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到邓安庆的一个同事写他,这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邓安庆时的情景。我跟邓安庆第一次见面是在合肥火车站。现在记不得他是发豆邮还是打电话给我的,他说:“风老师,我要来看你!”我说你来吧!车站门口有很多人,又在修地铁,一地的垃圾。西瓜皮上几只绿头蝇子飞来飞去,一边搓着自己的前胸后腿。人像走失了的羊一样来来去去,其实都有目标。有地走的,有打车的,有等公交的,有坐三轮的,还有坐摩的的。我倚在电动车上抽烟,一边隔着马路的护栏向对面看。这时看到一个很白的人从广场上走过来,走路也不好好走,别人冲过来的时候他就向后退几步,看到地上坐着一堆人他就绕圈子,很无辜和茫然的样子,过个马路等了好几个红灯。我想这大约就是邓安庆了。我就朝着他大喊一声:“邓安庆!”他就像梅花鹿一般四蹄翻飞跑起来,后面背着一只大包,在半空中拍打着他宽厚的屁股。整个姿态有点像飞行中的汤婆婆。
他问:“你是风老师吗?”我说:“我是呀!”纸上君就问:“你的大宝马呢?玛莎拉蒂呢?”哦,忘记说了,安庆曾有个笔名叫“纸上王国”。我说都让人给借走了,别看了,就电动车吧。本来人家还想借电动车的,我没让。我说今天要接一个中央来的朋友,死活就没给,不然我们今天就要地走了。我说:“上来吧!”安庆往车上一坐,车就矮下去一截。我带着他穿大街走小巷,烤羊肉串的刚刚出摊,拿一个纸箱板做的扇子在起炉子,青烟直冒。煎鸡蛋饼的把打开的鸡蛋甩在面饼上,一边仔细不让它流到旁边去,油泛出珍珠般的气泡,在锅里欢快地叫着:邓安庆快来吃我吧!我问他:“安庆你吃了吗?没吃我们在小摊上吃点儿。”他在后座上左右看,使得车很不好开。因为是初次见面,我也不好说他。他感叹道:“合肥县真繁华呀!”我纠正他:“合肥市!火车站这边算是荒凉的了,闹市区你还没看过呢。英伦风!”这孩子这么胡说八道,怎么还能活到现在?我心里闪过一点疑问。“哎哎,风老师。你们这边的电话亭子真的跟英国一个样哎!红色的。”我说:“你见过英国的电话亭?”他说:“见过,在画报上见过。”
回到家里,我吩咐丫鬟泡上茶。我让他去洗个脸再来说话。他一边呼噜呼噜地洗脸,一边说话。我问他在北京是租房子住吗,他说是的,说最近一个同学也来投奔他了。我说你穷成这样,还有人来投奔你。他说,这个人比他还穷,反正他那个房间还能放一张床。我问他有多大一间房,他看了看我家卫生间说:“比这个大不了一点。”洗完脸他就要跟我谈文学,坐在我家唯一的木头沙发上,说今年又看了什么什么好书。迷文学现在跟做贼似的,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比黄赌毒还害人。尤其到了我这种年龄还跟一个小年轻谈这个,脸上相当挂不住。大部分时间是他说我听。
安庆是湖北武穴人。武穴在长江边上。江对面是江西,这边是湖北。两边老百姓经常打仗,还造土炮往对面轰。我问他好好的,怎么忽然弄起这个败家的文学来了。他说小的时候挺孤独的,父母在江西种地,他是留守儿童,爷爷脾气又古怪得很,不好相处。后来就是他一个人在家过日子,这在他的新书《柔软的距离》中都有描写。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下雨天打雷,吓得钻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最好的娱乐就是坐在那里做白日梦,默默地笑和悲伤。别人以为他脑子好像有点什么问题。
那天中午具体是在家吃还是外面吃我忘记了。晚上我问他能吃辣椒吗,他说自己很行。我说那就吃烤鱼吧。鱼果然很辣,身上撒的全是辣椒面子。我还没说一个“请”,安庆就把筷子在桌子上一顿开工了。我想他几岁就站在凳子上一个人烧饭,烧好便吃,哪里还要别人说一个“请”字。我看了一会儿,也默默地拿起筷子吃起来。因为再不吃,鱼就要翻面了。
晚上本来他还要跟我谈一会儿文学的,可我年纪老迈,乏得不行了。我说我书读得少,外国书更读得少,不信你去看看。他到书架上看了一会,大概没有他要看的书。有几本《金瓶梅》都被我翻得卷了边。他问我:“外国作家你喜欢谁?”好多年没有人这样考过我了。我抬起头想了一会儿,海明威、契诃夫、老陀读了几本。其他呢?没啦!然后他就给我推荐赫拉巴尔的《河畔小城》《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又给我推荐帕慕克的小说。都是我没有听过的,我心里知道这孩子是魔怔了。看这么多书,脑子怎么受得了?后来我就请他到阁楼上睡觉,门对面住着一只去了势的雄猫。这只猫晚上就拼了命地挠邓安庆的门,但他睡得很死,什么也不知道。后来我总结了一下,安庆睁着眼睛的时候就这样两件事:吃饭,谈文学。
后来我去过几次北京,安庆跟我出去“扛锅铲”(蹭饭吃),他都是一马当先抄起筷子就吃。安庆吃饭的礼数很奇特,他一阵风似的吃完了,我们还在喝酒,他把碗端起来,举碗齐眉道:“我吃好啦!”然后就趴在一边听我们胡吹画画写字什么的,也不问什么,就是在旁边看。老是让我觉得后背上有一双眼睛,所以不敢铆足劲吹,让北京人占了上风。有一次我喝多了,躺在一张懒凳上睡觉。有一个画家实在找不着人说话,就跟邓安庆吹牛。说自己如何了得,在全世界怎么怎么有名。然后到处找照片给他看,跟某某在一起照的,在某某地方照的。安庆表情配合到位地惊叹,不住赞叹说:“这太了不起了!”这个画家估计是想吓吓邓安庆,像一个大人吓小孩。比如那座山上老虎那么那么大,“呜”地一下蹿过来,“呜”地一下蹿过去。其实他狡黠得很,等我醒了,他笑吃吃地跟我说:“这个画家挺能吹的!”我说:“北京这个地方不吹会死!”
我是傍晚的火车,安庆在超市买了不少矿泉水和果子面包给我,结账的时候一路冲在前面给我把账结了。这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说:“你还得付房租呢!”他摆摆手说:“没事,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看着他过马路,忧心忡忡地想这样一个人儿,在北京怎么活得下去呀!他过了马路,冲着我挥挥手,然后走到地铁口,像土行孙一样土遁了。我叹了一口气,背着小山一样的面包上天桥,朝火车站走去。
晚上我在火车上吃了一袋果子面包。火车过山过水,外面灯火箭打的一样射过来,然后又擦身而过。火车上的人都木僵着脸,如同老僧入定一样。后来我的肚子就剧烈疼痛起来,我把剩下的面包翻开来看,后面都长了绿霉。我捂着肚子向厕所走去,蹲在厕所里,我掏出手机给邓安庆发短信:“北京的面包不能吃!”我想这时如果我死了,就算我的临终遗言吧。这足以证明京城是不好混的,处处是陷阱啊!愿主赐福所有混在北京的人,尤其是邓安庆。为了证明你没有毒死我,我一定会去买一本你的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