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对二十五个上海家庭、五个美国家庭（包括四个加州伯克利家庭，一个波士顿家庭）进行了深度访谈和数字民族志的微信互动。上海的二十五个家庭中有两个家庭是两个孩子，其余均为独生子女家庭，其中十五个家庭的妈妈是全职妈妈，从孩子的日常生活料理到文化启蒙都倾注全部的心血，笔者在与她们的微信互动和现场聊天中，强烈地体会到全职妈妈的中国式焦虑，而另外十位家庭工作双肩挑的妈妈则是大多吐槽工作疲累，对孩子成长的关注与未来前途的思考稍显宽松，体现出多元化选择的路径。美国的五个家庭则明显没有中国家庭对孩子学业和升学的紧张情绪，四个加州伯克利的家庭都养育两个孩子，母亲在外做些兼职工作；波士顿的黑人家庭养育三个孩子，父亲是大学教师，母亲是医学院在读博士。三十个中美家庭的平均年龄父亲42岁，母亲40岁，其中父亲最大49岁，母亲最大47岁，笔者和每个家庭的线下访谈时间平均达到32个小时，而跨越时空的微信或者邮件沟通则是每天都可以持续或间歇地进行阅览互动，这种数字民族志的研究路径确实为笔者的参与观察和访谈提供了便捷性。

男人同性社交时间占据家庭团聚。 晚餐时间是家庭成员面对面沟通的黄金时段，在上海的二十五个家庭随机测量的一周中，十九个家庭的父亲或者因公务出差、工作应酬而连续3—5天不能参加家庭晚餐，仅有两位身为中学英语、中学数学老师的父亲能够保证每天和家人晚餐并辅导孩子学习，这两个家庭的孩子在班级分别是英语达人和数学达人，有三位母亲因公务应酬一周内缺席两次家庭晚餐，其余母亲都按时回家守候钟点工做饭或者自己下厨操持晚餐。而美国的五个家庭，有两个父亲公务出差缺席两次家庭晚餐，其余都陪伴家庭晚餐，社交体现出家庭集体参与的特征。

笔者特别深入访谈了一位私营房企公司华东片区的老总，他连续六天在外应酬，仅周日回家晚餐，孩子母亲全职服务家庭成全孩子父亲全力以赴投入繁忙的房企业务拓展，这位老总毕业于某名牌大学建筑学专业，曾经任职地方政府规划局，2000年后下海经营房企。他毫不讳言饭局对其工作的关键意义，酒是最利于融洽社会关系的媒介，绝大多数房企都有自己的接待会所，装修豪奢，情调高雅。喝酒是和领导一起热身的必备程序，这种场面的喝酒非常正式。

其次，老总与房企同行和房企涉及的相关部门的兄弟们及时交流信息也需要热闹的饭局来架设畅谈的桥梁，同行哥们的吐槽或者喜讯在酒过三巡之后就痛快淋漓地倾诉出来。房企产业链深层问题的知情是老总事业成败的关切，房地产业的洗牌重组最令民营房企担忧，企业在高地价和土地出售限制政策频频出台的当下能否持续盈利成为老总的沉重压力，同僚在酒桌上议论的房企前景展望，或是国家政策动态，无一不是老总们关注的热门话题。兄弟哥们共同面临风险的困境和盈利负担，在酒桌上无所顾忌地调侃中，老总们的情绪可以得到轻松释放。笔者访谈的这位老总已经相当资深，其品牌房企定位就是全精装高端楼盘，在房企圈子不能和大的跨国公司或者国企相比，但在民营的层面上，他的盈利规模和品牌影响堪称一流，和同僚兄弟往酒桌一坐，各种恭维和美誉就犹如他需要陪同的领导所领受的夸奖一样令人快慰，男人的男性气质在此刻因美酒的发酵、兄弟们喝彩的声浪而得到最自信的表达，老总在觥筹交错、吞云吐雾的赞誉声中获得的满足和快意，足以说明上野千鹤子的论断“男人的奋斗，全为在男人集团中争到一个优越的位置”（上野千鹤子，2015）是何等睿智，所以老总告诉我，他对这类饭局是发自内心的热衷。

再次，对购房顾客的谢意也是通过请客吃饭的方式表达，为建立公司广泛的人脉关系，顾客的饭局仍然不可推卸。当老总回到家庭，妻子为了他的健康，曾经苦口婆心地奉劝他不要过多喝酒，老总回家倒真是滴酒不沾，不必为全职妻子敬酒或者以酒助兴，全职妻子反而因自己的丈夫钱包厚、地位高、掌握当下的稀缺的高端楼盘资源而忧虑是否会有更年轻美貌的小三小四横刀夺爱，全职妻子的贤妻角色也就不需调教地自发服从，老总所要付出的支配成本几乎为零，后院安然稳定。

老总在华东片区的奔波与应酬是生活的常态，孩子经常一个月难得看到父亲的踪影，每当父亲在华灯初上的饭局高谈阔论之时，母亲与孩子则相互陪伴，这一番磨练，父亲成为房企行业的民营巨头之一，孩子则是呵护母亲的小大人，这个家庭经济不是问题，孩子敏锐地洞察了一个简单道理：绝对的权力与丰厚的物质并不能达到真正的家庭幸福，她所体悟的家庭幸福是家庭成员的相依相存和稳定的情感交流。

身为中学数学老师和中学英语教师的父亲，他们最多的饭局就是和同事定期聚餐，平时没有参与饭局应酬的太多机会和精力，而他们在访谈中表示职业操守令他们回家还不能停止工作，除了和家人共进晚餐，需要辅导孩子功课，希望孩子有强劲的学科竞争优势，孩子睡觉之后，父亲依然挑灯夜战，钻研学术，英语教师喜欢看英文原版小说。这两个父亲和身为企业家、行政领导的父亲的社交生活形成鲜明的对比，前者醉心于学识的积累和探索，难得有同性社交场面上被喝彩的能量和资源。后者则坦率承认其满足除了事业的蒸蒸日上，更乐于在同僚男人的首肯、赞赏中和兄弟们一起共度时光，这比和人到中年的更年期夫人在一起承受家庭劳务或者家庭职责要舒展轻快得多。

笔者还与一位处于婚姻危机阶段的中年企业家深度访谈，企业家来自上海邻省的乡村，儿时的贫困和求学的艰难导致他自幼就渴望出人头地，大学毕业成功求职上海的某知名企业，历经多年拼搏，他辞职单干，如今操持互联网公司卓有成效，他给我倾诉的第一件辉煌战绩就是找到了一个高知家庭的大家闺秀，回家举办婚礼的场面令他终身难忘，他所讲究的排场和体面都在他经济实力承载的铺张婚礼中得以实现，他要的就是那种被敬仰、夸赞的盛况空前的感觉。但他长期忙碌于业务应酬，喝酒犹如吸食鸦片一般，大家闺秀难以忍受企业家嗜酒的恶习和独守闺房的寂寞、看护孩子的艰辛拂袖而去了，离婚近在咫尺，企业家觉得难以挽回，也就暂时不去理会自己造就的生活烦恼。他对男人集团的同性社交感悟深切，如果没有兄弟朋友的网络，面对中国当下的利益分配格局，创业者很难获得公正的资源或者政策红利，他如果放弃商务雄风的拓展，回归家庭空间，让大家闺秀和孩子心满意足，他就得放弃为有地位的权力而战、为有财富的经济实力而拼、为有名誉的权威而搏，那么他不可能衣锦还乡时得到亲朋邻里的赞许和羡慕，这几乎令他失去人生的意义，若想得到女人，在男人集团获胜是第一步，有了职场竞争的桂冠，女人只是战利品而已。可想而知，这位企业家要追求的梦想和家庭需要完全冲突，令他不能舍弃的不是高雅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而是职场成功的“迷思”和为之奋斗的互相恭维的兄弟网络。

电话和微信中介的家庭沟通。 根据上海二十五个家庭的访谈，孩子普遍反映对家长在家庭空间看手机习以为常，笔者在访谈中深感一方面家庭成员之间的沟通日渐被微信、电话、短信所取代；另一方面就算是家庭成员在同一空间的面对面在场情况下，也是各自浏览手机，家庭成员彼此并不交流，人在咫尺，但心却隔天涯。笔者对中国大陆的二十五个家庭成人家长在家的面对面交流时间进行了统计，有二十三个家庭每天家人之间沟通的时间平均不足20分钟，而在家庭晚餐后耗费于电子智能产品的时间则超过三小时。另外三个家庭保证每天家人的晚餐时间有充分的交谈，不仅维护正常的亲自沟通，而且夫妻之间也要保持对话，数学老师、英语老师每天在晚餐后训练孩子扮演老师角色讲解数学习题、英语名著，两位父亲的喜好是作为学生倾听孩子的讲解，挑战孩子的逻辑思维、口语发音，他们就禁止家人在学习时段看手机。而那位忙碌的老总回家后，电话与微信还是应接不暇，孩子不止一次抗议父亲手机不离手的惯习，手机没有为家庭沟通塑造流畅的通道，而是令孩子倍生孤独感和父子关系的疏离感，父亲回家也犹如天涯海角般遥远。而父亲结束社交饭局之后展开的手机网络社交嗜好，给孩子也是一种示范，多个孩子母亲反映自己的家庭就有父亲制造的影响家庭沟通的冷暴力并使得孩子迷恋手机，这一普遍现象已经渗透于中国大陆家庭，只有极其少数的家长强调以身作则，拒绝手机过度占用家庭交流时间，注意培养孩子的阅读和沟通能力。

在深入访谈的进程中，笔者还特别观察了中国大陆家庭父亲使用手机的细节，人到中年的父亲在微信的普遍表述中被称为油腻的中年男人，他们喜欢自己的身份和权力得到认可，在饭局聊天环节，他们也不把手机静音，而且接电话表露出的社交喜好说明他们有广泛的家庭外的社交网络，笔者面会的五个企业家和三个公务员领导都在饭桌上摆出两个手机。一位从事道路工程的企业家毫不避讳他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事实，他直接说另一个手机是专门联系情人，他有指纹密码，妻子儿女都不能解锁窥视他的隐私，他长期不回家聚餐，一是忙碌项目，另是约会情人需要耗费精力，在他结交的兄弟圈子中，养个情人，或者找个小三小四，简直就不是什么事，圈子里的兄弟聚会还在隐性地竞赛谁的情人多，将情人作为圈子兄弟们的男性气质权威表征，认为该行为不受社会道德与伦理的制约，反而是男人霸权身份的写照，一帮兄弟朋友畅饮烈酒，口吐烟圈，情人承欢，这男人的范就足够了。他从不给原配夫人发送微信和短信，偶尔事务性联系也就一个电话了结，其夫人因多年全职在家管理孩子，已经脱离社会竞争，结婚前也曾经是女中豪杰，为了儿子也就忍气吞声。这位工程经理称兄道弟的社交往来很热闹，而对他自己的家庭却很冷落，根本都不用撒谎遮掩自己的出轨，家里有事就电话交代一下，他的儿子极其不认同父亲的言行，父亲也颇为苦恼儿子青春期的叛逆行为，电话往往速战速决，说不了两句孩子就挂了电话。这位父亲并不反思和谴责自我的家庭失责，而是埋怨母亲没有将儿子教育好。我访谈至此，深感男人的动物性以及社会道德的沦丧都是女人无力回天的现实，这位母亲并不失贤惠美德，但她的纯善只不过是她先生纵欲的婚姻遮羞布，男人嚣张的霸权与没有底线的社会风气正好互为表里，在这个家庭，两个手机频繁互动的丈夫并非温暖和他患难与共创业成家的原配夫人，孩子说父亲和家庭的手机联系一年不会超过二十个电话、十个短信，而且在他父亲的微信联系人列表里面是找不到他母亲的名字的。

美国的五个家庭相对体现出父亲回到家庭积极参与家庭对话的习惯，伯克利的这位中年父亲，身为跨国公司中层经理，他每周五放学时间准时接女儿回家，然后陪伴三个女儿聊天和去打篮球，他对自己和家庭成员约法三章，和家人共聚晚餐或者交流时，家庭成员不能看手机或者看电视，一定要面对面交谈，他认为一家人围桌聚餐时间是最好的教育沟通机会，身教重于言教，他以身作则，孩子自然会跟随他的示范效应而养成聚餐不看手机的修养。在波斯顿哈佛商学院公寓的家庭，父亲博士毕业任教大学，母亲正在就读哈佛医学院博士，他们来自德州黑人家庭，没有雇佣家政服务，父亲每天除工作之外，全力照看五口之家（三个孩子，老大是笔者女儿爱迪生学校的同班同学），母亲攻读博士学位的压力甚大，父亲承担更多的家务，笔者居住在商学院公寓期间，每天都看见他推婴儿车带最小的男婴去户外透气玩乐，并且风雨无阻地到学校校车停靠站接送大女儿，我们也因此增加了彼此交谈和了解的机会。临别波士顿，我们还参加了他组织的女儿生日派对，他非常到位的父职实践赢得邻里的赞誉，在两次深度访谈过程中，这位身段并不高大的黑人父亲的言谈令笔者肃然起敬，他履行父职的责任感、学养、教养与尊重博士夫人的贴心情义，完全颠覆了美国主流媒体再现的黑人父亲嗜酒赌博乱性的刻板形象。 jmMLliL2dGIka4sdC9XCWFdsBlEpqERTfVK6rgXvU/khJXORyLNB5WxhnKStMEx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