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的名字总是和那座园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但她从来就不是园子的主人。她只是一个过客。根据有限的记载,她有限地来过几次。如此而已。尽管她热爱这座园子,热爱它的天光云影,虫声鸟语;热爱它春花万树的喧嚣,也热爱它秋雨落叶的孤凄。
二十八岁那年,仿佛为了不让亲爱的人看见青春如何从自己脸上渐行渐远,董小宛在一场疾病之后,迫不及待地香消玉殒。倏忽三载,当她坟前的小草三度由枯转荣时,冒襄才从曾叔祖的后人手里买下园子,并加以大规模的改造与重建。这座园子,就是集风雅与秀丽于一身的水绘园。
为了纪念早死的爱妾,冒襄把水绘园的一座亭子命名为波烟玉亭。波烟玉是他们之间的秘密。“月漉漉,波烟玉,莎青桂花繁,芙蓉别江木”,这本是唐人李贺的诗句。冒襄在《影梅庵忆语》中说,董小宛最喜欢这首诗,每次吟到“波烟玉”时,总要反复多次。有月亮的夜晚,水榭中的二人世界,董小宛的吴越软语和窈窕身姿,天空的皎皎明月与脚下的潺潺烟水,一切都如此美好无缺。“人以身入波烟玉世界之下,眼如横波,气如湘烟,体如白玉,人如月矣。”多年后,繁华事散,冒襄犹自沉浸在对昔年美好生活的追怀中。
冒襄接手水绘园三百六十余年后,我来到了这座古老的园子。我当然知道,如今的水绘园,可能与冒襄的水绘园已经大相径庭。因为,在冒襄身后一百余年的乾隆年间,水绘园就年久失修,“荒落殆尽,仅一洗钵池存焉。然芦竹丛生,鱼苗零落,要非昔日面目可知也”。我眼前的水绘园,是20世纪90年代在原址上的复建。而无论多么高明的复建,它与原汁原味的旧居,总有些貌合神离。
好在,根据资料说法,如今的水绘园大体重现了冒襄时代的格局。曾在水绘园客居的陈维崧解释说:“绘者,会也。南北东西皆水会其中,林峦葩卉坱圠掩映,若绘画然。”
水绘园所在的如皋,地处长江以北,但无论地理特征还是人文特征,都具有江南气质——事实上,它与江南仅仅一水之隔,长江对岸,即是张家港。江南多水乡,河汊纵横,湖荡密布,如皋亦然——甚至,如皋这个名字,就意为到水边的高地。水绘园位于如皋城东北部,运河及护城河将它三面包围,几条更小的溪流深入园子,形成了洗钵池和月池等湖泊。亭台楼榭,木石溪桥,静静倒映于深碧的水中。
园子里最古老的物什是一方池塘、一道石桥和一树盆景。池塘不算大,但曲水通幽,与园子之外的运河相连。这池塘,就是洗钵池。唐代,这里是放生池。池畔,有一座寺庙。一位后来名满天下的年轻人在此寒窗苦读,那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石桥看上去并不起眼,桥面却是由四块巨大的黄石整块铺成。盆景是一棵同样不起眼的绒柏,树龄高达六百年,是冒家的祖传之物。当冒襄在水绘园里纵情诗酒时,绒柏已经两百多岁了。它像一个历尽沧桑的长者,默默注视着变幻的世事如同白云苍狗。
这是三月末的一个下午,淅沥的梅雨还没抵达,白花花的阳光以及乍暖还寒的东风,把满园的花都叫醒了。玉兰、迎春、海棠竞相开放。游人稀少,略有门庭冷落的寂寞,恰与它从前的繁华形成鲜明对比。行走园子,仿佛随时都可能邂逅那位三百多年前的古人。他在这里吟诗,饮酒,散步,看戏,在时光的流逝与朝代的变换中,努力寻找欢乐,并用它来照亮悲欣交集的遗民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