建的,一色的粗俗。到伪沉香亭倚了倚栏杆,天气时晴时阴,榆叶梅、桃、杏、玉兰、迎春或绽或谢,想来倒和古昔一样。
到了半坡村。参观者寥寥。累了,歇歇脚,写几笔。
3月19日 14:20 半坡博物馆
回城途中,飘起小雨来,仍然悠哉闲哉地把城外城里转了一圈。现在的城墙都是明代建的,城不大,只是唐长安城的一小部分,连郊区共三百万人。西安人比北京人性情温和,热情周到,多少有点小家气息,不像我们喜欢大而空的排场和风度。从北京来,觉得西安是个和平的城市。遇见几件小事情,在北京是会吵起来的,这里的人却漫不经心地让过去了。小伙子不是一来就要动手,大姑娘也非见人就白上一眼。到处挂着“闯红灯者罚款”,“随地吐痰罚款”,警察却不多,而且似乎总在同人闲聊。很多服务员竟不绷着“棺材板”,让人无法从行人和顾客里把他们分辨出来。此间也有些流氓气的青少年,但其所流姿态远不如我们北京的流氓来得地道。相形之下,首都人民真有点“近墨者黑”。
陕西博物馆的展品很丰富,而且有著名的碑林。可惜我不懂书法,但也着实跑了一圈,把认得名字的古今书法家的字和诗读上几块,略胜于看热闹。在西安,特别体会得到中国往昔的强大繁荣。知识分子比较爱国,就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国有过那么值得自豪的过去。如果从来没有过未央宫、大明宫,只有如今浐河泥沙上的茅棚,谁要爱这个国才怪呢。
17:00 碑林
我坐在车里。四周拥挤、肮脏、混乱,没有文明的一丝迹象。
出博物馆时雨大,虽为上衣洗尘,下身却溅满了泥。但还是跑了一趟小雁塔,本无可观,取个“到此一游”的意思。
外院晚餐后,把探案集第三读完,和大学生们道别。他们热心而不多事,给人印象极好。到火车站,不给签票,只剩十分钟了,只好先买张站台票混进站来,倒比排队的旅客早上得车。但车里已经满满的。犹豫片刻,在一个长座位上挤下来坐。犹豫,因为邻座是个农村泼妇。果然就拿脚顶着我的臀部。不敢交涉,怕她叫骂起来,好男不和女斗,徒呼奈何。一共16个小时,挺着吧。
21:40 宝成线上
入夜,俯身读报,一个行李袋从行李架上滚下来,正中后脑壳。幸亏那不是一袋黄金。
现在可难以想象这一夜竟熬过去了。不明白少年时候怎么能在十公分宽的椅背上睡着的。曾努力把货架清出一小块地方,缩身上去,还未睡着就被乘警请下来了。态度倒和气。凌晨那一段困得前仰后合,天亮时倒不困了。也许因为车厢从咧嘴淌涎的睡相里醒过来,让人看时好过一点儿。
这是剑阁一带,本有些可观,太阳也出来了。但雾气未散。前面就要到马角坝了。1966年,我们的车厢载客超员五倍,压断了弹簧,不管我们怎么抗议,被抛在马角坝一夜一天。最后L君和我发动卧轨,才迫使一辆列车把我们的车厢挂上。北行不久靠在一个小站,站上的工人告诉说,我们原本乘坐的那辆列车前一天在那里翻到山沟里去了。那一次从重庆到北京,走了六天七夜,其中的辛苦和惊险,当然不是现在这一点点比得了的。这次出来走走,还是应该。三十岁后,恐怕就不肯吃此辛苦,也无缘体验这样的辛苦了。
20日 8:00
天明以后,火车环山傍水,蜿蜒而行。待到日照雾动,水碧山青,景色更其迷人。蜀地春正浓,花未落,草已深,山势凌峻,巨石从青丛里立起。江上的雾升起,时而滑过一二渔舟。松竹掩映,露出数点檐角。背着篓子的农人牵着水牛穿过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油菜花开遍了几百里。山回路转,日隐日现,气象万千。我在车里向东面窗外看了,又向西面窗外张望,疲劳烦恼尽消,只是惹得别人看着我以为有病。昨夜无可奈何之际,读了几篇柳词。看这大好河山,知道但有一点自由的空气,自然会生养出能诗善画的文豪才子。文化凋敝一至于斯,实为中华数千年历史之所未闻。
马角坝站,下车走走,还依稀可辨当年留宿和闹事的所在。又去看了电动机车。此后,景色稍逊。江油城(中坝)后,进入号称天府之国的成都平原,而景色已无甚可观。火车经过时,农人照样做活,不似北人必立以闲观。
结识一位回宜宾养病的哈工大学生。小青年温文识理,正和邻座那农妇及她那个顽劣的女孩对照。这农妇结过婚,有两个孩子,1978年离婚,判得这个女孩。经人介绍到河北,得了800元。近来觉得不惯河北生活,到法院去告,判回四川。那个河北人待她甚好,结果丢人丢钱,算他倒霉。
再过一小时就到成都。到后即发出此信。读完后请转月坛[笔者父母住在月坛]。诸亲友均此不另。
11:55 将近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