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小兰走进歌厅的那天晚上,小雯走进了诊所。
那天夜晚,圆滚滚的小雯穿着绿色衣服,站在街口,就像街口矗立着一尊邮筒。她眼巴巴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等待着会有生意来临。她没有等到生意,却等到一辆警车。
那辆警车刚刚在拐角的地方出现,妓女群中就有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立刻,就像狂风吹起遍地落叶,妓女们向四面八方逃避。小雯被无数的高跟鞋和白皙的大腿卷裹着,卷裹进了一条小巷。在狭窄的小巷里,她肚子突然一阵绞痛,跌倒了。
人们都在躲避,没有人顾得上她,小雯岔开双腿坐在地上,感觉到有一股暖暖的水流,从下体流出来,洇湿了裤头。然后,一股钝疼覆盖了全身。她倒在地上哭了起来。
然而,那天夜晚的那辆警车只是路过这里,它呼啸着从巷口驶过,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之外。小雯一直哭着,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血液?为什么会痛彻骨髓?
几名返回身的妓女看到这种情景,七手八脚地搀扶起小雯,将她送进了附近一间小诊所里。小诊所施八尺屏障,郎中人坐屏障中,一人,一桌,一椅,一床,一柜,一听诊器而已。
当时,小雯没有想到,此后她会与这个江湖郎中有了那么多的故事。
妓女们都走了,小诊所里只剩下小雯和这名江湖郎中,一名40多岁的男医生。白大褂穿在他肥胖的中部隆起的身上,让他看起来不像一名医生,倒像是一名劁猪的。几十年前走村串乡给猪做绝育手术的人,也喜欢穿着白大褂。现在,这种职业已经绝迹了。
这间只有十几平方米的诊所囊括了医院所有的科室,这个40多岁的男人将医院所有职务荟萃一身,他声称既可以给小孩根治尿床,还可以治愈成年男子的阳痿早泄;他既可以让癌症患者起死回生,还能够给不育妇女再造福音。在所有城市的城中村,我们都能见到这样的小诊所。10年前,那些打工者,年老的,年轻的,男的,女的,患病时都会选择这样的诊所。这样的诊所尽管医术极差,但是,最关键的是收费低廉。那些公立医院的高楼大厦,让囊中羞涩的打工者望而却步。
郎中查看了小雯两腿之间的血液,用南方口音说:“你流产了。”
那时候的小雯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她只是经常感到肚子鼓胀,她想,可以是自己吃胖了,“再也不能吃了,再吃就胖得难看了,没有客人喜欢了。”从四川大凉山出来的小雯,她的性启蒙和性经历全部是嫖客和那个赌徒丈夫给予的,她只知道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她不知道那种事情会产生多么严重的后果。
小雯没有钱,她所有的钱都给了那个赌徒。郎中说,从小雯一进来他就猜到了小雯是干什么的,如果没有钱,可以,但是小雯要做他的女朋友,他要小雯随叫随到。
阅人无数的小雯对男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举动都洞若烛火,她知道他想要什么,她答应了。
小雯在郎中的诊所里睡了三天,这三天里诊所只来了三名病人,一名买止痛片的,一名买创可贴的,还有一名问了问自己的病情,然后转身离开的。小雯问郎中:“生意这么差,你靠什么生活?”郎中笑着说:“我一月只做两三单大生意就足够了。”
三天的朝夕相处,让小雯觉得这个比自己大了30岁的男人,确实是爱惜自己。夜晚,他睡在自己的身边,只是抚摸,并没有强迫她做不能做的事情。三天后的早晨,感觉轻松了许多的小雯说:“需要我的时候,你就打我的电话。”
长期生活在恐惧与痛苦中的小雯,一点点安慰和关怀就让她愿意以身相许,而身体也是她唯一的财富和报答的本钱。
回到家中,丈夫正在等着她,她还没有说一句话,就遭到劈头盖脸的打骂,这三天里,丈夫泡在一家藏身地下室的麻将馆里,身上最后的一角钱也输光了。
挨打过后,小雯拖着虚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在了大街上,等待着有人走过。
在和小雯交谈的过程中,她说,她曾经很多次幻想会有人带着她离开这里,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可是,那些男人完事后,把钱甩在她的身上,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没有人愿意带着她离去。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很绝情,她恨他们。
有时候,她幻想着回家后见不到丈夫,永远见不到丈夫,丈夫被人砍杀了,被人活埋了,可是他第一天不回来,第二天就会回来。她绝望了,她只能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等待着生命的最后一天。
郎中的出现,让她长夜漫漫的天空出现了一缕亮光。
记忆中的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一场秋雨过后,第二天上大街,突然看到街面上铺了一层落叶,远处的山巅,近处的楼顶,因为被秋雨洗过而显得非常清隽,而落光了树叶的树枝,像鹿角一样美丽。风阵阵吹过,让人感到了寒冷。举目望去,大街上都是穿着毛衣棉衣的人。
而让人们感到更加心寒意冷的,是一则则不胫而走的消息。
就是在那年秋末冬初,很多人第一次听说了一个新的疾病名称:艾滋病。
以后,我曾经对艾滋病患者进行过采访,但是就在我还在那座小县城里过着行尸走肉一样的枯燥生活的时候,好几个记者已经开始了孤独的寻找真相之旅。那时候,连一些专家医生也不知道这种疾病的危害,也不知道这种疾病的名称。当地一些人极力掩盖真相,因为这会影响到他们的政绩。记者踽踽独行的身影,行走在黎明广漠的大地上,行走在凄风苦雨中,这种情景每每想起来,就让人感动。后来,当我也做了记者的时候,他们都成了我非常要好的朋友。
那年冬天的艾滋病突如其来,这种一贯以为只生长在肮脏的资本主义国家的疾病,竟然就在我们的身边被发现了。一名妓女去医院检查身体,被检查出带有艾滋病毒。
很快,有关部门组织人员,对全城相当多的娱乐从业人员进行身体检查,发现好几例艾滋病毒携带者,而妓女们80%以上都染有各种性病。有的甚至一身兼数病。
这还只是酒店桑拿里的妓女,而那些站街女们,染病的比例肯定更高,因为她们更没有防范意识,她们接触的人群更为庞杂。
然后,这条街道再次遭到整顿,每个站街女都要进行身体检查。然而,这些妓女们一见到执法车辆,就装着良家妇女,披上随身带着的长衣服;一见到执法车辆离去,就脱掉衣服,露出本色。
10年前的站街女们丝毫没有戴安全套的意识。她们嫌那个橡胶制成的东西要花钱,嫖客们嫌那个东西麻烦。
那时候的安全套还不叫安全套,叫避孕套。那时候,经常在大街上看到小孩子们一人一个避孕套,是有关部门派发给孩子家长的,孩子们比赛谁能将避孕套吹得更大,结果,每个人都吹得嘴巴油腻腻,脸上亮闪闪。
卖淫就像洪水猛兽,当无法杜绝的时候,就只能疏导了,这就好像大禹治水。
于是,很多志愿者来到了这条街巷,向妓女们义务讲解安全知识。
也是在那次讲解会上,小雯见到了小兰和唐姐。
小兰有钱了,她穿着时尚,顾盼生辉,走到哪里都是人们关注的中心,也是在那次讲解会上,很多人认识了小兰。
那是一个周末,志愿者们借用了附近学校的一间教室,召集大街上的妓女们开会。妓女们从来没有开过会,她们过着松散而随意的日子,从来就没有过哪一级组织领导过她们,她们也从来没有归属于哪一个部门管辖。当这个城市里出现了服装协会、鞋业协会、信鸽协会、藏獒协会等等各种各样协会的时候,她们却没有一个协会。她们是一群山间觅食的野鸡,野鸡是没有行业协会的。
告示贴出好几天了,学校里没有一个人来。志愿者们又把传单发到每一个貌似妓女的人手中,还是没有人来。六天过去了,就在志愿者准备撤离的时候,第七天午后,来了几个妓女,好奇地探出头来,说:“听说你们这里开培训班,就来看看。我们技术好着呢,不需要你们培训。”志愿者哭笑不得,向她们解释说:“我们不是来培训你们的技术,是来教你们增强安全意识。你们搞错了。”
这几个妓女留下来了,听志愿者讲课。过了一会儿,又来了几个人。再过一会儿,又有人来了……就这样,那间学校的教室里来了上百人,摩肩接踵,水泄不通。
一名女志愿者向妓女们解说:“在做爱前,一定要把安全套套上去,这样就会保护自己。”一名男志愿者伸出右手大拇指,左手将安全套套在了右手拇指上。
“这样就安全了?”最前排一名妓女问。
“是的。”女志愿者说。
“啊呀,我知道了,做那事前,给大拇指套个套套,就安全了。”小兰站起来说,“我还担心学不会,原来这么简单。”
台下响起了哄笑声。
“不是给大拇指上套。”女志愿者说。
“那是给哪里套?”小兰不解地问。
“是……”女志愿者脸红了,“反正不是给大拇指上套。”
“我明明看到他是给大拇指上套啊,怎么就不是了?”小兰继续问。
“给那个东西上面套。”男志愿者红着脸低声说。
“没听见,大声说。”下面几个妓女打趣说。
志愿者都窘红了脖子。
唐姐知道怎么用,当初为了避孕,她一直用着这个名叫避孕套而现在叫安全套的套套。她在后排大声喊:“你们两个真人实验一下,我们又不是没见过嫩鸡巴。”
这次,所有妓女都笑了,只有志愿者没有笑,他们快哭了。
按照传统的新闻报道的写法,我参加了那次志愿者的培训会后,一定要在稿件中写道:“通过培训,妓女们提高了思想觉悟,认识到了自身知识水平的差距,她们纷纷表态,以后一定珍惜生命,重新做人,为社会多做贡献。”事实上,在我参加这个活动的时候,有关部门提供的通稿上也是这样写的。然而,我在现场看到妓女们没有写决心书,妓女们将志愿者抢白得哑口无言,妓女们的思想觉悟并没有提高,她们不愿为社会多做贡献,她们只想为自己多做贡献。
这场培训会不欢而散,小兰和唐姐却出名了。小雯说,会后,大家交流,都很佩服她们两个。
那是小雯和她们两个最后一次见面。
小雯依然在徒劳无益地忙碌着,像一架被老公用鞭子抽打的陀螺,身不由己地旋转着。她的钱都交给了老公,而老公又送给了麻将馆。
每隔几天,小雯会接到那个郎中的电话。电话铃声一响起,小雯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淫羊藿枸杞子等等中草药把这个比小雯大30岁的男人浸泡成了一头公猪,性欲高涨。这个郎中还会配置一种另外的药物,颜色暗红,她让小雯把这些药物带回家,偷偷地倒在丈夫的茶杯中,长期饮用这种药物,就会让丈夫丧失性欲。
和很多妓女一样,小雯身染多种性病,每次小雯来到诊所,郎中就会从一个玻璃瓶子里倒出指甲盖那么小的一堆颗粒状的药物,放在脸盆里,加上水,水就会变成紫红色。郎中让小雯脱光衣服,把下体浸泡在这种紫红色的液体中。浸泡过后,小雯下体的瘙痒就有些减轻,她很惊讶,她不知道那种神奇的颗粒状的药物叫什么。如果她上过初中,她就会知道这种药物叫做高锰酸钾。
郎中很懂得保护自己,他每次都会使用志愿者介绍的那种“套”,他说这种“套”会让他的时间更长。郎中还给小雯打青霉素,让小雯变得更胖,而下体的症状日渐消失。
这本来是最普通的医疗知识,任何一个江湖医生蒙古大夫都会懂得,可是小雯不知道,她把这个郎中当成了当代华佗,药到病除,妙手回春,她愿意为“华佗”付出一切。
10年前的那个寒冷的冬天,各种各样肮脏的性病正在悄悄蔓延,那时候的报纸上,性病广告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不但号称老军医治疗性病,而且号称性病治疗祖传专家,还有人号称能够治愈艾滋病。那时候的街边厕所、马路墙角、楼梯拐弯处,都贴满了性病小广告,一个比一个能吹嘘,一个比一个更大胆。其实,老军医怎么会接触性病?上世纪的几十年里性病消失,又怎么会祖传?艾滋病是世纪难题,一个走江湖的居然能攻克?
也是在那个时候,江湖医生们摇身一变,都成了性病专家。每个患者走进这些专家的诊所,没有几千元是无法治愈的,而性病专家提供的药物,只是高锰酸钾和青霉素。
现在,各大城市规模强大的民营医院,很多都是在那个时代,依靠治愈性病,依靠高锰酸钾和青霉素掘得第一桶金,然后小诊所慢慢壮大,变成了资产几亿几十亿的民营医院。
民营医院的前身是小诊所,小诊所的医生治疗性病,而这些医生的前身都是农民,福建莆田地区的农民,还有一些是住在海边打渔为生的渔民。
莆田有一个镇,每年春节过后,全国医药品博览会就在这个镇上举办,足以证明这个地方从事医药医疗行业的人数和规模。
有一年,我调查了全国各大城市的民营医院,它们的总经理董事长很多都是莆田人。就像全国的鞋子一多半出自温州,全国的衣服一多半出自东莞,而全国民营医院的经理董事一多半都出自莆田。
同样的一种疾病,民营医院的收费标准比正规医院要高出好几倍。每次去民营医院暗访的时候,都能看到那些傻傻的病人在民营医院交钱买药。其中绝大多数是年轻女孩子。我真想不到,有了疾病,为什么不去医术高超收费低廉设备先进的正规医院,而偏偏要去民营医院?是不是她们钱很多?是不是她们根本就不在乎多掏几倍的钱来看病?这些傻女人!
就在上个月,我认识的一个女子走进了民营医院,民营医院检查出了盆腔炎,并且说,如果不赶快治疗,以后会引起不孕不育。我的这位朋友听信了民营医院医生夸大其词的说辞后,吓坏了,掏出了一张银行卡,医生划走了卡上仅有的1800元,并要求她第二天再来缴纳剩下的2000元。当天晚上,这位女子向出差回来的丈夫说明了这一切,丈夫非常恼火,第二天走进这家民营医院,要回了剩下来的1400元。此前,医院开了一盒没有听过名字的药,就要了400元。后来,这名女子去了一家正规医院,仅仅花费100多元就治愈好了并不严重的盆腔炎。
有病别进民营医院,一定要去正规国立医院治疗。
也是在郎中那里,小雯学会了“套中人”的生活。此后,她的背包里除了手机,再有一个必不可少的东西就是套套。
郎中的医术在小雯身上实验成功后,开始了专治性病的生意。很快,他的生意非常好。经常的夜半的时候,还有一些开着小轿车的人鬼鬼祟祟地敲门,郎中一手交给他们廉价的高锰酸钾和青霉素,一手接过他们大把大把的钞票。郎中的服饰也发生了变化,他也开始穿起了高档西装。即使在给患者看病的时候,也舍不得脱下来。
有一次,小雯问:“你这是什么牌子的西装啊?”
郎中说:“皮包鸡蛋。”
小雯没有听过这种西装的牌子,但是她想一定很贵。后来,小雯才知道郎中说的是皮尔卡丹。
发迹了的郎中成了这条街道上的知名人士,他从街道上走过去,一路都有人讨好地问候他,经常会有漂亮的妓女们找他,他一边治病,一边交易,渐渐地,他很少再联系小雯了。他有的是大把大把的钞票和大把大把的漂亮妓女。
不久,这条罪恶之街又增开了两家性病诊所,家家生意都很好。
而小雯和绝大多数老老实实单纯卖淫的妓女,生意依然不好。
麻将馆聚众赌博终于案发了,有一天,来了一群警察,将那家麻将馆端掉了。小雯丈夫“失业”了。
“失业”后的小雯丈夫无所事事,每天除了对着墙壁发呆,还是对着墙壁发呆。麻将是他生活的唯一内容,而现在,生活枯燥的他形同枯槁。
有一天,这个赌徒丈夫袖着双手在大街上晒太阳,看着街道对面的墙壁,没有麻将的生活让他变得憔悴不堪,他的生活没有了任何盼头和希望。突然,几个以前经常聚赌的牌友看到了他。他们兴高采烈地飞向他,就像几只苍蝇飞向另外一只苍蝇一样。
那天,就在这温暖的阳光下,几名垃圾们酝酿了一个赚钱的计划。小雯是他们的赚钱机器。
当有一天,我打电话给小雯时,小雯说,她去了火车站上班。在每个城市里,火车站及其周边都是犯罪分子最集中的地方。
10年前的那个冬天,每当黄昏来临的时候,小雯就把自己打扮得妖艳风骚,和几个同样年轻的女子一起出去,游荡在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当地人叫她们“夜莺”。她们看到单独行走的男子,就主动贴上去,以住旅社或者做按摩为借口,将这些拖着拉杆箱或者背着行李包的外地男子引进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地下旅社里。
这家旅社在真正的地下,即使大白天也要开灯,进出口都只有一个。这家旅社的房间都很狭窄矮小,一间间房间由一层三合板隔开,这边咳嗽放屁打喷嚏,那边听得清清楚楚。小雯们将外地男子引进房间后,就关上房门,然后,就出现了男子想要出现的画面,小雯们脱下了衣服,接着……房门突然被撞开,几名凶神恶煞的男子拿着砍刀进来了,像拎起一只小鸡一样拎起外地男子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竟敢强奸我老婆!把你送到公安去。”男子自然会讨饶,他们就威胁说要砍下一条腿或者胳膊什么的……最后的结果是,男子被洗劫一空,灰溜溜地逃出地下室,他们在后面跟踪,不准男子回头,直到男子在地形复杂人流穿梭的火车站彻底迷失了方向,他们才会离开。
这种强盗式的诈骗方式已经存在很久了,也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诈骗方式,然而,却总有人屡屡上当。悲哀啊,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