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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讧与残杀

吴哥的梦想就是回家,他说他经常梦见一对儿女站在家门口等他,夏天也梦见,冬天也梦见。夏天的时候孩子的皮肤被晒得乌黑,冬天的时候孩子的手脚都被冻裂了。

我说,既然这么想家,就赶快回家啊。你是老大,没有人监视你,你什么时候想走就能走。

吴哥说,他的钱还在帮主那里,他要到钱才能回家。什么地方都没有家好,“三十亩地一头牛,婆娘娃娃热炕头。”

我不知道吴哥有没有婆娘,我也没有问。他只是向我说起过一对儿女的情况,从来没有说起过婆娘。

吴哥还说,等到有一天他要到钱了,就和我一起回他家,他家在黄河岸边,全堡子有几十户人,有一所学校,就是没有老师。我当过民办老师,去他们那里教书合适。

我问,学校一直没有老师吗?

吴哥说,以前有过一个,从外面堡子来的,不会教书。有一次,乡上来人检查工作,听这个老师给学生讲课,他站在讲台上给学生喊:“刺啦啦——啊(汉语拼音a),念。”娃娃们大着嗓门一齐跟着念:“刺啦啦——啊。”“刺啦啦——喔(汉语拼音o),念。”“刺啦啦——喔”。下课后,乡上的人就问:“你怎么前面还有刺啦啦……?”这个老师就理直气壮地说:“我这是跟着录音机学习的。”然后,他就把乡上的人带到他的房子里,按下了录音机的放音键,磁带陈旧,录音机卡带,就发出了“刺啦啦——啊”的声音。

我笑出了眼泪,这是我这些天里第一次开怀大笑。

吴哥说,唉,就连这样的老师,都留不住啊。村子小,周围十里就只有这样一个村子,没人愿意来教书。你来了肯定教得好。再怎么说,教书比你当草花头好得多。

我没有言语,我知道我不会去那个黄河岸边的村子去教书,我担心说出来会让吴哥失望。

有一天,我问吴哥,为什么所有人都怕帮主?

吴哥说,传销你知道吗?这也跟传销一样。

我不明白,想让吴哥进一步解释,但是,吴哥不解释。吴哥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吴哥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一个午后。那天,我正在街边乞讨,突然下起了雷雨,满大街都是惊慌失措的人群,斗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面上,激起一泡泡的尘烟。我慌慌张张收拾好破碗,将一把硬币塞进裤兜里,一路叮叮当当跑进了附近一幢还没有盖好而又废弃的楼层里,突然就看到了吴哥和他那几个小乞丐的身影,原来,这里是他们的根据地。

那几个小乞丐都是残疾,有的缺脚缺手,有的瞎了眼睛,看起来呆头呆脑,一句话也不说。我问吴哥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残疾孩子?莫非他们真的是被人弄成了残疾?吴哥只是悄悄地说,听说这些孩子有些是偷来的,有些是在大街上捡拾的。和我上次见到的隔街乞讨的那两名孩子一样。

我心头突然一阵发紧,这些可怜的孩子,如果他们真是偷来的或者捡拾的,那么。他们在这里乞讨,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不知道父母是谁,而一直在寻找的父母,也不会知道孩子在哪里,不知道孩子已经做了乞丐。这一家人该有多么痛苦啊。母子生生别离,音讯茫茫,会留下一生的痛苦和缺憾。

不过,我还是希望吴哥的话只是道听途说。这些年来,我暗多次访过乞丐群落,但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打手们弄残儿童的情景。

10年后,有一部叫做《贫民窟的百万富翁》的电影,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电影中有一个情节,打手们把浸泡过乙醚的毛巾,捂在孩子的嘴巴上,孩子很快就昏迷了,打手们然后拿起刀子,残忍地剜掉孩子的眼睛。

当时,我看到这个情节时,头发倒竖,大汗淋漓,全身颤抖不已。

我看着这部电影中孩子们乞讨的情景,突然就想起了10年前与吴哥交谈的那个雨后的下午。心头一阵阵揪疼。恐怖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告诉自己,电影中的情节是印度,而我们生活的是中国。中国不会有这样残忍的情景。

吴哥,还有那些残疾孩子们,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自从进入窨井后,我和帮主很少说话,我每天只是把当天的收入和支出、乞丐们的生活费用整理好后,写在一张纸上,然后交给帮主。帮主对我也是一句话不说。

有一天早晨,我照例准备出去乞讨,帮主突然说:“你等等。”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些紧张。

等到窨井里只有他、我、疯女人三个人了,帮主才说:“这段时间你干得很好,以后我就带你去美国。”

我没有吭声,把讥笑埋藏在心中,脸上却不动声色。我想:你能带我去美国?你带我去美国干什么?继续当乞丐?

帮主继续说:“等到我们每人攒到10万元,就带你们去美国,睡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份。”他用手指在窨井里划了一个圈。

我继续不动声色地听着,感觉这个满脸胡子的疯子在说梦话。美国太遥远了,有的人想去美国,是那些贪官们和富翁们。难道这一群乞丐也能去美国?笑话。10万元就能去美国?我听说有些福建和广东的人想去美国打黑工,最少要交给蛇头20万,蛇头才会带你去美国。

帮主看到我面无表情,就问:“怎么?你不信?”

我赶快点头说:“信,信。”

帮主又轻描淡写地说:“我有亲戚在美国,钱多得很。亲戚在美国开工厂,造电视机,过去了大家就在他工厂里工作,都当工人了。”

我连忙又点点头。

走出窨井,走在公园僻静的路上,我突然明白了吴哥所说的“传销”的意思。帮主给每个人用红蓝铅笔画了一个彩色的美国梦,帮主说,只要你听话,这幢楼房就是你的,这座工厂就是你的,所以大家就都很听他的话,都想到美国去当工人。

10年前的美国,那是很多中国人的梦想,何况这些处在社会最底层的乞丐们。

知道了吴哥的根据地后,我每隔几天就装着解手,去吴哥那里转转。我知道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我。监视河面告密在乞丐群落里无处不在,这就像白色恐怖一样。

吴哥说他不想去美国,他只想回家。他说,就算他去了美国,那一对儿女怎么办?我没有戳破帮主的肥皂泡,我没有说你们根本就不可能去美国,甚至连蒙古都去不了。出国是需要护照的,你们哪个人有护照?你们又知道护照是怎么办理的?

但是我又不知道帮主为什么用美国梦蒙骗大家?他到底在耍什么阴谋?

吴哥问我帮主的钱都放在哪里?

我说,你想干什么?

吴哥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我们那么多钱放在他一个人手中,会不会有事?

我说,帮主每隔几天就让人把零钱换成整钱,藏起来。窨井的角落有个铁罐子,铁罐子下面有个洞,钱都藏在洞里面。

吴哥没有说话,只用一双因为浑浊而显得忧伤的眼睛望着天空。

后来,我一直后悔那天把藏钱的地点告诉了吴哥。如果没有告诉他,也许就没有以后发生的事情,我也就不会这样深深追悔。

当天晚上,也许是到了第二天黎明时分,睡在最外面的我,突然听到了一阵打骂声和求饶声,刚开始还以为是做梦,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我惊恐地睁开眼睛,突然看到吴哥倒在地上,脸上全是鲜血,像一层红纸糊在脸上。他呻吟着,喘息着,声音很大,像拉动了风箱。

看到吴哥伤成了这样,我忘记了害怕,我问帮主:“怎么了?为什么打他?”

帮主没有说话,我又看着烛光中刀疤那张异常狰狞的脸,刀疤说:“他妈的偷老子们的钱。”

吴哥有气无力地说:“我只想回家,我只要我那一份。”

第二天早晨,我出去得很早,我临走时看到吴哥躺在地上,向我露出了凄凉的微笑。我抓着吴哥的手,吴哥的手冰凉冰凉,像一截铁器。我想对他说,吴哥,等我回来。可是我不敢说。帮主像一只盯着老鼠的老鹰,蹲在墙角。刀疤像个流氓一样斜着身子站在身边,一条腿直立不动,一条腿不断抖动着。事实上,他就是一个流氓。

吴哥也想对我说什么,可是终于没有说出来。他握着我的手摇了摇,然后就松开了。

那天,阳光很旺,而我的心中充满了悲哀。大街上有人放鞭炮,还有一队吹吹打打的人迎面走来,吹唢呐的摇头晃脑,像一个大头娃娃;敲锣鼓的蹦蹦跳跳,像一根弹簧。那种场景很像电影《小二黑结婚》和《白毛女》中欢庆解放的情景。这些满脸笑容的人们,是否知道,此刻就在他们脚下的窨井里,有我的兄弟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

我想冲过去,把窨井中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可是看看自己这身破烂的衣服,又犹豫了,我是一个乞丐,他们会相信我吗?在他们的眼中,我是乞丐,是一个神经错乱者,他们会相信吗?他们会相信有人住在窨井中吗?

我独自向自己每天乞讨的那条马路上走,形单影只,落寞忧伤。今天的天空特别晴朗,今天大街上的人都喜气洋洋,可是这一切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被这个城市遗忘了,我们这群人也被这座城市遗忘了。

我刚刚走到平时乞讨的那个台阶上,刚刚在面前放好破碗,还没有来得及抬起头来,脊背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棍,打得我差点晕过去。我惊恐地抬起头,看到身边站着一个手持长棍的保安,他神气活现地抖动着手中的长棍喊道:“滚开,今天不准要饭。”

我拿起破碗,像一只挨了砖头的狗,落荒而逃。

很多天后我才知道,那天是一个什么外国元首来到我们这座城市。有关人士要求市民上街欢迎,所有乞丐都不准上街。

不能干活,我只能向窨井的方向走。否则,出去一整天,没有要到一分钱,会受到帮主的呵斥和老大的殴打。还有,我心中一直牵挂着吴哥,我不知道他伤势怎么样了?他现在在干什么?

可是,回到窨井后,吴哥不见了。 iJrEDQmZVHmmM4LaOh7RgkUt4/Z+H4Z1hwlQGDJ7Q7N5EDsbTYRHeezI6BPBZO3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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