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五代 李煜《虞美人》)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宋 赵佶《燕山亭 北行见杏花》)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到尼采所说的“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王国维认为李后主的词,可谓以血写成,宋徽宗的《燕山亭》词也可以归入此类。之所以是血书,自然是人生境遇悲凉到了泣血的地步。身陷他邦,日夜思念故国,故国或已不在,或回归无望,满腔愁苦无奈只能化成诗句,算是一点寄托。
后主与徽宗,二人是如此相似,同样地沉湎于笔墨丹青,治国无方导致国破家亡,客死他邦。因此,千百年来流传着他俩是同一个灵魂的说法。据南宋文人记载,一次神宗皇帝去秘书省赏李后主的画像,看到后主的俊逸儒雅,再三感叹。而后忽然夜梦李后主前来拜谒,赵佶随后出生,果然文采风流,就是李后主的风范。
赵佶本是神宗第十一子,排行离皇位很远,自然也并不用接受特殊的君王之术的训练。他被封为端王,本来可以做一个富贵闲人,他也是这么要求自己的,因此做了太多闲事。他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蹴鞠、射箭、品茶也是魁首,尤其喜爱修道,由于善于著述,就顺便把这些玩好的心得写成了好几部书。赵佶的书画水平可以担得起“独步天下”四字,他自创的书体“瘦金体”、画体“宣和体”至今都是学习书法、绘画的范本。然而,造化弄人,该着北宋的气数所剩无多,赵佶的兄长宋哲宗赵煦年仅25岁就病死了,且无可以即位的子嗣,神宗的皇后向太后为巩固权力,力主赵佶登基。在一番考量比对之后,被宰相章惇形容为“轻佻,不可以君天下”的赵佶就被推上了皇帝的宝座。
当上了皇帝的赵佶越发信奉道教,平日修道斋醮炼丹,从不懈怠,也因此笃信上天一定会佑护他和他的江山。在位初年,他也曾励精图治,而上天果然也没有辜负他,在他即位不久,大观元年到大观三年,便在不同州县出现过三次“河清”的圣境,三国时期曹魏李康《运命论》中说“夫黄河清而圣人生”。看来赵佶无疑就是上天所兆示的圣人。自以为超凡入圣的皇帝赵佶不久就松懈了勤恳治国的心,恢复了艺术家的做派,展开了对美的不懈追求。他四处搜罗奇花异石,大兴土木修建园林“艮岳”。朝廷里奸佞当道,朝廷外匪盗四起,但都暂时还没有威胁到社稷的根本,北宋帝国此时表面上甚至极尽繁华而且祥瑞之兆迭起。
就在赵佶即皇帝位的第十三个年头,政和二年(1112)正月十六日这一天,不知何处飞来一群仙鹤,乘着缭绕的云气,在皇宫的端门围绕飞鸣,久久方才散去。这象征祥瑞的仙鹤和云气,明明是给帝国带来昌隆国运的征兆,赵佶相信,这是他对待上天的诚心感召来的奇境。面对上天的垂兆,赵佶愿意亲自写诗撰文并图丹青以铭记,作为他治国有方的明证来百代流传。
《瑞鹤图》全图严谨写实,体现了宋徽宗“格物穷理,极尽精微”的艺术主张,下部画端门正面屋顶,鸱尾、垂兽、蹲兽、套兽以及瓦条脊清晰可见。云气中,檐下右首柱还可辨认结构,甚至成为后世研究古典建筑的图示样本。画面主体或立或飞的仙鹤20只,各个不同,顾盼有态,栩栩如生。
为了表达祥瑞的主题,此画将宫门顶部安排在画面正中偏下位置,宫门屋顶居正中并左右对称,这种构图因为其缺少变化,是绘画中较少使用的形式,但在此幅中恰好以其中正、沉稳的特性,确立了画面端正庄严的基调。屋顶衬以大朵的祥云,不仅以变化的曲线和空白衬托了屋顶,更表明了宫殿祥云缭绕不散的吉祥之意;上空的仙鹤,形态安排巧妙,仙鹤群列中,居上并处于外围的鹤首向下,飞翔方向朝向画面下方的端门,与立在鸱尾上的两只仙鹤呼应,居于下部的有四只鹤首向外上方,不仅整个布局中增添了灵活感而且暗示出了仙鹤在成群列盘旋。整个鹤群边缘皆收在画中呈椭圆形,但因个体灵动姿态的巧妙安排并不显得呆板,而给观者的感觉是鹤群在宫门上方徘徊不会离去。
画面色彩的使用与布局,不仅形成了最好的画面效果,最佳呈现了主题,更有着徽宗开风气之先的尝试。画面背景以石青平涂,这种手法取自五代时期宫廷用来装饰厅堂的“装堂花”,在卷轴画与册页画中很少应用。平涂的单纯背景,更好地衬托出了姿态万千地飞舞的仙鹤,仙鹤本身,则是柔软翅膀与羽毛大面积的白与刚劲有力的鹤腿与长喙劲利的黑线相对应,加之以点状的红色鹤顶,是简单与丰富、动与静、平淡与绚烂的结合,体现了中国美学于矛盾中追求和谐统一的境界。
北宋 赵佶《瑞鹤图》高头大卷 绢本设色 51厘米×138.2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徽宗在画卷题记的结尾写下了“御制御画并书”款压“天下一人”,同他喜爱的其他画作一起,收入了《宣和睿览册》之中。一如我们所熟知的,这奇景与画卷并没有带给他与他的帝国更多的福祉,15年后,靖康之变爆发,我们伟大的艺术家皇帝徽宗就与儿子钦宗一起,连同后妃、宗室、百官以及教坊乐工、技艺工匠、珍宝玩物、皇家藏书等被押送北方,终其一生再没有回到过都城汴梁。
官修史书中记载了中国出现过的400多位皇帝,这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足以让大多数的主角面孔模糊,然而总有些或浓墨重彩或振聋发聩的名字,在我们今天提起来仍旧可以想见他们当年的姿容,史家们习惯以是否尽力治国恪守本分来将皇帝分为有道明君与无道昏君两种,赵佶无疑属于后者的行列。
然而,同其他昏君不同,冷静如史官在提到徽宗赵佶与后主李煜时也不禁灌注了复杂的感情。《三朝北盟会编》记载,徽宗在被俘北上途中,听说府库珍宝乃至嫔妃都被金人劫掠,都未曾动容,直至听说珍藏的三馆书画也尽数被劫,才喟然而叹。其后以至于《宋史》这样的正统史书中写到赵佶,也不由得评价说徽宗的失国,并非愚蠢暴虐,也不是有人篡夺,只是太过仰仗自己的私智小慧,用心一偏,玩物丧志,纵欲败度,后世切要引以为戒!言辞间不无惋惜之情,负责编撰宋史的元脱脱写到《徽宗纪》,不由掷笔长叹:“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明人将李后主与徽宗一并提及,写道:“李后主亡国,最为可怜,宋徽宗其后身也。”
艺术作品总是比现实生活完美,因为它寄托了人们对完美事物执着追求的愿望。近千年的时间过去,几经战乱与朝代更迭,我们今天还能看到《瑞鹤图》这样将一代帝王美好愿望与艺术追求结合得如此完美的作品,这是我们的幸运。后主词中怀想故国的“雕栏玉砌”,在徽宗的画卷上以另一种形式永恒存在。
群鹤依旧飞翔在云气掩映的汴梁城端门,靠近些,似乎还能听见它们的鸣叫。透过画卷,仿佛看到我们的艺术家皇帝那可悲可叹可怜又可赞的身影,他生命中最后九年被囚禁在冰冷的北国,这里再也没有上天垂示的祥瑞。在这里执笔写下:“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的词句。
不知他梦中曾去的故宫,是否依旧祥云缭绕,瑞鹤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