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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
委托

对经常外出做着小本生意的我来说,没有比夏日里狂躁的骄阳更让人怨恨的东西了。特别是梅雨期刚刚过去的七月半,它就像是刚刚度过了驾驶磨合期的新引擎一样干劲十足,可算逮着机会一展拳脚了。

在神保町附近忙碌了一上午的推销员,一如往常地一无所获。一如往常心灰意冷的我从水道桥站坐上车,搭乘总武线回到了新宿站这边。在弥漫着下水道浓浓恶臭味的地下商店街,一家一如往常的荞麦面馆,我一如往常地点了碗荞麦面,就着风狼吞虎咽地吃完,之后又一如往常地徒步走向西新宿一带。

要说两年前,我还曾辗转于散落在新宿副都心一带的住友不动产大楼附近,乘坐公交车,到处向客户筹措资金。可如今已经到了不得不归还欠款的时候,无奈囊中羞涩,只好从交通费中节省。不坐公交车,那就只能靠自己的双腿了。

我把夏天穿的那种夹克搭在肩上,把撑得鼓鼓囊囊的手提包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为了躲避毒烈的阳光,我三步并作两步,转眼间从西口钻进了中央地下道。这中央地下道虽说是有自动步道可以尽情使用,可一走到都厅旁边,就又得被残忍地逼回到地面上。穿过蝉鸣如阵雨般聒噪的中央公园时,汗水已经浸透衣背。但想想这样一来又省了一笔公交开支,心里也就能平衡一些。

再穿过传说曾有过温泉的十二社地区,就到了甲州街一带。然后从这里要通过一处设有消防点的交叉路口,转身就能进入一条胡同。胡同里能看到一座清水混凝土建筑。这座雅致的建筑的第二层西侧,就是我开的事务所。面积不大,租金却相当昂贵。租下它以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和煎熬中度过。

我的事务所,一开门就能看到下个月必须还给租赁公司的观赏植物。拨开叶子,我摸索着墙上的电灯开关。打开灯,再运转起走的时候特意关掉的空调。虽然常有人说电源一直开着能更省电一些,但对我这种被贫困逼入绝境的人来说,打心里是强烈抗拒的。我把夹克和包直接丢到待客沙发上,然后绕着紧贴窗边的办公桌走上一圈,一屁股坐在了咬咬牙才下决心买下来的Aeron(艾龙)办公椅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从来不抽烟的我,不自觉地拿起了桌上的高级香烟盒,盒子上印刷着金光闪闪的“Kirifuda”字样。不过,里面装的是再普通不过的扑克牌。我打开盒子,取出扑克牌,两只手稍稍用力,把扑克牌压弯,然后哗啦哗啦地交叉着洗牌,或是像杂耍那样,从上到下让纸牌迅速落下,再由下向上迅速接住,使其如长龙一般。这两种洗牌的方法,一种叫“Riffle Shuffle”,一种叫“Cascade”。闲着没事的时候,我总是像这样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空调似乎终于起作用了,趴在脑门和后背上的汗慢慢地退去了。我想要用勺子取一些咖啡冲来喝,可正当我站起身时,门口传来了沉重的咚咚咚的敲门声。

我感到诧异,今天下午并没有约谁啊!不对,来人这是想进来又没好意思进来吧。尽管并没有和别人约在这个时间见面,我还是对门口说了声:“请进!”

这时我发现,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她从门缝里探出了半个身子,声音很小。她看起来至少比我小十岁,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复古装扮,有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感觉。头发染着鲜亮的颜色,梳着马尾辫。脸蛋和Peko酱 一样粉嘟嘟的,嘴唇是大红色的。她穿着白底红色圆点图案的女式宽松衬衫,下身是红彤彤的复古长裙,腰间斜挎着一个粉色的小包。

这人怎么看也不像是我的客人,但人不可貌相。

我把脸调整到最帅气的角度,挤出营业员式的职业微笑说:“您好,欢迎光临!”

女子惴惴不安,话都说不流利,用鼻音嗫嚅道:“啊……您好。”

“快请进来吧,不然冷气都跑出去了。”

女子慌忙进来关上了门。

我绕过桌子朝她走去。

“请问您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那个,我想请您帮我调查一件事……”

“好啊!一定竭尽所能。”我搓着手说。

“其实,是关于我男朋友的事。”

“好的。”我迅速地做出回应,“您是说什么纸 ?”

“我男朋友……说不清是出轨了还是怎么了。”

“男朋友?您是说男朋友……您的恋人吗?”

“啊,是的。”

“啊哈哈!”我懂了,“我想您是不是误会了些什么?”

女子的表情有点僵硬:“啊,误会是指……”

“这位客人,您该不会是搞错了地址误打误撞才来了这里的吧?”

“哎,您这里不是渡边侦探事务所吗?我听说这家事务所里有一位什么都能完美解决的神探先生。”

“不是的哦,”我说,“我这里是做纸张鉴定的。”

“纸?鉴定?”

“没错,纸,而且是洋纸的鉴定。”

“洋纸?”

“就是与和纸相对的,采用西洋造纸技术制作出来的纸。当然了,我也可以鉴定纸板和特种纸。除此之外,我还是一名纸商,代理纸张销售的业务。”

“您说的是怎样一种……”

女子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赶紧伸手打算递给她一张名片,可我忘了自己手中还拿着扑克牌,一不留神把一张红桃A递了出去。我慌忙缩回手来,从夹克内兜里掏出名片夹,从里面抽出一张间伐材制造的环保名片再次递到她手上。

“渡部纸张鉴定事务所……纸张鉴定师……纸张销售业务员……渡部圭。”她难以掩饰惊讶,睁大双眼,一字一句地读出了我名片上的内容。

“是的,比如说我可以帮您调查,您带过来的纸张样本的所有信息,我可以帮您推断出它是哪个品牌,密度有多少米坪 ,纸的厚度是多少……”我开始了平时开展业务时的一套固定说辞,“大抵上客人们带来的都是书或者纸制品本身。我最得意的其实还是书。比如书的护封、腰封、内封、环衬、卷首画、内文,精装书的话会有书芯,它们每个部分用了什么品牌的纸我都能搞得一清二楚。甚至还可以根据您的预算情况,提出各种各样符合您标准的纸张品牌和材质。”

我指了指左手边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大书架,那里摆放着王子制纸、日本制纸、大王制纸、三菱制纸、北越公司、中越纸浆工业、丸住制纸、五条制纸等,还有所谓的长条纸样品,都按照种类、品级、质量等标准整整齐齐排列在那里。我还准备了一个角落专门摆放拥有着竹尾设计的精巧纸张。此外,还有些实际印刷出来的书籍、杂志样本,简直可以和空调大卖场的齐全程度相比拟了。

女子惊讶得张着嘴巴,不时发出“啊……哇……”的惊叹声。

“因为我和各大信纸代理商、造纸公司关系特别好,您要是想知道哪家出版社的书或是杂志使用了哪种纸,我都能帮您打探出消息来。当然了,印刷册数我也可以告诉您哦!知道了版型和册数,从交货数量就能推算出其实际印刷数量。您知道出版社总是对外宣称他们的书比实际印量高出好几倍的阅读量,可以说毫无信用可言。”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这位客人是弄错了才进来的。我的冒失是到死也治不好了。由于这种鲁莽轻率的性格,迄今为止创业失败过好几次。在西新宿独自创立的事务所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次。

“不好意思,我说得太多了。”

“虽然我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是感觉好厉害的样子。”女人很佩服地说道。

“姑且,算是个鉴定师吧……对了,您在找什么别的地方吗?”

“是的,但是太热了,真的感觉要中暑了。而且脚疼得走不动路了。”她看了看自己的脚后跟,弯下腰来揉了揉,“都怪走了一上午路。”

“那和我是一样的。”我把刚才扔的东西从接待专用沙发上挪开,让她坐过去,自己也坐到她的对面,“您先请坐。”

“谢谢。我对新宿不是很了解,我也给您一张我的名片吧。”

说着,女人从透明的盒子里抽出了一张名片递给我:“我是做美容师的。”

“请收下。”我接了过来。

上面写着“美发沙龙米奇造型师米良杏璃”,还印有一幅剪刀的图案。地址是埼玉县所泽市

“您说您是鉴定师,那您应该也能鉴定一些其他的东西吧?”

“不,我只是个专门鉴定纸的,其他的事情就有点……”

“那要是这样的东西您了解吗?”米良杏璃避开我的话,掏出表面有裂缝的手机敏捷地操作,不容分说递给了我。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接过来低头看她的手机画面。

“噢,这个是手办照片。”

“果然男人能秒懂。”

可能是急急忙忙拍下来的,有点手抖。我再仔细看了看图像,准确地说,那是立体模型,四方形的台子上像一片淡褐的沙漠,上面放置着两辆战车。一辆是棕绿迷彩的,另一辆是灰色的。前面有两具士兵人偶挨站着,仿佛在前拍照留念,还涂上了细微的颜色。

“战车手办。”我不禁回答。

“这是我男朋友做的。”

“原来如此,男朋友啊。”

“您觉得这个怎么样?”

看来杏璃似乎从平平无奇的手办中感受到了“什么”。是女人的直觉吗?我倒是能从平平无奇的洋纸之中感知到很多东西,但这个是真的搞不懂。

“……这确实不好办。”

“可以请您鉴定下吗?钱的话我会付的。”

一听到钱,我感觉我的鼻翼颤动了一下。总之说中这个杏璃想知道的事情就可以了。

杏璃从小挎包里拿出了香烟和打火机。

我赶紧说:“抱歉,这里是禁烟的。”

“噢,不好意思。”

我站起来,用租赁来的咖啡机倒了两杯咖啡。每次看到它都觉得差不多也该去解除协约了。我把牛奶和糖块一起递给了杏璃。

“不凑巧是热的。”

“谢谢。”

“嗯……”喝了一口咖啡后我开始仔细看画面。

但是,除了知道那是战车的立体模型以外,其他什么也看不出来。这是哪个国家的战车,叫什么呢?型号是……?本来我就没有半点军事知识储备。

“怎么样?”

“……是塑料模型呢!”

“这我也知道啊,别的呢?”

“做得不错啊,不是吗?”

“是的没错,那其他的呢?”

我一筹莫展。不知从何时起我手中开始摆弄起了扑克牌。

我决定用提问的方式作答:“说起来你知道了这画面的内容又打算要做什么呢?”

“就是那个吧……”杏璃露出被讯问的表情说,“我男朋友,原本对手办什么的并不感兴趣,上个月却突然买来材料开始做手办。真是的,一会儿这个零件不见了,一会儿那个零件找不到了,总是大声埋怨,连我看在眼里都觉得烦。好不容易让他做完了两个,这回又吵着说要涂色,搞得屋子里都是涂料的臭味。他用的是那种在厨房的换气扇下使用的喷雾器。接下来他又说要做立体模型,撒满了黄色的粉末。打扫房间的可是我呀!”

“您先冷静点……您是和男朋友住在一起吗?”

“嗯,三年前开始的。”

“为什么突然开始着急做手办呢?”

“就是说啊!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为什么呢?总之就是很忘我,感觉眼里已经完全没有我了。”杏璃噘起鲜红色的嘴唇。

“要说为什么的话……”我的思路飞快想到了和钱有关的,“好比说网上拍卖,或者是参加什么有赏金的竞赛?”

“我男朋友……虽说是弘,感觉不是那种会为钱困扰的人吧,也没有参与赌博。”

“顺便问一下,那位弘先生从事的是什么工作?”

“涂装工。”

我重重点了点头:“那就是说给手办做涂装算专长了。”

“弘成为涂装工的时候我们才开始同居的。一开始他是无业游民,是我在养活他。但如今他也赚了不少钱。”

“这样啊,那确实没有为钱所困的事……但是塑料模型在涂装工之间很流行吗?或者这是诸如文化中心举办的兴趣活动?”

“果然您还是这么想啊。”

“您有什么线索吗?”

“或者说……总觉得弘最近和我疏远了些。休息日也不和我在一起了,连约会都没有。这些都是他开始做上涂装工之后的事。”

还未了解这是什么情况,我先打断了她的话:“所以呢?”

“涂装工啊,当然还是只有男人吧!所以呢……嗯……他是不是Gay的属性觉醒了呀?”

这太出人意料了。“您是担心这个吗?”

“嗯!要是这样的话,我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吧……”

“嗯……”我歪着头说,“有点想多了吧。”

“那么,您看看这个吧。”杏璃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男士长款钱包递给了我。钱包上有条长长的链子,发出嗞啦嗞啦的声音。

我接过来问:“这是……?”

“这是弘的钱包,去年他过生日的时候我花了很多钱送给他的礼物。但最近被他淘汰掉了,自己又买了新的。我虽然觉得很伤心,但也没什么办法。可今早我出门扔垃圾的时候,在垃圾袋的最底层发现了这个。我想他是打算偷偷扔掉,可明明链子就会发出声音的嘛!”

“好了好了,您先冷静点。”

“也不是不可能,对吧?”

“您找到了之前的钱包,却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本来就没有过时。这种带链子的会过时吗?算了。我一开始也没把这个当回事。”

“您的意思是……?”

“肯定是谁送了他新的生日礼物。他还说下个月开始就要经常出差了,我很怀疑是不是他和男性的关系越发深入了。”

“你有试着问过他关于男性关系的问题吗?”

“没有。”

“那其他的确认方式呢……”

“我白天也有工作要做,根本没办法行动。……弘现在待的地方是特大工业区,就算我跑去看他也会因为地广人多,什么也发现不了。要是万一被他发现了,还会暴露出我在监视他,那就麻烦了……渡部先生,你能代替我跟踪他吗?”

“这可不行,我毕竟不是侦探啊!”我当即回答道,而且我也有工作,虽说很少,但要去很多次所泽也并不容易。

“这样啊……”杏璃低下了头。

我的回应没能令她满意。我把弘的钱包放回到桌上,一边拿起扑克开始洗牌,一边又专注地凝视起手机里的照片。由于被问到他会不会是Gay,两辆战车、两门大炮、两名士兵、In the Navy……我不禁体会到了更深层的意味。

“您的扑克很厉害啊!”杏璃啜了一口咖啡说。

“雕虫小技。这也是商品小样。”

话虽如此,仅凭塑料模型的图像就可以知道更多的东西。特定的模型或特定的购买店铺。调查拍卖会的展出作品好像不难,但与这件事毫无关系的可能性很高。

“也许看看实物会知道更多。”

杏璃摇了摇头:“我最近看到了弘打包放进箱子里了,然后今天早上这个模型就不在家了。我觉得是交给谁了,或者送去了什么地方。”

“原来如此,而且不知道目的地吗?”

有效的线索只剩这张模糊的图像了,对于训练有素的人也许会从中知道些什么。我一直在脑海中找寻线索,但并不认识对塑料模型有兴趣的熟人或专家。

在反复洗牌的过程中,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在以前客户公司出品的刊物上,有模型专业的月刊杂志。该杂志社所拥有的纸张供应商在其他公司已经被公开了,但有一个月只接受了一本手册附录的印刷用纸。这家叫作Mediatheque的杂志社在西新宿有一家公司。通过该公司资材科的负责人,也许能联系到编辑部。

说起来,我在这里设立事务所的一般理由是因为“Mediatheque”,是预料到与该公司及其关联公司的交易而创立的。因为作为个人事务所在附近,所以步行工作这一点可谓是出类拔萃。如果被叫到的话,十分钟内就可以准备好样品赶到二楼的会议室。

然而,Mediatheque很快就搬走了。两年前,因为和其他公司合并,公司办公楼变小了。关联公司也紧随其后,只有我一个人蒙受不利。在出版界不景气的呼声中,只身做这个生意本身就有点勉强。都是思虑不周的性格惹的祸。

“到底怎么办才好呢?”杏璃打断了我的回忆再次问。

“也许可以问专家,会稍微有点线索。”

工作性质原本就如同中间人。调查对象多少有些不同,但还是可以做的。何况这也是帮别人的忙。这不也是为了钱吗?

“真的吗?不愧是鉴定师啊!”

“那么,能把那张照片发到我手机上吗?还有弘先生的照片。我们交换下LINE(社交软件)吧。”

“好的。”

我们操作着手机加上了彼此。经过简单的寒暄确认后,马上就有两张图片被发送到了聊天界面。

男朋友弘是个有点帅的帅哥,长长的棕发,留着络腮胡。我把照片下载下来保存在手机里。

“那今天就到这里吧,如果我有了什么消息,就立刻联系您。”

“要付钱给您吗?”杏璃拿出粉色的钱包问。

我想了一下,趁着对方没改变主意,可能还是先收下定金之类的东西比较好。“那么,今天收您一万日元。”

“好的,明白。结果出来的话,最多付您十万日元。”

十万日元啊。怎么看都是门好生意。

我收下了一万日元的纸币,把弘的钱包交还给了她。

“请帮我保管它吧。我已经不想看到它了,也许会成为什么线索呢。”

“……好吧,既然您这么说的话。”我放下了钱包。

把手臂借给了脚依然疼着的杏璃,扶她走出了事务所。就这样一直送到十二社大街的公交车站。 LSrM6Opin2DHLZ/3eopaIw5FwTJE/IIXhd8Err/MucLNMzq1dZIK2VTg2RvJMw4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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