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县和临沂的拼死抵抗,为李宗仁在徐州布防,赢得了宝贵的半个月时间。第20军团和第二集团军在这段时间里赶到了徐州。
攻占了藤县的日军第10师团濑谷支队转向台儿庄方向进攻。如果台儿庄被日军占领,日军可从陇海线东面对徐州形成包围,又可从背后进攻临沂守军,协助坂垣师团突破此防线南下。台儿庄战略地位极为重要。李宗仁又命孙连仲开往台儿庄坚守。
濑谷支队占领了藤城后,第10师团师团长矶谷廉介得意忘形,他把牛皮吹得震天响,对日本的记者吹嘘:“在第10师团面前,世界上所有的军队都形同蚂蚁。”
矶谷廉介的牛皮确实吹得太早了。紧接着,在台儿庄,瀨谷支队进攻受阻,第10师团遭受惨重死亡,日本大本营极不满意,将矶谷廉介撤换了,新上任的第10师团师团长是筱冢义男中将,这个名字中国人很熟悉,因为他在电视剧《亮剑》中出现过,任日军华北方面第一军司令,经常和那个喜欢吹牛皮的日军特种部队指挥官山本一木在一起讨论战略问题,当然,山本一木是虚构的,而筱冢义男中将和山本一木讨论李云龙的独立团也是虚构的,因为身为日军第1军司令官,根本不可能关注到中国军队一个团的建制,如果这样,筱冢义男的身份应该是旅团长而不是司令官。再说,李云龙所在的八路军129师独立团这个番号根本就不存在。翻遍129师的战史,也找不到李云龙任团长的独立团、丁伟任团长的新一团、孔捷任团长的新二团的番号。772团的番号倒有,不过团长不是李云龙口中的“程瞎子”,而是大名鼎鼎的八路军名将叶成焕。
在台儿庄战役中,与中国军队对决的,一个是矶谷廉介的第10师团,一个是板垣征四郎的第五师团。
台儿庄战役打响时,进攻台儿庄的急先锋是第10师团的濑谷支队。而坚守台儿庄的是第二集团军31师。第二集团军,说是集团军,其实编制相当于一个军,下辖三个师:27师、30师、31师。
抗战之初,中国的军队编制是比较混乱的。按照作战区域,全国分为十个战区:第一战区司令为蒋介石兼任,后为卫立煌,下辖两个集团军和一个军团,两个集团军分别为宋哲元的第一集团军和商震的第20集团军,一个军团是汤恩伯的第20军团。第一集团军下辖三个军,番号最小的是张自忠的59军;第20集团军只有32军;第20军团有两个军,关麟征的52军就在汤恩伯军团。第二战区司令为阎锡山,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就在这个战区。第三战区司令最初也是蒋介石兼任,后为顾祝同。第四战区司令为何应钦。第五战区司令李宗仁,目前正在组织徐州会战。第六战区司令陈诚。第七战区司令刘湘,作战区域是四川,刘湘死后,因为四川为抗战大后方,该战区撤销。第八战区司令朱绍良,主要负责甘肃、青海、宁夏一带的防御,而日军从来就没有打进过这些地方。第九战区司令薛岳,主要负责湖南防务,进行过三次长沙会战第十战区是1945年才设立的,司令为李品仙,下辖两个军,第7军和48军。
抗战初期,军是战略单位,师是基本作战单位,而集团军,又介于战区与军之间的战役兵团指挥单位。集团军有大有小,大的集团军下面会有五六个军,而小的集团军,比如坚守临沂的庞炳勋的集团军下辖一个军,而这个军又仅有一个师。说是集团军,其实只有一个师。
至于军团,又和集团军处于平等位置,抗战开始不久,军团的编制就被撤销了。
31师在台儿庄经历了一场血战。
孙连仲知道,依靠劣等装备是无法与日军抗衡的,他在战前告诫战士们,白天要依靠地形阻击敌人,夜晚依靠逆袭反击敌人,没有命令,谁也不能退出台儿庄一步。
日军的进攻依然是炮兵轰,坦克冲,坦克后面跟着蚂蚁一样的步兵。31师面对日军的炮兵只能选择躲避,面对日军的坦克照样没有办法,他们没有反坦克炮。后来,老兵们就想出了一个土办法,把20颗手榴弹绑成一束,敢死队提着这样的集束手榴弹去炸坦克。即使侥幸炸毁了坦克,而敢死队员也不会活着回来,因为坦克后面是密密麻麻的日军步兵。
10日后,日军攻破了台儿庄的东南门,侵入城内百余米,同时释放毒气。中国守军死亡高达十分之八。
李宗仁一面催促还在路上的汤恩伯军团疾速增援,一面询问台儿庄战况,让孙连仲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第二天拂晓。李宗仁询问孙连仲有无决心,孙连仲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第二集团军纵然牺牲殆尽,也不后退一步,连仲亦以一死报国家。”
孙连仲集合所有可用之兵,准备午夜逆袭日军。
一直在台儿庄苦战的31师师长池峰城打来电话,说日军攻势甚猛,我军伤亡几乎殆尽,请示可否让残军退出台儿庄,撤至运河南岸。孙连仲命令道:“士兵打完了,你自己填上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进。有敢过河者,杀无赦!”
池峰城苦苦支撑到午夜,孙连仲派来的几十名援兵到了,池峰城一看,竟然是司令部的炊事兵、担架兵和一些还能动弹的伤兵。
池峰城想组织敢死队反攻,尽管剩下几百人,而且被日军逼迫到了台儿庄一隅,然而,池峰城还是想反攻,如果不能趁着夜晚反攻,天明日军的飞机、大炮过来轰炸,这仅有的一隅也会很快丢失。
然而,依靠这些炊事兵和担架兵又怎么能够组织起一次有效的反攻?池峰城忧心如焚。就在这时候,城外与另一路日军激战了十多天的30师派来了一路援军。
这路援军是一营人马,由营长仵德厚率领。仵德厚当时任30师176团3营营长。
仵德厚家在陕西泾阳,距离我的家乡只有一百多公里,属于关中平原地区的西府,而泾阳名字,是因为居于泾河之北而得名。山之南为阳,山之北为阴;水之南为阴,水之北为阳。泾河是一条历史悠久源远流长的河流,诗经有云:“泾以渭浊,堤堤其址。”老祖先据此创造了“泾渭分明”这个成语,因为泾河水流清澈,渭河浊浪翻腾,渭河是黄河的支流,泾河又是渭河的支流,泾河渭河交汇的时候,能够清晰地看到清水浊流并驾齐驱。陕西是十三朝古都,随处捡起一块瓦片,也无不打着历史文化的烙印。
风烛残年的仵德厚,仍然对台儿庄战役记忆犹新,他说,那天晚上,他带着一营人,是趁着夜色偷偷渡过运河,来增援池峰城的。在一座大桥下面,池峰城向他布置任务,要他冲到城东,与坚守在那里的31师一个营取得联系,共同防御城东阵地。
而现在,31师这一营士兵已经失去联系,他们是死是活,不得而知。
仵德厚带着挑选的40名敢死队员出发了。每个敢死队员带着七拼八凑才凑齐的100发步枪子弹,身后挂着一排四枚手榴弹,胸前还吊着一排四枚手榴弹,背后插着大刀。除轻机枪手外,每三人一个战斗小组,每组再扛上一箱手榴弹。手榴弹,是当时装备落后的中国军队最主要的武器。
摸黑走了几百米,就遇到了日军城墙下的阵地,敢死队先投掷手榴弹,然后在火光中抽出大刀,齐声呐喊着冲上去,将阻拦的日军全部剁翻了。
敢死队冲入了一条街巷,街道两边都是两米多高的山墙。一墙之隔,隔开了日军的兵营和敢死队。两边都看不到对方,但是都能听到对方的喊杀声。手榴弹在山墙的两边飞来飞去,爆炸声接踵而起。一枚日军投掷的手榴弹落在仵德厚的脚边,像个陀螺一样冒着青烟打着转,一名战士看到了,眼疾手快,捡起来丢到了山墙的那一边。
因为隔着高大的山墙,无法射击,双方都在山墙上凿洞,把枪架在洞口向对方射击。那时候,北方的墙壁都是用土垒砌而成,易于凿挖。敢死队在这边用大刀凿洞,日军在那边端着刺刀凿洞,凿着凿着,双方的刀具碰在了一起,就透过山墙向对方乱捅。捅不上了,就把枪架在洞口射击。谁先占据了洞口,谁就占据了优势。
山墙被凿成了马蜂窝,日军把机枪抬过来,架在洞口向敢死队射击,敢死队里的几个壮小伙发一声喊,一齐用肩膀撞向了山墙,山墙轰然倒塌,日军机枪和机枪手都被埋在了山墙下。
仵德厚率领敢死队经过一夜激战,山墙两边的日军被全部消灭,敢死队冲向城东,与原31师的那个营汇合,这个营连日苦战,伤亡惨重。
占领了台儿庄西北角的一股日军,对进入城内的敢死队发动攻击,城外的日军也拥入城内进行增援。仵德厚命令仅有的一门迫击炮向西南角轰击,日军的断肢残臂在炮声中四散飞溅。仵德厚又命令两挺重机枪架在城墙上,向沿着交通壕增援的日军疯狂扫射,日军的死尸堆满了交通壕,进人的道路被隔断。
几十年后,仵德厚一直记得一个名叫沙纪成的排长。那天,仵德厚命令沙纪成率领一支敢死队向西南角的日军发起攻击,夺回阵地。
沙纪成腰间缠满手榴弹,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带着敢死队出发了。他们来到日军占领的阵地前,被一面高墙阻挡了。沙纪成解下腰间的手榴弹,绑在一起,隔着高墙扔进去,然后,趁着硝烟未散,敢死队搭着人梯翻越高墙。沙纪成第一个攀上去,刚刚攀上墙头,日军的机枪射来,沙纪成掉了下来,再也没有站起来。
敢死队又搭起了人梯,在没有攀上墙头时,先把手榴弹扔过去,然后在墙头上架起机枪向里面扫射,压制住了日军的火力。接着,敢死队一个接一个翻过墙头,将围墙内的日军全部消灭。
此役过后,将近40名敢死队员,仅有两人幸存,身带重伤。
三天后,中国军队完成了合围任务后,李宗仁下达了全线攻击令。日军矶谷廉介第10师团、板垣征四郎第5师团阵脚大乱,狼奔豕突,向北逃窜。
台儿庄战役,李宗仁率领的各类杂牌军,以伤亡两万将士的代价,击溃了日军两个精锐师团的进攻,横行一时的第10师团濑谷支队被歼灭大半,第10师团另一个旅团坂本支队也被消灭过半,第10师团被打成残疾,第5师团也伤痕累累。台儿庄战役,是全面抗战以来,战果最辉煌的一次战役。
台儿庄战役也引来了各国军人的观摩,其中有一名来自美国的军人名叫卡尔逊。
毕业于西点军校的卡尔逊当时是美国海军部观察员,军衔是中校。
台儿庄激战正酣的时候,卡尔逊就来到了前线,会见了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还进入台儿庄,与一线守卫的池峰城会见,他自始至终看到了台儿庄激战的场面。
日军被击败后,卡尔逊又来到了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台儿庄,他在给美国海军部的报告中这样写道:“日本人没时间掩埋他们的死者,到处都有黑色的残骸,说明直到最后一分钟,日军还在焚烧战死者的尸体。走到北部城墙外的田野上,我们看到了四辆被炸毁的坦克,坦克兵肿胀的尸体躺在外面。这种坦克是中型的,每辆配置一门54毫米口径的大炮和两挺6.5毫米的机枪。城北两英里的邵庄有个被中国军队摧毁的日军炮兵阵地,有近300匹战马被击毙。炮群周围的地面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弹坑。几辆弹药卡车和拖车翻倒在这些房子的一侧。房子的墙壁变成了碎石瓦砾。墙内有25或35匹马的尸体,其他地方也到处横着马尸。显然是中国军队155毫米的大炮准确地击中了这个地方。”
美国人的叙述笔法很精细,他们能够由表及里,透过结果来分析原因。卡尔逊留下的这份报告,带给我们的阅读快感远远超过当时古板的新闻报道。
关于卡尔逊,我在后面的章节中还要详细写到。这个喜欢冒险的美国人,后来来到了中国北方根据地,跟着八路军学习游击战术,并把游击战术运用到了美国的太平洋战场,给了日军很大杀伤。
日军两个精锐师团在台儿庄惨败,引起日本大本营的极大震惊。
台儿庄大捷后,日军看到徐州附近集结了中国大量部队,便命令第5师团和第10师团不惜一切代价拖住中国军队,又火速纠集了13个师团,向徐州方向疾进。
此时,徐州一带的中国军队多达64个师,60万人。60万对付日军40万人,没有胜算,因为中国军队的装备和日军不能相比,而且徐州一带平原丘陵,最适宜日军机械化部队调动。再加上60万人聚集一地,后勤补给线又时时遭受日军轰炸,吃饭成了大问题。所以,统帅部决定弃守徐州,向河南、安徽的山区撤退。
即使撤退,中国军队也面临着巨大的危险。59军老兵李长维说,我们依靠双脚一天只能撤退一百多里,而日本的卡车和坦克只要三四个小时就赶上了。而且,我们的撤退方向,日军的飞机在天上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候,可能我们还没有撤人山区,就会被日军的机械化部队全歼。
李宗仁留下了两支部队阻击日军,这两支部队都是李宗仁的起家部队桂军。
梁天恩参加了这次阻击日军追击的作战,他是第7军的一名排长。他说,在那种情况下,谁都知道留下来就意味着死亡,这是丢卒保车之计。然而,除了这种办法,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留下来阻敌的两支军队是:第7军第171师师长杨俊昌率领的一个团,坚守宿县,阻击沿津浦线南下的日军;48军173师副师长周元率领的1033团,坚守蒙城,阻击蚌埠方向西进之敌。
蒙城三日血战,周元牺牲,全团战士2400人,损失大半。
日军的包围圈没有形成,中国军队就撤离了。
张自忠带着59军从山东撤往湖北。李长维说,这一路上,所经过的村庄都是空荡荡的房子,因为日本人要来,老百姓们都躲进了山中。有的人家锅碗瓢盆都还在,显然走得很仓促。那时候,一口铁锅就是一个家庭的重要财产。
天下大雨,士兵们没有地方躲雨,就走进了这些虚掩的或者敞开的房间里,炕面上、地面上都是人,刚刚躺下去就鼾声大作,可是睡着睡着就睡不着了,不断地扭动,不断地翻身,在身上到处抠抓,指甲划过皮肤的窓窸窣窣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后来,有人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走到房子外面,看到雨停了,就在院子里点起了一堆篝火,光着身子,把衣服放在火焰上使劲抖动,火焰噼噼啪啪作响,突然蹿高了,然后再把衣服穿上,回到房子里继续睡觉。很多人看到这个好方法,也跑到院子里,把衣服脱下来,放在火焰上抖动。
掉落在火焰里的,是虱子。
这时候,已经是夏天,但是59军的单衣还没有发下来,部队一直在打仗,一直在变换地点,单衣不知道该送往哪里,就算送来了,也不够一人一件。老兵说,那时候,一个班才平均一条毛毯,冬天来了,还穿着草鞋作战。
因为不能讲究个人卫生,有一种叫作疥疮的皮肤病开始在部队里蔓延,皮肤瘙痒,一抓就破,让人痛苦不堪。到了河南境内的一个地方,当地有很多温泉水,水中含有硫黄,可以医治皮肤病。59军破例放假两小时,大家争先恐后跳进温泉里。
张自忠将军的侄女张廉瑜此后回忆说,1938年6月,伯母患病,父亲派家里的用人宋茂堂给伯父送去一封信。那时,伯父已率部从台儿庄撤下,到豫南许昌驻马店一带整训队伍,他的军部设在一个关帝庙里。伯父接到家信后,给伯母回了一封信,让宋茂堂缝在衣领上带回。这封信字写得很大,只有34个字,大意是:接七弟信,知你患病,盼望你安心治疗,多加保重,能早日恢复健康。伯父在驻马店休整了几个月,武汉保卫战打响后,又率部开到潢川阻击日军。后来,他通过设在天津的秘密电台与家联系,让全家迁往上海。
这时候,张自忠升为33集团军总司令。
那时候的条件极为艰苦,但是老兵们提起当年的生活,都充满了民族自豪感,很多人能够随口咏出当年的文章:壮哉中国,名列四强;物产丰富,人多地广。省有卅五,彼此接壤:苏浙皖赣,川黔鄂湘,云南福建,东西两广,冀鲁晋豫,陕甘宁康,察绥热河,青海新疆,东北三省,新分九疆,台湾收复,失地重光……
台湾在甲午战争后的1895年被日本人占领,东三省在1931年被日本人占领。
1938年5月,徐州会战刚刚结束;1938年6月,武汉会战又开始了。时间仅仅相隔一个月。
张自忠带着部队刚刚从山东撤退到河南潢川,席不暇暖,又参加了武汉会战,在武汉北面阻击增援的日军。
武汉会战历时四个月。武汉会战结束后,抗战就转入了相持阶段。
这15个月里,正面战场一直后退失地,为什么不能视为失败?蒋介石曾经说过一句话:“全国军队之后退,绝不能谓为日本之胜利。”15个月过后,中国军队实力仍在,而日军却再也无力进攻。抗战一开始,中国军队就遵循蒋百里的战略方针,以空间换时间,消耗敌人。中国地域广阔,有着广泛的辗转腾挪的空间。当年的中国,方针为长期抗战;当年的日本,方针为速战速决。15个月过去了,中国的战略方针实现了,而日本的战略方针失败了。
这15个月里,中国军队组织了四次大的会战,分别为忻口会战、淞沪会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而大小战斗更以千百计。四次大会战中,最波澜壮阔的是武汉会战。武汉会战,地域涵盖安徽、两湖、河南、江西。中国参战部队高达118个师,远远高于淞沪会战的70个师;日军的兵力也是历次会战中投入最多的,高达14个师团,是日军所有兵力的一半。
武汉,是当时国民政府控制的最后一个重工业城市,日本想当然地认为,武汉丢失,退入西南农业山区,中国就会灭亡。
所以,日本远在七七事变前夕,就制定了第一个占领武汉的计划:华北方面军沿着平汉铁路向南直取武汉。平汉铁路是中国第一条铁路,是当年张之洞修建的,从北平直达武汉。可是,日军占领了华北后,华北方面军却被八路军的游击战争捆住了手脚,铁路常常被破坏,公路常常被挖掘,炮楼常常被端掉,小股日军常常被歼灭。这一时期,八路军较大规模的战斗就有平型关战斗、七亘村战斗、广阳战役、晋察冀军区围攻战役、晋西北反围攻战役、午城井沟战斗、易涞战役、神头岭战斗、漳南战役、长岗战斗、薛公岭战斗……敌后战场和正面战场的两支中国军队密切合作,共同对外。
日军不得不放弃了第一个方案,于1938年4月又制定了第二个进攻武汉的作战计划:在黄淮之间集结兵力,沿着平原地带进攻武汉。
第二个方案仍然有利于日军的机械化部队运行,而不利于中国的草鞋部队行进。黄淮平原,位于河南省东部、山东省西部的黄河以南,及安徽省、江苏省的淮河以北。这个平原由黄河、淮河下游泥沙冲积而成,地形极为平坦,交通便利,阡陌道路四通八达。然而,就在大量日军集结在了黄淮平原地区,准备西向进攻时,花园口决堤了,汹涌的黄河水掀起冲天巨浪,淹没了黄淮平原的所有道路,日军的重型武器陷入黄色的淤泥中难以自拔,汽车、摩托车在泥泞中裹足不前。
花园口决堤,尽管迟滞了日军的步伐,但是却给广大百姓带来了深重灾难,无数百姓举家搬迁,走上了背井离乡的流亡之途。战争,说到底是为了保护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而轰炸花园口,完成了日军想要完成的任务。所以,这是一着臭棋。
花园口被炸后,日军开始实施第三个方案,集中兵力,沿着长江航线进攻武汉。
三个进攻武汉的方案,一个不如一个。沿着平汉线进攻是上策,沿着黄淮平原进攻是中策,沿着长江进攻是下策。如果沿着长江进攻,中国军队只要扼守长江一线,日军就进退两难,而且,几十万日军摆渡,哪里会有那么多的船只?日军的运营能力远远达不到一次性运输几十万兵力,此时日军兵力被分隔在黄泛区各个地方,怎么办?日军只好将庞大的军队沿着铁路线运到了江苏连云港,然后从连云港装船运到吴淞口,再从吴淞口沿着长江北上,来到安庆,然后在安庆进行集结,然后再水陆两路,向武汉进攻。同时,命令黄泛区各线的日军向武汉集中。这个方案是下下策。
日军折腾来倒腾去,让中国军队有了充足的布防时间。
名为武汉会战,却不战于武汉。
武汉保卫战吸取了南京保卫战的教训,将兵力广泛分散在武汉外围,由死守变为游击,从武汉外围的两湖、河南、江西、安徽等地,全方位地牵制日军。
中国军队知道在日军机械化的武器进攻中,武汉难以坚守。所以,一方面命令各地严防死守,一方面将武汉的重工业设备,以最快的速度集中在宜昌,然后走水路运往重庆。可是,要运输这些设备,没有那么多船,卢作孚的民生公司挺身而出,不分昼夜地抢运战略物资,当武汉失守,长江枯水期来临的时候,中国的敦刻尔克大撤退胜利结束。
徐州会战刚刚结束,在遥远的陕北窑洞里,毛泽东开始写一篇即将对抗战产生重要影响的文章——《论持久战》。
这篇长达五万字的文章,毛泽东连写八天九夜,用毛笔书写,一气呵成。
一本美国人特里尔所写的《毛泽东传》中形象地描写了毛泽东写作《论持久战》的情景:
毛坐在窑洞里的书桌边,微弱的灯光照亮他苍白的脸。他两天没有睡觉,只吃了一点点东西。五天以后,写满了显示毛性格特点的草体字的稿纸,已有一大摞,而毛的体重减轻了。第七天,毛突然痛得跳了起来,他右脚上穿的鞋被火盆中的火烧了一个洞,而他还在沉思。到了第八天,他突然感到头痛,医生给他赶来诊断后,他仍继续写作。到了第九天,终于完成了这篇长达五万字的论文。
毛泽东连夜赶写这篇《论持久战》,目的在于告诉人们中国绝不会亡国。
《论持久战》完稿后,据说毛泽东又修改了七遍,然后在延安召开的抗日战争研究会上进行演讲,时间持续了八天。他详细阐述了中国不会亡国,而中国必将战胜的理论。《论持久战》第一次将战争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敌之战略进攻,我之战略防御的时期;第二个阶段,是敌之战略保守,我之准备反攻的时期;第三个阶段,是我之战略反攻,敌之战略退却的时期。
后来,战争的进程果然按照毛泽东的预测在进行。
《论持久战》在延安出版后,周恩来送给了白崇禧一本,白崇禧阅后,大加赞赏,推荐给蒋介石阅读,蒋介石读后,也非常赞同。接着,白崇禧将《论持久战》概括为两句话: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
武汉会战长达五个月,日军始终无法接近武汉一步,武汉的战略物资安全撤离后,中国军队放弃了抵抗,日军在付出了巨大牺牲后,占领的只是一座空城。
在武汉保卫战中,毛泽东的想法很正确。毛泽东和洛夫、陈云、刘少奇等人所发的《1938年8月6日关于保卫武汉的方针问题的指示》中说:“保卫武汉重在发动民众,军事则重在袭击敌人之侧后,迟滞敌进,争取时间,务须避免不利的决战,至事实上不可守时,不惜断然放弃之。”
毛泽东等人早在武汉会战结束前的两个月,就建议放弃武汉,保存实力。毛泽东是游击战的专家,他知道“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共产党作战从来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因为决定战争的因素不是土地,而是人。
武汉会战中,李长维、阮明刚、郭荣昌跟着59军军长张自忠参加了潢川战斗。
李长维说,潢川战斗的时候,日军攻击很猛,战争没日没夜地进行,每一处阵地都要反复争夺很多次。
阮明刚说,我们那个连守卫一个阵地,半天下来,就只剩下了18个人。
郭荣昌说,潢川战斗结束后,我们一营人只剩下了13个人。
郭荣昌出生在河南泌阳。1938年6月的一天,20岁的身材高大的他从村里出发,去给在县城教书的父亲送夏季的衣服。走到县城的时候,他已经很累了,就坐在县衙门口的台阶上。刚刚喘了一口气,就看到院子里走出了一个20多岁的青年男子,腰间别着盒子枪,他和郭荣昌还没有聊几句,院子里又走出了一个身材健壮的30多岁的男子,20多岁的男子看到他,立正敬礼,郭荣昌猜想这个30多岁的男子是个当官的,赶紧站了起来。
30多岁的男子和郭荣昌一比个子,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问郭荣昌想不想当兵。郭荣昌连想也没有想,就说“想当兵”。
30岁的男子在郭荣昌胸口捶了一拳说:“好,从今天开始,你就做我的卫士。”
郭荣昌跟着30多岁的男子走进了院子,后来他才知道这个身体结实的男子,是59军38师师长黄维刚。在台儿庄战役中,黄维刚的警卫全部牺牲了。
郭荣昌训练了三个月,战争就开始了。与郭荣昌所在的59军作战的,是日军第10师团。
59军接到的命令是坚守豫南重镇潢川12日,完成临近部队的集结。当时,天降大雨,道路泥泞,59军大多数士兵都来自北方,不能适应这种恶劣的天气,恶性痢疾在军中蔓延,药品匮乏,每天都有几十名士兵死亡。然而,当时日军第10师团也在奔赴潢川,张自忠只能严令部队冒雨跑步前进。最终,抢在日军前面占领了潢川。
潢川一马平川,易攻难守,张自忠将59军独立旅放在潢川城里,其余部队在潢川城外梯次防守。日军全力扑向潢川,张自忠命令防守潢川的独立旅旅长安克敏:“死守潢川,潢川就是你的棺材!”安克敏命令士兵把潢川四座城门全部堵死,护城河上的桥梁全部拆除,他要求所有人血战到底,“潢川城就是我们的棺材!”
张自忠也在发高烧,拉痢疾,浑身虚弱,但是他强撑身体,指挥作战,他发给全军的手谕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各部队长必须亲自督促所部抢筑工事,不惜一切牺牲,与阵地共存亡!”
阮明刚说,大战来临,没有人感到害怕,大家同仇敌忾,会写字的写血书,不会写字的让别人代写。一名战友把一双还没有舍得穿的布鞋塞到阮明刚手中,对他说:“我没有啥值钱东西,我死了,这双鞋给你穿。”
潢川战斗一开始就异常激烈。
第10师团在台儿庄曾被张自忠的59军击败,这次来到河南潢川,第10师团立志报复。59军一见到第10师团,也义愤填膺。在台儿庄战役中,有5000名弟兄倒在了日军的刺刀和枪口下。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郭荣昌说,日军在坦克掩护下,向我们的阵地攻击。子弹打光了,弟兄们光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短裤,端着刺刀冲上去,耳朵里满是喊杀声,尘土飞扬,面对面看不清人,前面的人倒下去了,后面的人又冲上去。就这样,打退了日本人一次次进攻。
潢川的外围阵地,日军一连攻打了三天,也没有攻下来。后来,日军开始用毒气。
郭荣昌说,毒气是黄色的,毒气一顺风飘过来,长官就喊:“毒气来了,毒气来了。”中国军队没有防毒面具,就只能把衣服口袋撕下来,或者随便从身上撕一块布,蘸水或者撒尿,把布弄湿,然后蒙在鼻子和嘴巴上。日本鬼子戴着防毒面具上来了,战士们一手捂着布片,一手拿着枪和日本鬼子拼杀,战士们倒下了一片又一片,但是没有一个人投降。
日军依靠毒气占领了潢川城的外围阵地黄冈寺,张自忠率领将士退入城中。夜晚来临了,坚守潢川城的独立旅组织敢死队,发动反击,他们腰间缠满了手榴弹,身背大刀,顺着绳索从城墙上溜下来,突然对城门外的日军展开攻击,哪里有灯光火光,哪里就是日军的兵营,黑暗中的敢死队就把手榴弹扔过去。日军突遭夜袭,惊慌后退。潢川城门大开,59军的战士旋风一般冲出,日军措手不及,连退十里,黄冈寺又回到了59军手中。
此后,第10师团担任主攻的冈田旅团因为伤亡惨重,失去了攻击能力,只能监视59军的动向。时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空气澄净,能见度很高。59军的将士一冲过来,日军就撒开脚丫子一路狂奔,他们把战场当成了操场,把战争当成了中学生秋季运动会。
第七天,第10师团的另一旅团稻谷旅团赶到了。强攻不成,他们改为偷袭。
夜晚来临了,日军精锐沿着淮河西上,攻占59军后路。59军的精锐针锋相对,也开赴潢川以西迎击日军。杀声震天,自夜达昼。
城外激战正酣,然而,潢川城南一直风平浪静,张自忠的军部就驻扎在城南。
午后,一队日军骑兵出现了,他们向城南发起了突然袭击。当时,张自忠身边只有一个营,就是军部警卫营。
突遇强敌,情况危急,日军骑兵就在眼前几十米的地方来回奔突,身边的参谋劝张自忠赶快躲避,张自忠毫不畏惧,拔出手枪,带着警卫营阻击日军骑兵。黄昏时分,日军骑兵终于被打退。
第11天,日军依靠重炮和坦克攻陷了潢川西面的阵地,59军所有将士退入了潢川城中。
日军集中所有大炮,炮口对准潢川城,炮弹雨点般落在城中。城中所有的房屋都已倒塌,城墙也被轰开了一处缺口。接着,日军站在上风口,向潢川城里施放毒气,毒气浓度比前几天加重了几倍,坚守潢川城的59军将士伤亡惨重,连180师师长刘振三也两次昏迷。张自忠紧急传令下去,让大家把毛巾浸上肥皂水,捂在口鼻上,以挡毒气。
毒气过后,日军又发动了攻击,大队日军从城墙缺口处蜂拥而人,张自忠挥舞手枪,冲上大街,冒着枪林弹雨,冲向城墙缺口。军长如此神勇,战士们岂能怕死?潢川城里,凡是能动的将士,都拿起刀枪,呼喊着迎向日军。手榴弹爆炸声震耳欲聋,喊杀声撕心裂肺,刺刀和大刀在阳光下如雪片般飞舞,战争进入了最惨烈的白刃战。
日军仗着人多,还在不断拥入城里,战士们虽奋力拼杀,然而难以抵挡,形势万分危急。
张自忠观察了形势,立即组织起一支敢死队,贴着城墙摸到了缺口处,突然发起攻击,将日军截为两段。然后,敢死队像楔子一样死死地楔人了缺口,而冲入城里的日军,则一个个被中国军队斩杀,一个不留。
第12天,日军将潢川县城团团包围,第十师团决定全歼59军。
午夜,59军坚守潢川12天的任务完成了,孙连仲下令撤退。
然而,四面城门都被日军围困,如何撤退?
独立旅旅长安克敏命令战士们用大刀挖掘城墙,那时候,北方小城的的城墙都是夯土垒成,一刀下去,就剜出了一大片。
天亮后,日军重炮猛轰县城,然后奋勇冲进城中,却发现,潢川城里满目焦土,已成废墟,59军早就无影无踪。
潢川保卫战结束后一个月,武汉会战结束了。
潢川保卫战结束后两个月,南岳会议召开了。
南岳会议上,蒋介石总结了第一阶段抗战的得失,确定了第二阶段抗战的方针,这就是:连续发动有限度之攻势与反击,以牵制消耗敌人,策应敌后之游击战;加强敌后方之控制与袭扰,化敌后方为前方,迫敌局促于点线,阻止其全面统治与物资掠夺,粉碎其以华制华、以战养战之企图;同时抽调部队,轮流整训,强化战力,准备总反攻。
抗战时期的相持阶段,从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