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大人台鉴:
保定有人下车,移到窗边小桌前坐,可以铺开信纸给您们写几个字了。
华北平原真单调。今天倒是沐浴在一片春阳里。到处种着冬小麦,所以大地还透着青色;树梢也有回春之意。石家庄向西,这条路我从前没走过。比京城暖,柳梢青了。小镇里平顶尖顶的住宅相间。公路在侧,路面挺好,没什么机动车行。多了丘陵,到处修整出梯田;快到永贵大叔的老窝了。
播音器里介绍着名胜娘子关,伴奏以Sweet Home,奏得轻盈感人。娘子关一带,确实美丽,出得隧洞,即临清泉深涧。只是石家庄后,车厢里挤满了人,所以到站停靠时没下车,也看不清“关”在哪里。
这次出游,诸亲人帮忙准备,安排各地的接待,非寸草之心可称报。只盼大家都像我一样高兴就好。尤其小妹[笔者的妹妹]切忌急躁生气,伤害有身之身。
3月17日 娘子关
阳泉之后,颇为荒凉,气温也低,涧里结着冰,冰间赤色的溪水。荒丘落日,淡远迷离。
天暮,灯昏,收了纸笔。一路读了六张报,两页英文,写了两封信,小桌子成了我的办公桌,倒像比在家里还用功些。
车到太原,同座一位席姓小战士留了地址给我。跑出去看。候车室的秩序挺好,也挺干净。站外的样子像北京站,不过不那么挤。
就这样坐车,走走未到过的地方也好。
20:32 出太原
北京的日子还是太安逸了,车厢里的条件让人难以入睡。但总是休息过了。
由于时差,车过孟源天才拂晓,错过了黄河大桥。在朦胧中首先看到的是一树树桃花,开得正盛。一派渭川田家的风光了。
临潼下车后,直奔秦俑坑。天气晴和,郊行自然就愉快。在发掘大厅里,没去看“禁止翻越”的牌子,钻到一排排俑人之间。他们都和我身高仿佛,在其中转来转去,觉得在一群现代人中间似的。
路过始皇墓,一座大土丘,其上栽满桃树。看上去和电视上的一样,就没下汽车去踏勘一番。
人不停蹄,到了华清池一带。都说到了这里就应该洗洗温泉。果然,只见男女老少,马面牛头,团团围着排队,看见就先觉得脏了。要不是池里真有娇无力,断不肯趟这个浑水。九龙池一带,也都是脏水。华清池则是一个又脏又难看的浴缸,围在一座破屋里。到蒋先生住过的“五间房”,就是平平常常五间房子,里面挂了几张照片。又过了“捉蒋亭”。一路小商贩很活跃,不愁买不到东西吃。
原听说登上骊山极顶,便把八百里秦川尽收眼底,所以赶来攀登。但这时天色灰蒙蒙的,看不出五里开外,就算了吧。抬头望山顶,是周幽王的古烽火台,曾点过火逗诸侯乱跑,从此亡了国。听说已了无残迹。看来石台还不如统治者的行为模式耐得起三千年风雨的侵蚀。
骊山是座土山,长些松树、枣刺,夹杂着桃树。渭川的桃花极多,灼灼其华,可能是在纪念古代的美人。如今这一带不像出产漂亮人物的模样。前后正有几百个西安商业系统的青年男女出来春游,没见着哪个女孩子像玉环褒姒似的。
18日12:00 骊山之半
结果还是登上了山顶。海拔1279米,挺吃力。少崖岩,无何奇趣。将及山顶前一大片林子。山顶上秃秃如也,只有一根电线杆子。若非风微日暖,必很扫兴。
重新下山来,见一群人围着一盘残棋,招人赌胜。算棋,觉有必胜的把握,但自知象棋从来走得不太好,只是禁不住旁边的人激。两块钱一赌,偏又有人激我赌十块,不知当时怎么就被激得应了。走了几着就输了。人有赌胜之心,本来算不得德性上的大缺陷,不过,在自己不行的方面争强好胜终是够可笑的,争得过了头,甚至会把性情也扭曲了。欲成大事者,不可争小胜。不努力成事,偏爱在亲近的人中间争胜,那就干脆让人厌恶了。凭白丢了十块钱,闷闷下山,一面反省自己性格里争强好胜的那些因素。底下还要走几十天,把错误犯在前头总比犯在后头好一点,因为可以买个教训。
上了从太原开来的直快,非常拥挤,只好站着。登了骊山,又扛着衣物跑了6里路赶火车,腿都要折了。不过很自豪,在骊山上,小伙子都跑不过我。
西安站还像十五年前一样。一下子十五年了。
西安和北京都是历代皇朝选来建都的北方城市,所以有很多相像之处。不过,此处的人容貌胜于北京人,也许因为风水好(据说此地鲜有大风沙),也许因为文明的时间比北京更长。西安人的口音却难听,似天津又不似天津,似四川又不似四川。然而,一样的市面招贴,一样的漫天要价,一样的老年人统治,青年人不满。
三路汽车上,同一位西安师大的中文教员攀谈。他说西安是座稳健的城市,从不太好,也不太坏。说人们不大关心政治。但他本人不断打听北京的气候,对政治控制教学也大发牢骚。
下了车问路,问到的竟正好是我师妹的哥哥曹君,而且正好是外院的学生。此人举止不俗。他把我带到法语系。几个年轻人都很热情,带我找到张君,一起聊了一阵。
明早就发出此信。拜祝父母大人健康快乐。
20:10 西安外院
阿晖[笔者的妻子]:
昨晚又与曹君说了一阵话,读了一本福尔摩斯探案。睡得好。最好的佐餐是饥饿,最好的催眠药当然就是困倦了。
今早去拜访王先生,地方不好找,幸亏张君事先为我借了一辆自行车。谈到文章,对鲁迅推崇备至。我说,鲁迅的文章自然是好的,但立意常有卖弄偏颇之处,有时也带累了文格。例如去看人家的婴儿,说“这孩子将来要死的”,算什么聪明呢?是境是情,知有可言知有不可言,是为知。王先生不以为然。我也退了一步:鲁迅虽有偏颇,毕竟大家。至于今人学了半吊子腔调,在报章杂志上写个豆腐块,还自以为出了文采,徒然让人生厌。也实在是这十几年来,世人没见过什么叫做文章,学几句毛学几句鲁迅,就被当成上等货色了。最后,我们都同意,文章之道,不过达意而已。事质平实,无须感慨万端;热情洋溢,不必巧弄含蓄。就我个人而言,只望得建安盛唐之万一,真率朴直,少弄花头,自然就有刚健在其中了。
对国家,王先生只有忧虑而无不满,主张不管天下滔滔,首先要自己勤奋工作。这也是我最多鼓吹的态度。他还讲了一番西安的名胜,特别说到乾陵和武则天。我说武则天诚然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可是太偏残酷。王先生说,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一个女人要打破传统坐定九重,难免要求助于极端的措施。我争辩说,这恰恰说明在政治上应当压制剧烈改变传统的冲动,哪怕这种改变抽象地看起来是合理的;因为这种改变必然要求助于太多的不合情理的手段,到头来总是得不偿失,而且无论初衷是什么,只要和时代的根本要求冲突过甚,就会具有个人野心的一切特点。据王先生说,乾陵虽尚未发掘,已可见其布局的气派。本来有心去看看陵墓和陵前的无字碑,但西北本来需要另作行游的计划,还是按既定方针办,早些南下。
别过王先生,到大雁塔。两腿仍酸,绕塔徐行一周,始登。塔高七层,四向拱洞,外面没有平台,所以始终缩在塔内,不似六和塔舒畅。而且虽然太阳当头,四下却灰蒙蒙的,不见五陵北原上的青蒙蒙,更了无登临出世界的感受,惟有佩服诗人的想象力而已。
下了塔,到城东兴庆公园。说是西安最大的公园,坐落在玄宗兴庆宫旧址。唐以后,昔日殿台沦为农田。西安比北京古,留下来的遗迹就少。今天所见都是后修建的,一色的粗俗。到伪沉香亭倚了倚栏杆,天气时晴时阴,榆叶梅、桃、杏、玉兰、迎春或绽或谢,想来倒和古昔一样。
到了半坡村。参观者寥寥。累了,歇歇脚,写几笔。
3月19日 14:20 半坡博物馆
回城途中,飘起小雨来,仍然悠哉闲哉地把城外城里转了一圈。现在的城墙都是明代建的,城不大,只是唐长安城的一小部分,连郊区共三百万人。西安人比北京人性情温和,热情周到,多少有点小家气息,不像我们喜欢大而空的排场和风度。从北京来,觉得西安是个和平的城市。遇见几件小事情,在北京是会吵起来的,这里的人却漫不经心地让过去了。小伙子不是一来就要动手,大姑娘也非见人就白上一眼。到处挂着“闯红灯者罚款”,“随地吐痰罚款”,警察却不多,而且似乎总在同人闲聊。很多服务员竟不绷着“棺材板”,让人无法从行人和顾客里把他们分辨出来。此间也有些流氓气的青少年,但其所流姿态远不如我们北京的流氓来得地道。相形之下,首都人民真有点“近墨者黑”。
陕西博物馆的展品很丰富,而且有著名的碑林。可惜我不懂书法,但也着实跑了一圈,把认得名字的古今书法家的字和诗读上几块,略胜于看热闹。在西安,特别体会得到中国往昔的强大繁荣。知识分子比较爱国,就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国有过那么值得自豪的过去。如果从来没有过未央宫、大明宫,只有如今浐河泥沙上的茅棚,谁要爱这个国才怪呢。
17:00 碑林
我坐在车里。四周拥挤、肮脏、混乱,没有文明的一丝迹象。
出博物馆时雨大,虽为上衣洗尘,下身却溅满了泥。但还是跑了一趟小雁塔,本无可观,取个“到此一游”的意思。
外院晚餐后,把探案集第三读完,和大学生们道别。他们热心而不多事,给人印象极好。到火车站,不给签票,只剩十分钟了,只好先买张站台票混进站来,倒比排队的旅客早上得车。但车里已经满满的。犹豫片刻,在一个长座位上挤下来坐。犹豫,因为邻座是个农村泼妇。果然就拿脚顶着我的臀部。不敢交涉,怕她叫骂起来,好男不和女斗,徒呼奈何。一共16个小时,挺着吧。
21:40 宝成线上
入夜,俯身读报,一个行李袋从行李架上滚下来,正中后脑壳。幸亏那不是一袋黄金。
现在可难以想象这一夜竟熬过去了。不明白少年时候怎么能在十公分宽的椅背上睡着的。曾努力把货架清出一小块地方,缩身上去,还未睡着就被乘警请下来了。态度倒和气。凌晨那一段困得前仰后合,天亮时倒不困了。也许因为车厢从咧嘴淌涎的睡相里醒过来,让人看时好过一点儿。
这是剑阁一带,本有些可观,太阳也出来了。但雾气未散。前面就要到马角坝了。1966年,我们的车厢载客超员五倍,压断了弹簧,不管我们怎么抗议,被抛在马角坝一夜一天。最后L君和我发动卧轨,才迫使一辆列车把我们的车厢挂上。北行不久靠在一个小站,站上的工人告诉说,我们原本乘坐的那辆列车前一天在那里翻到山沟里去了。那一次从重庆到北京,走了六天七夜,其中的辛苦和惊险,当然不是现在这一点点比得了的。这次出来走走,还是应该。三十岁后,恐怕就不肯吃此辛苦,也无缘体验这样的辛苦了。
20日 8:00
天明以后,火车环山傍水,蜿蜒而行。待到日照雾动,水碧山青,景色更其迷人。蜀地春正浓,花未落,草已深,山势凌峻,巨石从青丛里立起。江上的雾升起,时而滑过一二渔舟。松竹掩映,露出数点檐角。背着篓子的农人牵着水牛穿过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油菜花开遍了几百里。山回路转,日隐日现,气象万千。我在车里向东面窗外看了,又向西面窗外张望,疲劳烦恼尽消,只是惹得别人看着我以为有病。昨夜无可奈何之际,读了几篇柳词。看这大好河山,知道但有一点自由的空气,自然会生养出能诗善画的文豪才子。文化凋敝一至于斯,实为中华数千年历史之所未闻。
马角坝站,下车走走,还依稀可辨当年留宿和闹事的所在。又去看了电动机车。此后,景色稍逊。江油城(中坝)后,进入号称天府之国的成都平原,而景色已无甚可观。火车经过时,农人照样做活,不似北人必立以闲观。
结识一位回宜宾养病的哈工大学生。小青年温文识理,正和邻座那农妇及她那个顽劣的女孩对照。这农妇结过婚,有两个孩子,1978年离婚,判得这个女孩。经人介绍到河北,得了800元。近来觉得不惯河北生活,到法院去告,判回四川。那个河北人待她甚好,结果丢人丢钱,算他倒霉。
再过一小时就到成都。到后即发出此信。读完后请转月坛[笔者父母住在月坛]。诸亲友均此不另。
11:55 将近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