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因为休息，我从位于三鹰的家中拨了土生井的电话号码。等了一会儿，对方才接电话。

“喂……”听到了低沉且毫无干劲的声音。

“是土生井先生家吗？”

“嗯……”同样的声音。

“您是土生井先生，是吧？”

“是我……”

“初次联络。我叫渡部。我是经专业模型师野上先生的介绍给您打电话的。您现在说话方便吗？”我一口气说下来。

“野上……啊，是他呀。”终于有了一句像样的话。

“我听说土生井先生是‘传说中的模型师’。”

“唉，我这种人……是已经‘结束了的人’！”

土生井好像哪里不舒服，尽管如此，我还是和他进行了交谈。我和他约定好了今天下午立刻就去他家拜访。住址在高尾，就是那个“有座高尾山”的高尾。

早早吃完午饭的我，穿了件黑色的Polo衫，披上宽松的皱麻夹克走出了家门。因为不用背着沉重的通勤包，所以脚步很轻快。我家离三鹰站很近，坐JR 过去的话很快，但是要一直走到离家很远的杜鹃丘站乘坐京王线。当然这也是为了节约路费。

中途换乘特快列车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可车内仍是挤满了去观光的男女老少，背着五颜六色的户外背包很是引人注目。好不容易到了高尾站，下车的乘客却很少，大概大家都是要去终点的高尾山口站。

我在车站一楼的日式点心店买了份上千日元的点心礼盒，拿了收据。就那样穿过邻接的JR站向北走，就到了甲州街道。这条路是从我的事务所西新宿旁边一直延伸到此处，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四周被群山环绕，夏蝉聒噪不绝，振聋发聩。

再往北走一条巷子，就看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河。眼看就要到山脚了，能明显地感到气温凉爽了许多。

在新旧住宅掺杂的街道上再走一会儿，清风拂面，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微弱的风铃声。我觉得在这种地方过隐居生活倒也不错。从地藏堂的某个角落往左手边一走，就看到了土生井的家。

看到他宅邸的外观我不禁屏住了呼吸。说是垃圾屋可能有点过分，但还真就是铁皮屋顶的破旧平房，周围堆满了无数的破烂。旧自行车、轮胎、音响设备、椅子、保健器材、柜子、床、冰箱、电风扇……虽然是整齐地堆放起来，但东西的数量非比寻常。房屋右侧有一个带有简易棚顶的小停车位，停着一辆损伤明显的白色轻型小汽车。

小心翼翼地按下玄关上的门铃按钮。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圆框眼镜，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这就是土生井本人吧。胡子很稀薄，自来卷发型，身材消瘦。穿着的黑色T恤已完全褪色，灰色运动裤也蹭着泥点。身上散发着汗味和体味，还有点酒精的味道。虽说已经约好了客人，但之前还是忍不住喝了酒吧。

“啊……欢迎。让您来这样的乡下真是不好意思啊。”土生井愉快地说道，和电话里的他判若两人。

“我是给您打电话的渡部。”我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了满是旧鞋的狭窄水泥过道。

“我是土生井。我这里看起来很厉害吧。这些并不是捡来的，我只是有舍不得扔东西的习惯，对长年使用的东西会产生感情……而且对我们模型师来说，不管是什么样的破烂东西，都能成为很好的材料。”

我含糊其词地笑着递上名片。

“抱歉，不巧我的名片用光了。”土生井一挠头，头屑便啪嗒啪嗒地飘落下来。

玄关处飘浮着刚刚喷过除臭剂的香味。鞋柜上放置着那瓶除臭剂。报纸堆了大约半米高，旁边摞着三个纸箱子。

走廊一直向内延伸，这里到处都堆满了纸箱。右侧并排两个拉门。左手边像是厕所，对面能看到厨房。而且旁边还有玻璃门，让人觉得是洗澡的地方。尽头很暗，看不清楚。

“这地方很闷，请吧。”

“失礼了。”

脱了鞋走上去，空气里混着除臭剂的香味和蚊香以及烟的味道，还隐隐约约地闻到点氨气的臭味。

“您是纸张鉴定师吗？”土生井看着名片说道。

“是的，本职工作是这样的，也做些销售工作。”我本打算像往常一样说明业务内容，想了一下还是放弃了，今天又不是来谈生意的。

土生井把我请到眼前一间开着门的房间。一进屋，我就闻到了稀释剂等化学药品的臭味，之前的各种气味都被淹没了。不知道地板是不是坏了，一走上去脚就软了。

室内也被东西堆叠得满满的。一堵墙边高耸着钢架，一半是塞得满满的塑料箱。车、飞机、坦克、船，还有机器人之类的模型。虽然不懂这行的我，也能看得出有些是珍稀物品。

还有一半是书籍和杂志，这边也有很多看起来很旧的东西。但是塑料模型和书都没有放到架子上，地板上也堆了很多。

“真是数量惊人的塑料模型啊。”我叹了一口气。

“是的，被称为‘装载塑料’。就算花了一辈子也做不完啊。”土生井爽朗地笑了。

我发现土生井缺了一颗门牙，不由自主地注视了一会儿。

土生井可能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说：“这个行当是很损耗牙齿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吸了稀释剂呢。真是令人讨厌的职业病啊！”

我点头说：“这么说来，我听说油漆店也有这种事。”

“但是吸烟的时候很方便，不用张开嘴都行，所以我没去治。哎呀……虽说也有没钱的原因。”土生井大笑起来，又把缺了一颗门牙的样子露了出来。

我忍俊不禁，于是赶紧转移了视线。别处也是纸箱堆积如山。

右边的架子前是烟斗床。为了加固，下边铺着木板。左边是壁橱，前面有一张桌子，上头乱放着工具、材料、刚开始制作的人偶和机器人零件类的东西。周围摆有很低的架子，也堆满了工具和材料。

此外，还有好几个像把纸巾盒拆分成两半一样的东西排列摆放着。淡绿色的包装上写着“KimWipes”。确实是日本造纸商Crecia制作出的纸。听说性能很好。看来是土生井的常用品。

房间的另一边是纱窗，隔窗可以看到走廊外面的绿意盎然。窗外吹来凉风。

“这风不错啊。”

“是的，不需要开空调。”

座椅后面有个像茶器柜一样大小的玻璃陈列柜，里面摆放着已经完成的塑料模型和手办。

“这里有土生井先生做的东西吗？”

“有啊，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

我再次窥视了一下。有一架像刚打过蜡那样闪闪发光的复古车。旁边是《星球大战》里的宇宙飞船，是和电影中出现的那艘一模一样的涂装。下面一层喷气式战斗机的引擎部分烧焦的感觉也很逼真，甚至坦克的履带上还沾着泥土的污渍，简直就像在战场上一样。

另外陈列了一些关东煮路边摊，看起来很眼熟。原来是昨天晚上在推特上搜到的作品，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看到实物。骨架是用彩色的木头做的，纹理很细腻，让人很有食欲，像罂粟粒那么小，生动多汁。还有看起来像是装着酒的透明酒瓶……我不禁有点感动。

“这个小摊是刊登在杂志上的吧。在推特上介绍过。”

“啊，是三十年前的作品案例……你说的那个推……推特是什么？”

看来土生井对网络情况相当不了解。

“您不知道推特吗？是SNS（社交网络服务）的一种，哎呀，话虽如此，可能您也不清楚SNS。”

“嗯……我好像是被世人抛弃了。”土生井搔着头说。

“您不上网吗？”

“我偶尔会看，查一下东西。我没有电脑，只用手机。”

我本想用自己的手机展示推特，但以防万一还是先问了土生井：“土生井先生用的是什么手机？”

“等一下。”土生井说着站了起来，朝着日式小矮桌走去。回来后，手上握着的是最新款的苹果手机。

“啊，您用着手机呢。”我稍微放心了一点。

“最近，共事的人无论如何都劝我换了。这是我家里最好的高科技产品吧。”

我问他：“能给我看一下吗？”伸手接过他的苹果手机。

打开主页画面，图标只排列了初始设定的程序。推特和LINE都没有。

“刚买的，还没能熟练使用呢。所以，您刚才说的推特，是干什么的？”

“是个人向世界发布信息的媒介吧。作品也可以发表哦。”

“真的吗，那个……”

我对显出一脸馋相的土生井说：“那么，您要不要试试安装软件？”

“要花钱吗？”

“不用，是免费的。”从软件商店里找到了推特，下载并得到了土生井的认证。

再使用“@hav1969”注册账户。土生井表示可以用本名注册。于是我又问了土生井两三个问题，制作了他的个人简介栏。五十岁，单身，职业模型师。他说头像也可以用他自己的脸，所以当场我就帮他拍了照片。

我再次用他的手机搜索了一下“土生井升”。用户名、How to书 以及之前的关东煮小店手办模型在推特上很受欢迎。

“就是这个。”我让他看手机的界面。

“真的哟。是登载了我的书吧。虽然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干的，但是很感谢他。”

“今后您可以自己浏览了。难得的机会，请先在上面发个言吧。”

“要写什么吗？写点什么好呢？”

“比如‘我开始用推特了’之类的。”

“那就这个吧。”土生井如是发了推文。

“请关注一下推荐的账号，或者搜索一下认识的人并点击关注。”

“是‘关注’吗？谢谢。不好意思，初次见面就麻烦你帮我做了很多事情。”

“啊，不会不会。”

土生井在玩手机：“啊，推特真有趣啊。小道信息什么的都很快。现在有这么方便的工具吗？我竟完全不知道。听说只有百分之一的Preiser Figure 从市场上消失了？也有奇怪的事情啊……”

我想给自己找个地方待，又环视了一下室内。但是在房间的中央，丰富多彩的塑料模型被摆在了榻榻米上。树枝上挂着零件的状态，确实应该说是Runner 了。

“啊，对不起，太乱了。”

我被安坐在满是斑点的坐垫上坐下。

“现在您在制作什么吗？”

“GUNPLA 。”

GUNPLA是出现在家喻户晓的知名动画中的机器人模型的通称。我小时候也经常做。说来好像看到过部分横置的大纸箱上印着GUNPLA制造商“BANDAI”的红色标志。

“这是工作吗？”

“嗯。自从不能发表自己的作品后，我主要做这种厂家的工作。总之，就像江户时代撑着伞的浪人一样。”土生井戏谑般地发出了嘻嘻的笑声。

“是来自制造商的委托吗？”

土生井点点头：“这是份组装塑料模型的工作。比如用于商品目录和广告摄影的模型，在商品展览会的展示模型，或者某大型家电量贩店的连锁商铺新开张时也会有大量的订单。制造商会给零售店提供服务，用于店里展示成品。”

“有多少订单？”

“一般一次30到40个，多的话也会有100到200个订单。怎么说呢，因为成型颜色全按照设定，基本‘素组’ 就没问题了。”

“素组？”

“嗯，就是照原样组装，但不要涂装。若是单色成型的等比例作品的话，也有人认为是‘不进行改造就完成并进行涂装的物品’。也有人把它叫作‘直组’ 来区别。”

“就算是那个组合，数量也……”我吃惊地说，“喜欢塑料模型也很辛苦呢。”

“是啊。但是不那样做就没饭吃了。”土生井双手合十鞠躬。

我指了一个摆在桌子上五颜六色、来路不明的手办：“那个也是委托作品？”

“那是出于兴趣有一搭无一搭做出来的东西。‘垃圾零件’，用不需要的零件拼凑而成，也就是废品利用，不花钱。这个作品的确是以《维纳斯的诞生》为意象的……”

我曾经处理过美术书的印刷用纸，这部作品出现在样书上，所以我立马就明白了。轮廓确实是波提切利画的维纳斯。巨大的贝壳上站着一位全裸的女性，那是由各种塑料模型的零件像拼图般组装而成的。

“怎么说呢，只是放松一下。”

我哑然，居然在制作塑料模型的工作间隙用制作塑料模型歇口气。

我如梦初醒，拿出了自己带来的礼物：“这是一点小意思。”

“您太客气了，我先去拜拜佛。”土生井收下后站了起来，走出了房间。

我再次毫不客气地环顾整个房间。仔细一看，原来门框顶梁的横木上插着画着静物的油画作品，一连插了好几张。其中只有一张是照片和油画板混在一起的。B5左右的尺寸。这是一张黑白照片，一个肤色白皙的美女。是以前的女演员吗？

“啊！又来了吗？”从隔壁房间传来了土生井的怒吼声。

“不是我干的！”这次听到了女人的怒吼声，声音像一位年老的女性。

“不是你还有谁？”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不知道吗？！”

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倒下的声音，我站起来侧耳倾听。

“我死了！”说这话的是一个老女人。

“你在说什么。你以为是谁在照顾你？”

“我不记得拜托过你！”

然后是吧嗒吧嗒在走廊里奔跑的声音。

“抱歉。我母亲大小便失禁了。”土生井从隔扇后边露出了脸，转瞬又缩回去了。

之后又持续了约十分钟嘎吱嘎吱的响声，最终怒声平息了。

“这个可以吗？哪儿来的钱？”突然听到老女人开心的声音，和刚才的音调完全不同。

“我已经付过钱了。”

“这个非常好吃！谢谢你啦！”

看来骚动平息了。 NB1hprJQ1nfRqk5ZSiztQMYSu5lO11xFUJMinzIkWxadwBm7AHY6eAoxU7A2tw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