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色桑塔纳轿车停在方月家的稻场。
方月的母亲望着围绕稻场转了一整圈的深深车辙,心里颇为不快。她估计重新弄平它,又要花费自己的半天时间。陈西风上前来叫了一声妈。她有点勉强地笑着将他让进屋。
这天早上,陈西风一直同方月的母亲谈论,陈万勤在县城里碰见陈老小的事。陈万勤是陈西风的父亲,跟着儿子在县城里生活。陈万勤年纪大,不时有看花眼的事情发生。让人大为蹊跷的是,方月也在县城里碰见陈老小了。
陈西风说,陈万勤是昨天傍晚在自己家院子里遇见陈老小的。当时家里的电视机正在播送本县新闻。陈万勤不知为何从不看本县新闻,尽管陈西风在吃晚饭时已经同他打过招呼,说是今晚的新闻里面有自己的几个镜头,陈万勤依然是看过本省新闻以后,就独自开门出去了。
陈万勤刚到屋檐下,就看见院子中间有个人影在晃动,而且模样极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那人也不作声,只顾埋头在整修花坛。陈万勤以为是陈西风从厂里叫的工人,便不高兴地骂了一句,这个懒种,什么事都指望别人做,都快成了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陈万勤转身冲着屋里叫陈西风出来。陈西风出来后,陈万勤质问他为什么又要剥削工人,让人来家里修花坛。陈西风说他没有叫什么工人来修花坛,陈万勤回头一指,院子里却是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方月出来,将院子里的电灯打开,三个人走到花坛跟前细看,竟一点痕迹也没有。陈万勤后来想起有一回陈老小到城里来时,曾经动手修理过这花坛,这么一想,他就记起这人影的确像陈老小。于是,陈万勤便怀疑这是陈老小走魂了。
陈万勤心中不爽,回屋早早睡了。
十点钟时,电视图像忽然不清了。方月要陈西风将屋顶上的天线调一调方向。陈西风刚爬上屋顶,全城突然停电。方月在黑漆漆的屋里寻找蜡烛,忽然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甚至还听见那人哼哼的叹息声。方月吓得大叫,她认出那人影就是陈老小,所以她不停地说,老小叔,你别吓我,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方月说完这话,那人影就不见了。
小水电站的电重新来了以后,陈万勤将陈西风叫到自己屋里,他感觉到老小已经不行了,要陈西风马上回去,给陈老小送终。陈西风说这时候不好找司机,只能明天早上走。陈万勤生气了,表示自己要连夜走路回去。看见父亲真的要走,陈西风只好打电话给小张,让他马上开车来接自己。趁陈万勤不注意,他又小声吩咐天亮再走。
临上床睡觉时,陈万勤又吩咐陈西风,如果陈老小真的熬不过去了,办完事后就将陈东风带到城里来,现在城里太需要陈东风了。
陈西风对方月的母亲说,父亲说这句话时,就像是下命令。方月的母亲说,只怕陈东风不愿意去城里。陈西风说,我不信如今还有不愿进城的人。说着话时,他用手扯过放在饭桌横梁上的一块抹布,去擦皮鞋上的几块泥污。方月的母亲刚说了句,我就不愿进城,看见陈西风的动作,连忙叫,别用它擦皮鞋,那是抹桌子用的。陈西风将手中的抹布看了一眼,笑了笑后放回原处。然后侧了侧身子,从裤兜里抠出半包餐巾纸,取了一张,再次弯下身子去擦那皮鞋。
方月的母亲轻叹一声,走到门口请司机小张进屋来喝茶。桑塔纳轿车出了小毛病,司机小张正趴在车头上,用一把螺丝刀,东戳戳,西戳戳。方月的母亲叫了两声,他都没动。陈西风就说,别理他,他自己晓得到屋里来,你先给我们弄点吃的吧。他说着将手中那团粉红色的餐巾纸扔在地上。方月的母亲看了一眼那纸,一声不响地进了厨房。
陈西风趁空出门到自己家门前看了看。他没带钥匙,进不了屋,隔着长有蜘蛛网的门缝朝里看时,许久没有人住的屋子里有一股霉气直往鼻子里涌。门洞里有一层干湿不一的鸡粪,同鸡粪搅在一起的是些鸡毛与枯草。门前的稻场更是一派杂乱景象,方豹子家的猪羊拴在旁边的树上,稻场中间则堆满了稻草与柴火,还有种棉花用的营养钵。此外还有一块刚刚雕刻好,还没送上山竖起来的墓碑。陈西风一见上面的落款是“孝男段飞机”,便有些生气,忍不住弯下腰来,将这墓碑掀到旁边的粪坑边。
他望了望田野,晨曦之下,人和牛在灿烂的鲜绿里微微荡漾。好久没有见到如此动人的劳动场面了,陈西风心里轻轻抖动一下,止不住要向田野上走。下了小路,往田埂上走了几步。泥泞的田埂哪里容得下他,勉强走了一程,烂泥便粘在鞋底和鞋帮上,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他想退回去,却发现四周的人都在盯着自己,只好脱下鞋袜,光着脚继续往前走。
陈西风听见方豹子兴奋地叫了一声西风哥,接着段飞机又叫了一声陈厂长。但是,离他最近的陈东风,只是看了他一眼,稍待片刻,又看了他第二眼。
陈西风抓住陈东风那幽幽的眼神问,东风,你爸怎么样了?我是特地回来看看他的!陈东风挥了挥鞭子,正在拖犁的水牛一甩尾巴,几滴泥水溅到陈西风的身上。陈东风说,放心,他死不了。陈西风又掏出一片餐巾纸,揩了揩身上的泥水,说,昨天晚上我爸和方月看见老小叔在我们家转悠,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你爸总共病了多长时间?陈东风说,几个月吧!陈西风说,真是癌症,那也差不多到时间了。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他情况怎么样?陈东风说,很安静。陈西风说,你将门打开,我去看一看。陈东风说,门没锁,你自己去看吧!
这时,方豹子扶着犁来到陈西风面前。方豹子吆喝一声,让牛停下来。他自己也站在田中央,问陈西风怎么有空回来看看。陈西风故意说自己是专门回来看看自己家的房屋和稻场有没有被人破坏和侵占。方豹子听了不作声,连忙赶着牛走开了。
另一块田里,段飞机正往田埂上走。陈西风知道他是来找自己的,他不喜欢这个人,段飞机几次到厂里去找他,想与阀门厂做钢材、生铁和焦炭生意,他都借故回绝了。陈西风快步往回走了一阵,一直走到小路上才回头看了看,见段飞机牵着牛还在田埂上不急不慢地走着。陈西风冷笑一声,心里说,等会儿段飞机就该到粪坑里去悠闲一回了。
段飞机将牛拴在自己家门口,钻进那栋小楼不见了。
陈西风回到方月的娘家,用热水洗净了脚,皮鞋上的泥却怎么也弄不干净,他只好找了一把毛刷,蘸了水一遍一遍地刷。
早饭过后,陈西风往陈东风家走去时,见田野上只剩下陈东风一个人。他正在想,陈东风的父亲若死了,剩下他一个人怎么过日子呢,这时候还在田里干活,连饭也不知道吃。他在心里叹气时,段飞机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
段飞机迎着他说,厂里的情况还好吧?陈西风说,还好,有事做,有工资发。段飞机说,听人说,阀门厂去年也开始亏损了。陈西风说,你听谁说的,我们现在只按合同做,都做不过来。段飞机笑一笑说,那不做得越多亏得越多?陈西风说,国营企业不比你们做小生意的,我们主要任务有一条是养活人。你怎么不到外面去跑了?段飞机说,插了秧我就出去。陈西风说,花钱雇个人种田不行吗,用这时间去做生意,赚的钱恐怕十倍百倍地翻番。段飞机说,经常劳动劳动对自己做生意有好处,你当了厂长以后,还下车间劳动吗?陈西风说,厂长下车间劳动,那要工人做什么!段飞机说,我以前的想法也同你一样,后来是老小叔教了我。陈西风说,所以你这一生也当不了厂长。段飞机觉得受到了侮辱,他说,你小心点,说不定哪一天,你的厂就是我的。陈西风说,这可不像我家的稻场任你占用。
陈西风不同段飞机说了。他看见方豹子正同妻子一起,在他家稻场忙不迭地收拾,夫妻俩抬着那些营养钵很吃力,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一阵。歇的时候,两个人似乎在争论什么。他隐隐约约听见有“进城”两个字。
陈东风家大门虚掩着。陈西风推门进去时,闻到一股异味。他对这种味道特别敏感,他当副厂长分管工会工作那几年,每年总有几个退休工人死去。当他领人上门慰问时,总是闻到一种特别的气味。他把这种气味称为死人味。现在,这种气味又出现了。
他有点不相信,还是冲着床上的人叫了声,老小叔,我来看你了,你听得见吗?
床上的人一点动静也没有。陈西风摸着那只干枯的手腕,没有脉搏的跳动让他感觉,只有一股凉气朝他心里涌来。他又试了那心口,心口也已经凉了。
陈西风跑到大门口,冲着田野上高声叫喊,东风,快回来,你爸爸过去了!
他看见所有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唯有陈东风,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依然赶着水牛,一步一步沉稳地在田野上走着。陈西风又叫了几遍,终于听见方月母亲压抑着的哭泣声。
陈西风回到屋里,替陈东风将纸钱烧了,又说了一些请陈老小莫要责怪陈东风的话,他认为陈东风还小,受不了这丧父的打击,因此行为上有些古怪。
时间不长,突击坡的人几乎全来了。从陈老小的卧房到堂屋再到稻场,到处站满了人。只有两个人没有来。一个是方月的母亲,她一个人趴在床上,蒙着被子哭得死去活来。
方月的父亲给她泡了一杯红糖水,放在床头柜上,关上所有的门,拦住哭声,不让外泄,自己则平静地来到陈老小的屋里,指挥别人将门板卸下来,在堂屋里搭成一张灵床。再将陈老小的尸体从里屋搬出来,停放在灵床上。另一个没有来的人是陈东风,他一直扶犁跟在水牛后面,一圈圈地犁着那块田。在许多人的劝告无效之后,方豹子亲自跑到田里去劝告。他说了许多的话,陈东风执意不听,非要将这块田犁完之后才回去。方豹子急了,伸手去拉他。力气不比陈东风差的方豹子,被陈东风一掌推出老远。陈东风使着那头水牛,从早上到中午一口气也没歇,人和畜生都没有喝一口水吃一点东西,犁铧开出的犁沟却越来越深。
陈西风也没有闲着,他指挥一部分人将棺材准备好。另一部分人则上山在陈老小妻子的坟墓旁再挖一座墓坑。这地方是陈老小自己选定的,离此不远的地方是陈万勤未来的冥寝之宅。三年前,他们二人找了整整一个冬天,经过多方比较,最后才确定了这片山地。陈老小妻子的坟墓原先并不在此处,经过此次确认,于第二年的冬至节迁移过来。陈西风记得,当陈老小重新将妻子的骨殖一件一件地放进一口新棺材里时,陈东风趴在那口有些简陋的棺材上哭晕过去三次。他在山坡上遥望此时仍在田里耕作的陈东风,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一点想法没有,甚至不明白该怎么去想这个问题。
出殡前的一切都做好了。
大家忙了半天,一下子闲起来,倒显得有点张皇。陈西风的司机小张,将桑塔纳轿车开到水塘边,然后用一只塑料桶在塘里打水,再用抹布细细地擦着车身四周。一群孩子围在四周看,趁司机小张不注意,悄悄用手在发亮的车身上摸几下。后来,一个胆大的男孩上去和司机小张谈成一笔交易,打水的事他们来做,每打一桶水上来,让按一下汽车上的喇叭。一时间,孩子们打水端水忙个不停,汽车喇叭则响个不停。孩子们一高兴,干脆连抹布都抢过来,帮着司机小张擦起车来。司机小张落得在一边笑哈哈地逗他们。
陈西风只看了两眼,心里就突然难受起来,他忍了几下没忍住,对着司机小张喊,别让他们瞎弄。司机小张没有听见。他正要再喊,方月的父亲在一旁说,你怎么啦,孩子们高兴高兴也不让吗?陈西风找了一个托词说,老小叔刚死,这么闹气氛不对。方月的父亲说,你又瞎说,这时节孩子们闹得越欢越好,好人死时,才会热闹!陈西风不再作声了。
擦完车,孩子们不再闹了。
人们再次将目光转向田里的陈东风。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起来。
太阳下山之前,陈东风终于扛着犁,牵着水牛,开始往回走。
陈东风走近时,大家默默地给他让开一条路。
他将水牛拴好,又将铁犁放进小屋,这才来到陈老小的灵床前,说,爸,田我已经犁好了,不知中不中你的意?他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时,他朝四周扫了一眼。
陈西风一直站在陈东风身后。陈东风的眼光碰上他的眼光时,他莫名其妙地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之强烈,使他不得不躲进旁边的屋子让自己镇静下来。
屋子还算整洁,在最显眼的地方放着大约二十来本书。枕边上还有一本书。陈西风坐在床沿上,拿起那本书看了一眼,他记得自己曾有某种机会接触过这本名叫《萌芽》的法国小说。他依稀记得它的内容是描写法国煤矿工人如何用罢工来反抗资产阶级剥削的。他想搞清自己是在哪年哪月看过或听人讲过这本书,想了一阵仍想不起来,却突然间想到另一个问题:假如自己厂里的工人也起来罢工呢?
陈西风双眼牢牢盯着墙角。他用手在光滑的书籍上轻轻地抚摸着,暂时把一切丢到一旁,仿佛时间都不存在。直到有人问他去了哪儿,要找他主持出殡时,他才醒过神来,将手中的书放回枕边,然后看了看窗外的青山绿野,在内心的安宁中,他站起来,迈开步子向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