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絜兹第二次见到张自忠是在1940年4月,那时候,发生在鄂北鄂西一带的枣宜会战已经打响。
一次战前会议上,在军部任职的潘絜兹担任记录。一天黄昏,张将军为军部各支部队布置战斗任务,分析了敌我形势和攻击的方位。张自忠的战前部署让潘絜兹眼前豁然开朗,错综复杂的战场形势一下子条分缕析,纤毫毕现。
会议结束后,张自忠没有吃饭,就带着两个33集团军的特务连和74师渡过襄河,向日军发起进攻。潘絜兹还没有来得及整理好会议记录,也跟着张自忠过河了。
襄河,是汉江的区域性称呼。汉江过了襄阳以后,襄阳境内下游百姓称它为“襄河”。汉江是长江的最大支流。
74师装备简陋,战斗力差,是战前临时归张自忠指挥。它不是后来的整编74师,整编74师此时叫74军,军长是王耀武。74军下辖三个师:51师、57师、58师。
枣宜会战进行时,正赶上南方的梅雨天气,天天都在下雨,战士们穿着草鞋,行走在民国时代的泥巴路上,“雨落着,脚踩着稀烂的泥浆,跌倒了又爬起,以急行的姿态追击北窜的敌人。这一日,我们到达南瓜店,那是5月8日的下午。”
潘絜兹对南瓜店这个后来关注度非常高的村庄有过一段描述:这是一个很小的破败的庄子,只有几间草屋,我们分到了一间发着霉烂谷草和牛粪气味的草棚,拥挤着勉强容下20多个人。总司令在我们隔壁,也一样是破烂不堪的草棚。多数的人却只能在雨地里淋雨,有人用稻草扎着棚子,也有人在土坡边缘挖起洞子来的,用来避雨。
战士们正在扎着雨棚的时候,张自忠从草屋里走出来了,他对战士们说:“用了人家的稻草,要给钱的。”
战士们说,村庄里没有一个老百姓,日本人的骑兵这几天在骚扰,老百姓都躲进了深山里。张自忠对政治部的人说,老百姓躲进深山怎么吃饭,怎么生活,赶快派人把他们找回来。
潘絜兹和政治部的几个人刚刚动身,张自忠又说,一定要换上便衣,别惊扰了老百姓,对百姓说话一定要和气。
潘絜兹他们又冒着雨,踩着稀烂的泥浆出去了,傍晚从附近山上带回几个浑身淋得水鸡样的草屋的主人。张自忠又出现在门口了,他亲热地对这几个狼狈不堪的人说:“打扰你们了,老乡,对不起呀!请你们回去检点一下,弟兄们有烧了你柴火,打坏了你盆子罐子,吃了你豆子没给钱的,都到我这里来,找我。现在,”他放高嗓子喊着那胖胖的矮子副官:“彭树林,每家给他20元,算是我们住了他的房子,用了他的东西。”
老百姓不要钱,但是张自忠一定要给。
第二天一早,74师就和日军交手了。
74师的对手是日军独立混成第14旅团。
不久,74师坚守的阵地失守了,与74师并肩作战的38师侧翼面临严重威胁。
38师下辖三个团:112团、113团、114团,张自忠让112团在正面迎击日军,113团和114团从侧面迂回包抄,将74师丢失的阵地夺回来。被打残的74师撤退到后防线。
113团在左,114团在右,像两支张开的铁钳,趁着夜色悄悄地摸向曰军阵地。
阮明刚在114团。
114团摸上一个叫作王家台子的山顶,大家汗流浃背,坐在地上还没有喘口气,突然看到山下有大批日军。几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旁,几百名曰军笔直地站成几排,听站在前面的一名军官训话。那名军官打着手势,看起来很激动。因为距离太过遥远,114团的战士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中国军人把所有的机枪架在一起,所有的步枪分列在机枪两侧,一声令下,所有的枪支一齐喷吐着战争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愤怒的火舌”。
第一波子弹过后,站在队伍前面神气活现地挥舞手臂的日军军官就倒下去了,他被打成了筛子。此前,不知道有多少杆枪支在瞄准着他,而他还在扬扬得意,浑然无知,自顾自地发表“宏论”。
日军突遭袭击,乱成一团,可能他们压根就没有想到报复来得这么快,他们还陶醉在占领阵地的快乐之中。
激战过后,日军留下了几百具尸体,剩下的仓皇逃窜。根据尸体数量判断,刚才应该是一个大队的日军。
天亮后,日军独立混成14旅团的其他部队赶来了,实施报复袭击,114团据险坚守,一次次打退了日军的进攻。三天过后,114团和113团赶来增援的一个营发起反击,日军来不及运走尸体,就匆匆逃走了。战士们清点尸体,居然有900具。日军在战场上有运走焚烧尸体的规定,900具尸体横七竖八地摆在山谷,说明日军独立混成14旅团已经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独立混成14旅团将74师打残了,38师又将14旅团打残了。
潘絜兹跟着张自忠向前进发。天空依旧阴雨连绵,耳边依旧枪声不断,这天晚上,他们宿营在距离襄阳30里的一个名叫张家沟的地方。
和南瓜店一样,张家沟也是一个非常局促的小村庄。张自忠、苏联顾问、翻译官、参谋长、副官、参谋、地图、电话、文件……塞满了一间房子,连转身挪脚都感费力。潘絜兹和十几个人也挤在一间小房子里。抗战电视剧中经常出现的指挥部里,宽敞的指挥桌,挂着地图的墙壁,能够让指挥官踱来踱去思考问题的地面……这些都是根本不存在的。抗战的艰苦程度,远远超过了今天这些养尊处优再来点潜规则的导演们的想象。
夜晚,陆陆续续有伤员抬来了,潘絜兹忙着登记伤员,检查换药,张自忠也没有休息,他走出屋子,让把伤员都抬到屋子里,免得遭受雨淋,而司令部里的所有人被赶了出来。潘絜兹听到张自忠对副官说:“听好了,不论轻伤重伤,兵,10元;官,20元,发下去。”副官嘴唇嗫嚅着说:“这得多少钱啊。”显得很不愿意,可是他又不敢不听张自忠的命令,又赶紧答应说:“是。”
张自忠的司令部很穷,没有多少钱,司令部的人,包括张自忠,都经常吃不饱。
第二天,张自忠留下政治部的人照顾伤员,其余的人继续向前进发。
张自忠这一路危机四伏,日军虽被击败,然而保卫司令部的只是两个特务连,“我们不分昼夜地行军,忍着饥渴,常常和小股的敌人遭遇,发生了猝然的仓促的争战。”
然而,张自忠总是出奇的镇静,不论面前的日军有多少,他总是从容地翻开地图,手举望远镜,指挥特务连反击,从来没有过一次慌乱。
潘絜兹记得最激烈的战斗是发生在5月14日的方家集。张自忠带着司令部来到方家集的时候,村子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张自忠指挥战士们扑灭火焰。从烟雾和火焰能够看出来,日军刚刚离去不久,因为日军每次撤退前,都要放火点燃所有能够点燃的东西。
大家正在灭火时,村外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子弹呼啸着掠过村庄上空,炮弹在屋顶上爆炸,张自忠的司令部中了日军的埋伏。
张自忠勃然大怒,绰枪在手,对着特务连喊道:上去,击退他们!”特务连端着冲锋枪,冲出了村外。
激战良久,日军越来越多。张自忠令潘絜兹这些文职干部撤退到半里开外的一座小村庄里,那座村庄只有两间房子,而他自己则留在方家集指挥作战。
日军炮击。炮弹落在那两间房子上,房子坍塌。潘絜兹他们又躲进了一条干涸的水沟里。日军的飞机从头顶上飞过去,炸弹落下来,一层层尘土落在了潘絜兹他们的身上。半里外的方家集上,枪声更加密集,熊熊大火和滚滚浓烟遮没了整座村庄。
下午,方家集来了联络兵,他告诉说,总司令安然无恙。大家终于放心了。
枪声一直响着,到了夜晚,才稀稀落落,攻击了一天的日军,在飞机、大炮的协助下,还是没有攻进张自忠率领的两个特务连坚守的方家集。
日军退却了。
潘絜兹跟在张自忠的后面追击日军,那天晚上非常漆黑,只能看到脚下像一条带子一样的乳白色的小路,大家沿着这条乳白色的带子追击,不时有人掉在了路边的深坑里。前方响起了枪声,枪声像炒豆子一样密集,那是特务连与日军交火了,子弹像萤火虫一样漫天飞舞,带着尖厉的啸声从耳边飞过,张自忠丝毫也不在乎,瞭开大步向前追击。潘絜兹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
追出了几里远,他们遭到了日军的反扑。日军的机枪扫过来,大家都趴在了地上。等到潘絜兹再起身的时候,见不到张自忠了。他们几个文职干部在墨染的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枪声渐渐稀疏了,可是,总司令在哪里?
天亮后,潘絜兹才看到他们在漆黑的夜晚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和张自忠走散的那个地方。张自忠站在晨曦中,望着远方,神态平静,仿佛昨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司令部继续追击敌人。到达一个叫作沟原的地方时,他们又与日军发生激战。
当时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敌我双方阵地犬牙交错,身为集团军总司令的张自忠只带着几百人的特务连和司令部踏入险地,这种胆识,让人敬佩。
潘絜兹说,当时无日不战,总司令亲自拿着手枪与日军厮杀。
张自忠将军的侄女张廉瑜说,1940年4月15日,父亲通过第33集团军驻上海秘密办事处处长李广安,用电台跟身在湖北的伯父联系,他想带我和云妹到湖北前线看望伯父。张廉云口中的云妹,就是张自忠将军的女儿张廉云。
就在张廉瑜和张廉云快要动身前往湖北的时候,她们突然接到张自忠的回电,电文说:“删电悉,待一个月后与瑜、云一同来可也。”
张廉瑜说,我们估计,前方肯定又要打仗了。
曹廷明曾经给张自忠站过岗。
有一天晚上,附近村庄的老百姓给张自忠将军送来了一笼包子,张自忠没在。特务连的吕连长就把包子端出来,和几个站岗的战士分吃了,曹廷明吃了两个。夜半时分,张自忠回来了,问有没有人来找?参谋说老百姓送了一笼包子。张自忠当时正饿着呢,就问:“包子呢?”吕连长老老实实地说自己和哨兵分吃了。张自忠笑着骂了一句吕连长,没有责怪,就自己下面条吃了。
曹廷明说,张自忠是一个貌似威严,其实非常和蔼的人。人们叫他“张扒皮”,是说他训练士兵非常严酷,其实,他心中爱着自己手下的每一个士兵。
枣宜会战开始的时候,曹廷明来到33集团军的被服厂担任监工。有一天,他看到司令部的苏联顾问和翻译来到被服厂,他此前给他们站过岗,彼此很熟悉。曹廷明好奇地问苏联顾问:“你怎么来了?”
苏联顾问说:“你不知道吗?总司令不在了。”接着,苏联顾问又通过翻译说:“张司令打仗打得好啊。中国如果有十个张自忠,土地不会沦陷一寸。”
曹廷明如同五雷轰顶,瘫坐在地上。他不明白,总司令,怎么就不在了?
资料记载,1940年5月15日,张自忠带领1500人渡过襄河,也就是汉江,攻击日军后方。不久,就遭到6000名日军的围困,壮烈殉国。
潘絜兹就是当年这1500人中的一个。
渡过襄河后,所有人都感到形势变得非常糟糕。潘絜兹说,日军不断增援,隔开了这1500人和38师、180师的联系,在奔走的途中,电台也弄丢了,不知道33集团军其他部队的方位。总司令张自忠身边,只有两个特务连和一个不满员的74师。
站在一座小山包上,潘絜兹看到在遥远的天边,有密密麻麻的军队在行进,但是无法分辨是中国军队还是日军。
张自忠把所有人都集合在了一起,他说:“我们已陷入敌人的重围,情况相当吃紧了,不过只要不离开队伍,总有办法。大家无论如何,务必镇定,不要紧的,我张自忠,始终和大家在一起,在任何情况下,也绝不离开队伍!”所有人都肃立在黄昏冷冷的风中,聆听着张自忠的讲话。
张自忠又说,今晚不能抽烟,不能打电筒,不能说话,不能咳嗽。我们已经陷入了日本人的包围圈中,但是日本人并不知道我们的方位,也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
当天的张自忠因为长期睡眠不足,过度劳累,又饮食不接,痢疾复发,他的脸色蜡黄蜡黄,像陈年的窗户纸一样。
潘絜兹说,这天晚上,我们在山坡下度过了异常难挨的一夜。
5月16日拂晓,战斗就开始了。日军的飞机和大炮对着这1500人驻扎的山坡和村庄疯狂轰炸。村庄所有的房屋都倒塌了,潘絜兹跟着一群人跑到了麦地里躲藏,那时候,小麦已经快要成熟了,有半米多高。
轰炸过后,日军像蚂蚁一样从远处冲来了。张自忠命令道:“带枪的,留下!总部和政治部空手的,到山背后西北方向集合!”那时候,武器非常缺乏,潘絜兹没有枪,所有文职干部都没有枪。
潘絜兹和没有枪的人向山背后的西北方向转移,路上突然遭遇了一股日军。日军架起机枪向着他们扫射,很多人倒了下去。人群里有人在大声喊:“有枪的站住,架起机枪来,打呀,不要等死呀!”
护送他们的士兵向日军还击,可是压不住日军的火力。
潘絜兹他们且战且走,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又下起了雨,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不断有人从悬崖上滚下去,也不断有人被日本飞机轰炸,倒下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到黄昏的时候,潘絜兹看到身边只有四个人。
他们牵挂着张自忠,可是他们又不知道此刻张自忠在哪里。
几天后,潘絜兹一行五个人饥肠辘辘,在山中辗转,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小洪山。小洪山驻扎着中国军队127师。127师隶属于22集团军司令邓锡侯的部队,来自四川。师长陈离曾参加了台儿庄战役。后来,127师在小洪山打游击,与李先念的新四军五师联系紧密,关系很好。
127师师长陈离安排潘絜兹他们吃饭,得知他们是33集团军司令部的干部后,就说:“你们突围的当晚,收听敌台广播,张总司令已经阵亡了,但我方还不曾证实。”
潘絜兹不相信,总司令怎么会死呢?他身体强壮,指挥若定,足智多谋,和日军交战几十次,从无败绩,他怎么会牺牲呢?
潘絜兹想,这一定是日军的阴谋,是日军的谣言。
5月24日,潘絜兹正吃早饭的时候,陈离突然走进了屋子,他说,军政部已经接到了冯副司令的电报,张将军于18日在宜昌伤重牺牲。冯副司令,就是冯治安。
潘絜兹和司令部的那四个幸存者互相望着,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潘絜兹听到的,不是准确消息。一直到7月7日,重庆才对外宣布了张自忠将军牺牲的经过和消息。
5月16日,潘絜兹这些没有枪的文职干部离开后,张自忠率领战士们顽强御敌。司令部参谋长李文田和苏联顾问多次请求张自忠趁日军包围圈没有形成,赶快转移,由手枪连和74师在后掩护。张自忠坚决不肯,他说:“总司令遇到危险就逃跑,前方战士怎么办?”苏联顾问和张自忠吵了起来,说按照苏军的作战条例,形势不利时,将军可以先撤离。张自忠笑着说:“将军的命就是命,战士们的命就是土疙瘩?”苏联顾问指着四周越来越多的敌人,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张自忠说:“包围有什么了不起的,和日本人血战到底就行了。”
张自忠指挥手枪连和日军作战,掩护苏联顾问撤退到安全地带。一发子弹击中了张自忠的左臂,他边用右手的手枪还击,边笑着对身边警卫员说:“我是上将衔,今天牺牲了,明年的今天一定很热闹呀。”警卫员要给他包扎,他说:“专心打鬼子,一点小伤,不要大惊小怪。”
特务连击退了日军进攻后,参谋长李文田被派到前方的74师阻击日军。张自忠身边只剩下了八个人。
日军又拥了上来,张自忠带着八个人阻击,头部被弹片擦伤,一名警卫员给他包扎。还没有包扎好,他的胸部又中一弹。又来了一名警卫员包扎,张自忠说:“我不行了,你们快走。”然而,警卫员仍然坚持给他包扎,他们舍不得丢下张自忠。张自忠说:“我这样死了很好,求仁得仁,对国家、对民族、对长官都很好。”
也许,张自忠在临牺牲的最后一刻,想到的是,终于能够以死明志了。
日军冲上了山坡。
这股日军的番号是39师团231联队。战后,日本出版了一本书籍,书中这样记载张自忠将军最后殉职的过程。
第四分队的藤冈一等兵,是冲锋队伍中的一把尖刀,他端着刺刀向敌方最高指挥官模样的大身材军官冲去,此人从血泊中猛站起来,眼睛死死盯住藤冈。当冲到距这个大身材军官只有不到三米的距离时,藤冈一等兵从他射出来的眼光中,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威严,竟不由自主地愣在了原地。这时背后响起了枪声,第3中队长堂野射出了一颗子弹,命中了这个军官的身体。他的脸上微微出现了难受的表情。与此同时,藤闪一等兵像是被枪声惊醒,也狠心起来,倾全身之力,举起刺刀,向高大的身躯深深扎去。在这一刺之下,这个高大身躯再也支持不住,像山体倒塌似的轰然倒地。
活关公,倒在一名日军的刺刀下。
战斗结束后,231联队长横山武彦大佐看着张自忠将军的装束和身上搜出的物品,觉得这是一个大官,就用担架将其抬到了距离战场20里的陈家集。在陈家集,与张自忠将军相识的日军第39师团参谋长专田盛寿仔细辨认,确定这是张自忠,师团长村上启作命令军医用酒精把张自忠的遗体擦洗干净,张自忠的身上共有七处伤口。师团长村上启作深为张自忠的精神所敬仰,命令赶制一口棺材收殓人棺,葬于陈家祠堂后面的土坡上,坟上立一墓碑,上书:“支那大将张自忠之墓”。
那个高大魁梧、仪表堂堂的将军,那个指挥若定、爱兵如子的将军,此后再没有出现在抗日战场上,他走进了历史中,他的故事会流传在一代代人的讲述中。他代表的是中国的抗日军人。他不但赢得了中国人的尊敬,也赢得了对手的尊敬。
远在北平的张廉瑜此刻还在等待着能够和伯父张自忠见面,她说,5月下旬,我们突然接到伯父战死的噩耗,如同晴天霹雳,无法承受。当时,伯母患有子宫癌,住进了医院里,我们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家里人商议后,决定派伯父的儿子张廉珍去重庆奔丧。
张廉珍辗转来到重庆后,还没有来得及安葬父亲张自忠,又突然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匆匆赶到北平,而母亲已经去世了。他一走进家门,就昏倒在地。
张廉珍奔波多日,都没有见到父母最后一面。
十里长山的百姓说,当年张自忠牺牲的具体地点在杏仁山,和将军一起殉国的有600多人,当年战后的场景极为惨烈,有的战士嘴巴里咬着日军的耳朵;有的战士枪托上沾着日军的脑浆;有的战士手指死死地掐着日军的脖子,分都分不开;有的战士被日军的刺刀钉在树上……
600名将士壮烈殉国,而留下姓名的,仅有13人。
张自忠将军牺牲的消息传到38师时,38师刚刚经过了一场激战,将日军赶出了几里之外。
那天,阮明刚正坐在地上擦拭机枪,突然听到一个战友哭着跑过来说:“总司令叫人家打死了。”阮明刚还没有回过神来,四周就响起了一片哭声。阮明刚相信总司令张自忠真的牺牲了,他的眼泪掉了下来。
阮明刚说,大家都朝着十里长山的方向跪下来,张自忠就是在那里牺牲的。哭声震天。
有人说:“和狗日的拼了,给总司令报仇。”
还有人说:“总司令都死了,我们还活着干啥。”
团长樊立山过来了,眼圈红肿,他声音嘶哑地喊道:“是男人的,跟我走,杀光小日本。”
大家全都站起来,跟着团长去报仇。有人抱来了一卷白布,每个人都撕下一条,绑在额头。师长黄维刚也来了,他光着脚板,赤裸上身,只穿着一条大裤头,手上提着一把大刀,头上也绑着白布。黄维刚举起大刀喊:“今晚杀光小日本,给总司令报仇,有种的就跟我走。”
阮明刚说,大家都在喊着报仇,报仇。然后,脱光上衣,头缠白布,跟在黄维刚的后面冲向十里长山。
时近黄昏,万籁俱寂。
阮明刚在这支复仇的队伍里,郭荣昌也在这支复仇的队伍里。
戴孝复仇,抬棺决战,在中国人眼中是最悲壮的事情。
这场复仇之战异常激烈。阮明刚说,他们连的四挺轻机枪一字排开,冲在最前面,见到日本人就扫射,后面的战士挺着刺刀,举起大刀,齐声呐喊,真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大群大群的日军冲出来了,和他们搅斗在一起,耳朵边都是叫骂声、喘息声、倒地声、刺刀捅进身体的声音。日军被杀尽后,阮明刚看到全连只剩下十几个人,每个人身上都黏黏糊糊,沾满了鲜血。有日军的,也有自己军队的。
剩下的这十几个人仍旧冲向日军的阵地,仍旧大呼酣斗,阮明刚说,当时一点也不害怕,只是想着报仇,总司令都死了,我们还活着干啥?
又与一股日军搅斗在一起,机枪子弹打光了,阮明刚手拽滚烫的枪管,抡起来砸向日军,一名日军的刺刀刺穿了他的大腿,他将那名日军的脑浆砸出来了,再也无力站立,就顺势滚进了旁边的壕沟里。
在这场激战中,郭荣昌也负伤了,日军的刺刀挑伤了他的前额。
黄维刚领着阮明刚和郭荣昌他们在与日军血战,一支手持铁锹的小分队在十里长山搜寻,他们找到日军为张自忠将军树立的那块墓碑后,就挖开坟墓,将张自忠将军的遗体放在担架上,抬回了38师的驻地。而天亮后,这股日军就接到了大本营的命令,要求把张自忠遗体运往武汉。如果再晚几小时,张自忠将军的遗体就再也见不到了。
回到38师驻地后,阮明刚的一连人,仅剩三个人。
而那天晚上的激战,日军留下了更多的尸体。
阮明刚说,日军打死了我们的总司令,我们也打死了日本一个将军,级别很高,名字叫作六归堂。读音是这样,不知道具体汉字怎么写。我查找枣宜会战的资料,查找不到这样一个人名。不知道是老兵记忆有误,还是资料不全。
但是,老兵很确定地说,当时就是打死了日本一个将军。
张自忠的遗体运到宜昌后,全市降半旗,十万市民冒着大雨,跪迎张自忠的遗骨,悲恸之声,闻于四野。日军飞机在天空中盘旋良久,十万市民,无一躲避。
当时,日军大本营感慨于张自忠将军的忠烈,给航空兵下令三天停止轰炸。
张自忠的遗体顺着长江运往重庆,长江沿岸民众自发跪拜,衔哀野祭,山头路边,萤火点点,纸钱飞散,哭声动天。张自忠的灵柩运至重庆朝天门码头时,蒋介石率军政要员,臂缠黑纱,肃立迎候。灵柩抬上码头,蒋介石抚棺大恸,痛哭失声。在场数万人无不落泪。
16年后的1956年,冈村宁次在日本东京与何应钦曾谈到了张自忠之死,冈村宁次说:“我们成了冤家对头,不过这种冤家对头奇妙无比。您也许知道,我以前在北平认识了张自忠司令官,而在进攻汉口之后,不幸得很,我们在汉水(襄河)东岸之战两相对峙下来。那个时候战事爆发,张先生勇往直前,挥兵渡河,进入我方阵地,唯遇我方因战略关系向前进击,他竟冲至我军后面战死。他之死令我感慨无量,因我本身也随时有阵亡的危险。”
原来,当天张自忠率队进攻日军,而日军兵力前移,张自忠将军是阴差阳错地插入了日军后方,被数倍日军包围,壮烈殉国。
有资料显示,张自忠将军参战两年,率部累积消灭六万日军。
枣宜会战还没有结束。
38师抢走了张自忠的尸骨,而且杀伤了大量日军。日军不甘心,决意报复。
一周后,日军集中优势兵力,进攻38师的阵地。而此时,38师已经移师襄河西岸,驻扎在襄河东岸的是一个川军团。装备极度简陋,而且人数占据绝对劣势的川军团与日军拼杀一夜,天明后,川军团全部战死。
阮明刚负伤后,就回到家乡养伤。川军团与日军的激战地,就在他家乡附近。
阮明刚指着家乡附近的金鸡山说,川军团牺牲后,都埋在那里的山坳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每逢阴雨的夜晚,还能听到山中传来的哭泣声。
湖北战场上的枪声渐渐平息,而华北战场上的枪声突然密集响起。那里,八路军即将发起一场震惊中外的大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