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崖山战后不久,据守惠州城的文璧向元军献城投降。文璧是谁呢?他是文天祥的亲弟弟。文天祥从崖山再次经过零丁洋来到广州,文璧去看望他,兄弟俩长久地静立无言,唯有流泪以对。文天祥自身绝不降元,却同意弟弟献城投降,乃是有他的难言之隐:怕文家断了香火。
文天祥有妻妾三人,她们为他生下了六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但是,元军逼境,文天祥起兵勤王后,他的家小也只能跟着他转战南北,受尽磨难。他的长子道生十三岁时病逝于惠州。次子佛生在空坑之战时失散,生死不明。他的六个女儿,两个在军中病死,两个死于乱军,两个做了俘虏。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包括文天祥在内的信奉儒家思想的古人根深蒂固的人生理念。被无后的恐惧所折磨,五坡岭被俘前一个月,文天祥写信给弟弟,请求他把侄儿文陞过继给自己。文璧到广州探望时,文陞已过与文天祥为嗣。父母早已不存,两个女儿侥幸没死却是被俘,三个妻妾生死未卜,但后继的香火已经落实了,文天祥觉得,可以放心地为大宋而死了。
1279年,四月二十二日,张弘范派一个叫石嵩的军官负责押送文天祥,迈出了前往大都的第一步。
这支小小的队伍从广州北上,经英德、曲江,来到南岭脚下的韶关。这天晚上,文天祥借宿于韶关城外的南华寺。南华寺建于6世纪初的梁武帝年间,到文天祥时,已有七百多年。这座位于曹溪畔的古寺,更知名的是它曾作为禅宗六祖惠能的驻锡地。惠能圆寂后,肉身一直完好地保存于寺中。但文天祥惊讶而又伤感地获悉,元军南下灭宋的连年战争中,被信徒认为肉身成圣的慧能,竟然被元兵“刲其心肝”。文天祥感叹:“乃知有患难,佛不能免,况人乎?”
告别凋敝的南华寺,文天祥进入了横亘于广东与江西交界处的大山,那就是五岭中最东边的大庾岭。穿行于群山的古道,既是沟通广东和江西的捷径,也是连接南粤与中原的古老通道。古道从大庾岭中的梅岭穿过,山的垭口,建有险要的梅关。梅岭和梅关,都因唐代诗人张九龄凿山开路时广植梅树而得名。时值初夏,梅花早已开过,但季风从南海吹来的水汽,遇到南岭阻挡后化为连绵雨水。文天祥是江西人,走过梅关,也就由广东进入了江西。远行的游子回到故乡,却是以这种被押解的方式。风雨中的文天祥感慨万千,心绪难平,写下了一首《南安军》:
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
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
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
饿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
从广州到南安军(今江西大余县),一路多是陆路,旅途十分艰苦。到了南安军以后,发源于南岭北坡的赣江支流章水,能够通行小船,文天祥得以舍陆登舟。当然,弃陆路走水路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与南安军接壤的赣州,曾是文天祥做官的地方;赣州更北的吉州(今江西吉安市吉州区),则是文天祥老家。文天祥起兵抗元时,多次转战其间。因此,对江湖上盛传的宋军残部可能在途中劫走文天祥的传言,负责押送的石嵩颇为担心,他把文天祥秘密安排到一条小船上,悄无声息地顺流而下。
至于文天祥,正在着手实施翻越梅岭时就拟定的计划:绝食自杀。
文天祥计算过,如果从南安军开始绝食,那么七八天后,也就是他活活饿死时,客船正好沿着章水进入赣江后航行到故乡吉州。作为大宋王朝的孤忠之臣,文天祥最后的愿望是死在故乡,长眠于故乡温暖潮湿的黄土。
文天祥一直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实施绝食计划时,一个叫王应梅的人,在从赣州到隆兴(今江西南昌)的路上,沿途张贴一篇叫《生祭文丞相文》的文章。
王应梅是文天祥的老乡,小文天祥十六岁。当初,文天祥组织义军勤王时,身为太学生的王应梅前往谒见,捐出家产以充军饷,并在文天祥幕中效力。不久,因父死未葬而母又重病,王应梅只得告假回乡。孰料一去竟成永别,等到文天祥的消息再次传回故乡时,大宋已成前朝,丞相已为俘虏。
王应梅担心,世事难料,如果文天祥不能慷慨就义,甚至变节投降,不仅毁了他个人的清誉,也将令天下忠贞之士齿冷。为此,他写下洋洋两千余字的《生祭文丞相文》,力劝文天祥尽快自尽,以全节义。
一个夏日的午后,满耳蝉唱中,我登上了始建于北宋的八境台。凭栏远眺,发源于南岭的章水和发源于武夷山的贡水在不远处交汇。交汇后,它们有了一个更响亮的名字:赣江。赣江开始的这座城市,就是赣州。
1274年春天,文天祥出知赣州。在这座水边的古城,他“平易近民,与民相安无事,十县素服威信”。公余,赣州众多的古迹是他登临纵目的好地方。八境台外,近在咫尺的郁孤台,因辛弃疾“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的词句闻名遐迩。
萧条异代不同时。辛弃疾去世近三十年后,文天祥才来到人世。南宋初、中叶的辛弃疾时代,尽管同样与金国划江而治,但恢复中原还不完全是梦想,辛弃疾也才有“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豪迈理想;到了文天祥时代,国事蜩螗,积重难返,不要说恢复中原,就连守住残山剩水也岌岌可危。而此时此日重回赣州,更是连自身也成了楚囚。因而,同样的山水,同样的城郭,同样的旧游之地,它们带给文天祥的,是不可避免的感时伤遇:
满城风雨送凄凉,三四年间此战场。
遗老犹应愧蜂蚁,故交久已化豺狼。
江山不改人心在,宇宙方来事会长。
翠玉楼前天亦泣,南音半夜落沧浪。
王应梅的祭文写好后,为了让文天祥看到,他把文章抄写在大幅白纸上,张贴于从赣州到隆兴之间的各个码头和驿站。这些地方是北上的文天祥的必经之地,王应梅认为:他一定有机会看到。
然而,王应梅没想到的是,被囚禁在船中的文天祥虽然经过了赣州,却没看到他苦心孤诣的祭文。文天祥在为死在故乡而努力。
阶下囚最大的悲哀在于,生固然不由你,就连死也不由你。文天祥绝食之初,押送的元军并不太在意。几天后,他们担心这个闻名天下的钦犯死在押送途中,他们脱不了干系,遂想尽一切办法要文天祥吃喝。最后,他们用削尖的竹筒硬插进文天祥嘴里,从另一端灌下流质食物,弄得文天祥口舌受伤,满嘴是血。文天祥自忖绝食无法成功,再加上此时顺风顺水的小船已快驶离吉州,他决定终止绝食。既然不能死在故乡,那就只好活着。
文天祥的自杀未遂,让我想起陈子龙。明末文人陈子龙,同样遭逢外敌入侵的巨变。抗清中,他也成了清军的俘虏。当清军用船只押送他离开家乡松江时,绝望的陈子龙抱住看守士兵,一同滚进河里,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如愿以偿地葬在了故土。
从南安军经赣州到达吉州时,文天祥已绝食五天,“余虽不食,未见其殆”。赣江流到吉州,水量浩大而水流平缓,江中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沙洲。其中,位于吉州城下那座最大的沙洲,名叫白鹭洲。那里,留下了文天祥青年时期孤灯夜读的记忆。
如今的白鹭洲如同多年来一样,古木参天,野花竞秀,林子里,藏着一所学校。白鹭洲上建学校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文天祥时代。
1240年,文天祥还是五岁的孩子时,吉州知府江万里于白鹭洲创办书院,聘请宿儒欧阳守道为山长。十五年后,赣江春潮初涨时,二十岁的文天祥从家乡庐陵县富田镇来到白鹭洲书院,从欧阳守道读书。仅仅一年多后,文天祥便在科考中高中状元。并且,该科六百零一名进士里,吉州竟占四十四名,且大多数出自白鹭洲书院。与文天祥同科的进士,还有宋末遗民诗人谢枋得和与文天祥并称的陆秀夫。另值一提的是,文天祥后来还成了一直欣赏他、奖掖他的欧阳守道的侄女婿。至于同样欣赏他、奖掖他的江万里,十八年后文天祥与他在长沙再次相逢,那时,国家已经危若累卵,江万里垂垂老矣,他一再告诫文天祥:吾老矣,观天时人事,当有变。吾阅人多矣,世道之责,其在君乎?君其勉之。见面第二年,元军攻陷江万里居住的饶州,他跳入后花园水池自尽。那方深潭般的水池,是他听说元军攻破军事重镇襄樊后下令挖掘的,名曰止水。当时,“人莫谕其意”。等到他跳池后,他的儿子和左右也跟着跳,以至于“积尸如叠”。
当静卧于船上的文天祥透过船窗看到白鹭洲熟悉的漠漠烟树时,他是否曾想起年轻时在香樟树下与欧阳守道和江万里吟哦推敲的往事?
就在白鹭洲附近,一个老朋友悄悄摸到了文天祥的船上。老朋友叫张毅夫,不仅是老朋友,还同是吉州老乡。张毅夫性情耿介,文天祥身任要职时,多次推荐他出来做官,张毅夫一律推辞不就。文天祥成了元军俘虏,张毅夫却找上门来。他对文天祥说:“今日丞相赴北,某当偕行。”
几个月前,和文天祥一同自广州出发,陪他前往北方的从者共有七人,随着时日迁延,或死或逃,此时只剩一个叫刘荣的还跟在身边。而真正能与文天祥声息相通、互相勉励的,则只有同为俘虏的邓光荐。现在,多了一个张毅夫。
踏上文天祥乘坐的小船,老友张毅夫一直紧紧相随。到达大都后,文天祥被关押于兵马司狱中,张毅夫在附近租了房子,“日以美馔馈”,文天祥才得以几年间从不吃元朝廷提供的任何食物。张毅夫为文天祥送了四年牢饭,直到文天祥就义。此前,张毅夫悄悄制作了一只木匣子。文天祥受刑后,张毅夫就用这只匣子细心收藏了文天祥的头颅,又想方设法火化了文天祥的尸体。然后,他带着文天祥的遗骸回到吉安,交给文天祥的继子安葬。
吉安市富田镇一个叫虎形山的山谷里,青黛的林表传来阵阵鸟啼,我在那里找到了文天祥的陵墓。墓前,石俑静立;广场上,巨型文天祥雕像气度森严。我带着儿子,遥向这位先贤鞠了三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