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地阿姨的牵牛花

@华明玥

第一次和阿姨单独对话，是因为阿姨清扫时，发现她的邻桌，撒了一地的瓜子壳。瓜子壳嵌在地毯的圈绒里，很不好扫，阿姨就说了句：“这些小年轻，嗑瓜子也不对准废物篓，让我们多费多少事。”很合理的牢骚，却被嗑瓜子的“85后”抢白了一顿：“不嗑瓜子，哪儿来的灵感？再说了，你不就是干这个的？不想干，你可以跟物业辞职走人啊！”阿姨被呛出满眶的泪，低下头去，一面从地毯绒里抠瓜子壳，一面抬手抹眼睛。她见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蹲下来和清洁工阿姨一起抠。“85后”看了，忙不迭地逃开了。后来她听“85后”在茶水间里对人大声说：“卖乖也不看看对象，讨好清洁工，能升职还是能发财？”

她听了，只笑一笑：幸好那位阿姨没听见这样刺心的话。

清洁工阿姨在这样的高档写字楼里，是无声的影子，是角落里的人群。她也不止一次听说这位负责他们楼面卫生的阿姨，多么小气，多么贪蝇头小利。举个例子，员工们丢在废物篓的纸，她都不会放入垃圾袋，而是另挑出来，攒着，卖废品三角钱一斤！还有，阿姨连公司五块钱一份的盒饭也嫌贵，是自己带饭吃：把饭放在茶水炉的顶盖上，搁两小时，才有一点温。阿姨还在公司里洗头，放的是茶水炉里的热水。她连吹风机也带了来，好吹干了头回去……在白领们眼中，这样子节俭，是多么可鄙的事。

只有她明了阿姨为什么这样做。也就是在“瓜子壳事件”后，阿姨在盥洗室和茶水间见到她，会聊上一两句。清明，阿姨送她两枝晚桃，开得红灼夭夭。阿姨说才从坟亲家（守墓人）那里回来，去看她死去的丈夫：“车祸走的，十年了。”中秋，阿姨非常鲜见地提前下班，早早换了长裙子，新盘了发髻，发髻插了两个茉莉骨朵，她跟阿姨开玩笑：“丑婆婆要见新媳妇啦。”阿姨惊叹道：“你怎么看出来的？家里太孤清，都十年没有第三个人了……做梦都巴望他们能成。”

她也提心吊胆了一天，怕女孩看不上这母子相依的寒简之家。

阿姨儿子的亲事成没成呢？阿姨没有说，她也没有问。

但自此，她觉得阿姨对她的好，点点滴滴，如草叶上的露水滑落心田。她那满是茶垢的茶杯，阿姨替她刷洗得锃亮。她冒着大雨来上班，打不到车，走得皮鞋全湿，不得已，换了一双拖鞋楼上楼下跑，正愁下午到哪儿买新鞋去见客户，阿姨已把她的鞋送回，一摸，很热乎，阿姨解释说：“是用吹风机吹干的。只吹了九成干，吹到十成，恐怕你的皮鞋会起翘。”

她回去一说，未婚夫拿出一堆会议上发的礼品，让她送给阿姨。她想来想去，不妥。那是居高临下的敷衍，阿姨不会喜欢的。

九月，她休完婚假回公司，桌上仍是她走时的模样，养的植物都绿油油的，叶片上没有一丝灰尘，心下感慨：还有人惦念着你回来，真好。

见了阿姨，给她两包糖，和同事一样。阿姨很欢喜地收了，又说：“看看阿姨送你的礼物。知道你要结婚，夏天我就种在窗帘后面了，只是没让你知道。”阿姨把她西面窗的卷式帘收上去，她吃惊地低呼了一声——卷式窗帘后面，细细的六株牵牛花藤扶摇而上，组成了稀疏的叶子的珠帘，更可喜的是，两朵淡粉紫的牵牛花已经欣欣然开了。

她像个孩子一样“呀，呀”地低呼着，只顾傻笑。阿姨也笑，这是她第一次看阿姨笑得如此得意和舒心。

心香一瓣摘自《幸而还有梅花糕》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图：豆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