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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黄昏时分,陈老小被放进棺材,随着沉重的一声响,一个人影从棺材盖下面永远地消失了。

在去墓地的路上,陈东风披麻戴孝跟在棺材后面。紧挨着他的是陈西风。整个过程,他俩都没有说一句话。鞭炮炸得很响,长长的送葬队伍中谁也没有大声说话。只有几只狗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时低声叫两下。一路上,从青嫩草叶中踩出来的绿汁,染透了白色的沙石小路。全突击坡的人都来了,这种规模的葬礼,是这一带从未有过的。那些比陈老小年长的老人脸上明显挂着许多忧虑:陈老小这一去,谁还会真正地劳动呢?

方月的母亲也在他们之中。她已经不哭了。早上陈西风的那声喊,将她心中堵塞多时的一腔苦水,猛地从眼眶里喷出来。尽管她早就明白陈老小难逃这一劫,但她一直不相信,因为陈老小在她面前发过誓,最少要活到八十八岁。因此,她一直不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她觉得只要泪水一流出来,陈老小就会真的去了。所以,她一直忍到今天上午,经过那番恸哭,她才重归平静。特别是她记起来,床头柜上的那碗糖水是丈夫亲手泡的,让她不能不对丈夫心存感激。她知道丈夫一直在注意自己,可她暂时不去看他,她将眼睛盯在黑色棺材上,让自己的心此时此刻,全部归属于躺在里面的那个人。

棺材爬到半山时,天色变黑了,前面还要横穿一段两百米长的山坡。段飞机和方豹子点起了火把。

火光摇曳,天地反而显得更黑了。七八串火星从火把上冲天而起,在风中飘得高高的。几株光秃秃的老油桐树变幻着玄奥的怪影。调皮的小孩躲在黑暗处,向人群撒着细沙。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去理睬稀稀落落的沙尘。

几个胆小的女人还是尽量缩短了与周围人的距离,同别的女人挤成一团,并开始说起悄悄话。她们没有议论方月的母亲为什么那般悲痛,并非她们不想或对这话题不感兴趣,而是因为没有人敢提起它。葬礼上就谈论这一点,她们怕陈老小的魂魄来给自己找麻烦。她们相互问着,陈西风娶方月几年了,为何方月还没有怀孕。陈西风虽然四十多岁了,却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不可能雄风衰落。女人们于是说起,陈西风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秘书,甚至还知道她姓田。

方豹子突然吆喝了一声,抬棺材的八个壮男子也齐声附和起来。墓地到了,大家都不再说话,慢慢地顺着山坡涌过去,围在墓坑四周。

火光照在黑漆漆的棺材上,发出一阵阵幽幽光泽。几乎没有什么仪式,只是陈西风点头示意一下,大家就将棺材缓缓放入墓坑。越接近坑底,幽幽的光泽越明亮,直到陈东风往棺材上撒下一把黄土。随着幽光的消失,大家开始用铁锹和锄头刨土填进墓坑。没有人说话,只有黄土落在棺材上发出的扑扑声,那声音极像陈老小在梦中轻轻叹息;偶尔有块石头夹在沙土中,砸在棺材上发出的响声,则如同陈老小在咳嗽。

春天的泥土有一股实实在在的香味,和棺材上的油漆气味一道,随风飘出很远。

坟丘垒好后,陈西风用手碰了碰陈东风。

陈东风愣了一阵才再次跪下去,他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爸爸,我想你!

听见这话的女人先抽泣起来。没听清楚的女人,开始干号几声,随后泪水便真切地流出来。女人们哭得很伤心,什么事也做不了。段飞机和方豹子他们一群男人,将许多的纸钱在坟丘四周烧化了。

陈东风蹬在地上,想点燃那根长达十几丈的稻草把子,一连划了十几根火柴,全被风吹熄了。陈西风将口袋里的防风打火机掏出来递过去。陈东风没有接,依然固执地划着火柴,直到终于将稻草把子点着。稻草把子像龙一样盘在坟丘四周的松树和油桐树上。这是老人们的主意,用稻草把子做长明灯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人们习惯用油灯、蜡烛,也有人干脆牵一根电线,用电灯代替。老人们用了半下午时间,亲手捆扎稻草把子。老人们说,陈老小是个从不偷懒的人,不能用懒办法为他送终。

山风吹在稻草把子的火头上,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一会儿红,一会儿黑。

返回时,大家再次聚到陈东风家门前的稻场上。没有参加送葬的人,已在那里摆好十几桌酒席。大家没有怎么闹酒,客客气气地将酒喝完,将菜吃完,便各自回家去。

段飞机、陈西风和方月的父母没有走。方豹子在自家门口等了一阵,见陈西风没过来,也返回来了。他们一起陪着陈东风进到屋里。

方月的母亲给大家泡了一杯茶后,一个人坐在油灯刚刚能照见的角落里。

段飞机带头,大家轮番说着大同小异的安慰话。陈东风只顾喝茶,没有开腔。闲聊几句,话题又回到陈老小的身上。段飞机说,大前年,乡里给自己评了个劳动模范,发奖的那天,乡干部突发奇想,要老劳模给新劳模戴红花。那天,他在台上与陈老小合坐的长条凳,在不停地颤抖,他留心细看,发现陈老小脸色不好,手脚在微微发抖。乡干部正式宣布自己为劳动模范时,他听见陈老小猛烈地咳嗽起来。到戴花时,陈老小喃喃地对他说,未必现在只讲赚钱,不讲劳动了?后来,乡干部让陈老小讲话。陈老小站在台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要一张口便会没完没了地咳嗽。乡干部见情况不对,就让他下台去,不用再说什么了。要命的是,在他下台时,台下发出一阵哄笑。段飞机到现在也不明白,陈老小当时用手拍打着胸膛的意思,是想表示自己力气很壮,还是胸闷难受。陈西风则说起陈老小前年盖这新屋的事。那时陈东风还在读高三,陈老小独自一人在家忙着盖新屋,一个人拖着板车到窑厂买砖,一个人到山上砍树做门窗房梁,屋基也是他一个人一锄一锹地挖出来的。陈西风的父亲见陈老小这般受累,就逼着陈西风想办法,他费了好大劲才从一家关系户那里弄到二十吨平价钢材指标,他将这指标给了乡里的建筑公司。那时平价和市场价差距很大,建筑公司用这差价给陈老小盖座房子也还有赚的。他将一切安排好了,还将建筑公司的领导负责人请来同陈老小见了面。陈老小却发脾气撵他们走,说自己的房子自己盖,别人休想插手。还骂陈西风不该将自己想象成凡事都想偷工减料的混世魔王。人在世一天,就不能老想着如何省心省力,这也想省,那也想省,省来省去,最终还不是将自己省掉了!

方月的父亲接着说,有一次陈老小喝醉了酒,跑到我家里来,死死地扯着我的手,怎么也挣不脱。陈老小力气不算大,可特别有韧劲。他对我说,要是全突击坡人都图省力,都指望别人多干,自己少干不干,大家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我要是图省力,就将你老婆拐跑了,天涯海角地过逍遥日子,可那样做人太没有意思了。说话时,他一连瞄了妻子几眼。

方月的母亲端坐在暗处,一动也不动。

陈西风和段飞机又谈到多数人总算转变了观念,不再认为会赚钱是一桩不道德不光彩的事,在商品社会,就应该强化赚钱意识,强化利润概念,等等。一旁的方豹子,一个劲地用“对”和“是的”来表示赞同。

说了许久,大家都有点累,段飞机问陈西风什么时候回去。听说陈西风要连夜回县城,段飞机连忙站起来。一直没有开口的方月的母亲这时突然说,别急着走,东风的事还没有商量呢!

大家都不清楚她这话的意思,只有陈西风明白。他问陈东风,家里只有一个人了,今后有没有别的打算。陈东风抬起头,但他没有看陈西风,他说,该怎么过就怎么过。陈西风说,跟我一起走吧,到我那厂里去当工人,我们正想招一些农民工。陈西风还特意补充一句,不是专门为你开后门!不等陈东风回答,方豹子着急地说,西风哥,把我也招去,我什么活都能干。陈西风不假思索便说,行,你同东风一齐去。方豹子高兴地连声道谢时,陈东风却说,不,我不去你那厂。说话时,他终于看了陈西风一眼。

这时,电来了。

黑黑的灯泡猛地一亮后,陈西风发现陈东风眼睛里有一种让人不安的东西在闪烁。

方月的母亲大声说,东风,你莫苕,突击坡的年轻人都出去了,你未必想留下来做人种!陈东风坚定地说,我说了,我不去!段飞机说,是不是舍不得你爸留下的这份家业,若是这样,不如跟我跑生意吧,挺自由的,田里的活儿也误不了。陈东风站起来说,你们别烦我,我什么也不答应!

几个人面面相觑地站了一会儿,便开始往外走。

方豹子郑重地说,西风哥,我帮东风做完三朝拦坟就来找你,行不行?陈西风说,什么时间都行。陈东风说,豹子,你不用等我,现在就可以随他走,桑塔纳轿车里不是还有空位吗?方豹子真的问陈西风,我能搭你的车现在就走吗?陈西风说,行,你去收拾,我等你半小时。陈西风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盯着陈东风,像是说给他听。可惜陈东风的神情丝毫没有变化。

到了门口,陈西风又说,东风,我们虽不是亲兄弟,可姓的是同一个陈,你我的父亲又相交很深。所以,任何时候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想通了,你就来找我!

半个钟头以后,夜空里响起了三声汽车喇叭。

方豹子没来搭上陈西风的车。延误的理由让陈西风哭笑不得。方豹子的妻子也很愿意丈夫出去闯一闯,只是她月经来了三天,方豹子心里也有些渴,便耐下心来等了三天,直到昏天黑地地交欢了几场,方豹子才挑上行李到县城里去找陈西风。

春光融融,从临行的前夜开始,方豹子搂着妻子在床上一直翻滚到第二天正午,他三番五次地对妻子说,他真想什么事情也不做,就这么永远地欢乐下去。 sJ/37IBzibi17Em0eDZP9zED6SCW86cxgqKOI6fERGOVnlgkTiDteDSQ8poP69J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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