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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方豹子被叫过来帮忙。两个人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寿衣穿到陈东风的父亲身上。在穿的过程中,方豹子不停地问,你老人家愿意穿这新衣服吗,若是不愿意就脱下来,东风他不会强迫你穿的。陈东风的父亲毫不理会,却又像是在暗中用力,将脖子、手和腿犟得僵直,非得用把劲才能扳弯一些。好不容易将穿寿衣的事做完,陈东风和方豹子坐在客屋里歇息时竟然有些喘气。

方豹子说,你爸爸像是不大愿意走呢!陈东风叹气说,到了这一步,就由不得他了。方豹子说,也是,寿衣都穿上了,还真的能脱下来不成。陈东风说,不过,若是真能还阳,别说脱寿衣,就是叫我脱一层皮,我也愿意。方豹子说,真亏得你有这份孝心,你们父子多年相依为命,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往后的日子真不好过。陈东风说,不好过也得过。说着就沉默起来。他心里在想,为何母亲死后,外婆家的人就再也不过来。

方豹子突然说,你想进城里去找份工作吗?陈东风说,我不想进城。方豹子说,你看人家陈西风进城以后变化多大,连厂长都当上了,过几年一定还要当局长、县长。到那时,说不定还要找一个更年轻的老婆。陈东风不高兴起来,他说,豹子,你别提陈西风好不好。方豹子也有些不高兴地说,他又没伤着你什么,你干吗这么讨厌他。我是准备求求他,到阀门厂去当个工人。

说得没趣,二人就分手了。

陈东风的父亲已经穿上寿衣的消息,在突击坡传开了。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赶来看望,对着墙上的奖状说些缅怀的话。按他们的标准来评价,陈老小是劳动模范中的劳动模范。他们也说到另一个人,就是陈西风的父亲陈万勤。不过,他们觉得陈万勤没有保持晚节,不该跟着儿子到城里去享清福。他们同时还对陈老小中年丧妻之后,一直没有心猿意马,忍受着对女人的渴望将儿子带大的精神表示敬佩。

听到后面这些,陈东风不禁在心里为母亲感到骄傲。

通常的情况下,经过这些夸奖,穿上寿衣的人就会知趣地尽快离开人世,唯恐稍有迟缓,就会被人看作是耍赖皮。陈东风的父亲有些顽固,穿上寿衣后,又平安地度过了一个夜晚。

第二天早上,那些预备帮忙办理丧事的人过来打探消息。陈东风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父亲的心口仍然是热的,手贴上去,挺温暖。

挨过中午,陈东风的父亲还是老样子,那一口气总也断不了。方豹子正陪着陈东风在门口议论,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老人家如此牵挂不舍。段飞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段飞机是突击坡第一个腆起福肚的男人。突击坡的人见到他那大腹便便的模样,无不百感交集,理睬他也不好,不理睬也不好,于是,大家就拼命地同陈东风说话。

父亲肯定要死,又总也不肯断气。弄得陈东风见人都有点低三下四,见了段飞机,也不得不主动同他打招呼。他叫了一声飞机哥。七嘴八舌说话的人忽然都不说话了。

段飞机进屋去看陈东风的父亲。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对墙上的奖状表示出某种兴趣,而是坐在床沿上,拿起那只毫无生机的手,将自己的几个指头压在其腕部上,随后又用手指掀起两块耷拉着的眼皮看了看瞳孔,最后再用大拇指在上唇的中间用力掐了一下。做完这些,段飞机再次拿起陈东风父亲的手腕试那脉搏。围在门口的人们见他极内行地做出这些只有高明医生才能做出的动作,全都安静下来,等着段飞机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等了十几分钟,段飞机终于从床边站起来,用手拍打几下屁股,不紧不慢地说,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段飞机这话让大家有些失望,因为这一点他们早就估计到了。

段飞机又说,往年这个时候,田里已经开犁了,今年却还没有动静,老小叔一定在挂惦这个。不信的话,东风你去向他表个态。陈东风正在犹豫,旁边的人都催促起来。陈东风只好上前去,对着父亲的耳朵大声说,爸爸,你放心好了,我明天一早就下田开犁。才几秒钟,屋子里就响起一声沉沉的叹息。

大家散去时全都默默无语。

下午,太阳从云缝里出来了,突击坡上上下下到处都泛着新光。被春雨洗过的冬天,污浊还在顺着水沟和小溪漂浮,田野上绿也肥,黄也肥,就是不见红瘦。

陈东风从牛栏里扛出犁具来到自家稻场上整理时,吃惊地发现,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男人在整理犁具,女人们则在一旁兴奋地走动,准备随时听候男人的派遣。大家都在高声说话,议论今年应当种什么品种的水稻,还一点点地计算各种水稻播种的面积。

陈东风正和方豹子说话,方月的父亲隔着一块晒场问起相同的问题。陈东风回答说,按照去年父亲种的面积,一分不减,种的品种也一样不改。方月的父亲提醒他,买稻种和化肥农药时一定要多个心眼儿,别吃亏上当,买了假货。

一旁的方豹子忽然大声说,飞机,你也打算下田了?远远地,段飞机的声音飘过来,好几年没扶过犁了,过过瘾,看技术生疏了没有。方豹子说,那你不再打算花钱买粮吃了?段飞机说,还是自己种的粮食好,吃起来香。

天黑之前,突击坡多了一种热闹。先是孩子们抱住一只酒瓶到各处杂货店买酒。有嘴馋的买到酒后忍不住在路上偷偷喝了几口,没等回到家里便显出了醉态,小腿小身子的踉跄,格外逗人。大家都忍不住在自家门口冲着小醉鬼乱吆喝,说他走错了路,让他一会向东一会向西,再让他向南又向北,直搞得他再也认不出回家的路。小孩们则围上去,憋着嗓子学着大人腔,男的冒充爸,女的冒充妈,逼着小醉鬼开口叫,小醉鬼有的叫了,有的则说,你是我妈,那我要吃你的奶,边说边要抓那女孩,女孩则咯咯地笑着逃到男孩们的身后躲起来。男孩不躲,反而松开裤腰露出半边屁股,大叫奶在这儿,快来吃呀!闹到后面,总是由大人出来收场,没有谁对自己的儿子真的动怒,当面骂了几句后,拿过酒瓶自己先尝一口,然后笑眯眯地将酒瓶和小醉鬼一齐拎回屋里去。

黑夜来临,碗盏一响,浓郁的酒香就在突击坡弥漫开来。这个夜晚格外地长,虽然窗户里的灯光早早熄了,但各种各样酣畅欢愉的喘息与呻吟许久也歇不下来。

陈东风拿上两个酒杯来到父亲房里,斟上酒以后却不知说什么好。他自己喝了一杯,又代父亲喝了另一杯。还有一小杯辣椒酱,他用筷子蘸着一点点地放进嘴里品尝。陈东风没有感到辣,却有一种浓浓的酸楚塞满心窝。

天上的云已散尽了,但星星并不多。这是春夜,陈东风曾经不明白春夜的星星为什么没有夏夜里繁荣。他问过老师,老师没有回答。是父亲告诉他,春天是播种的时候,星星也不例外,天上的人也要劳动,经过劳动星星才能茂盛,才能丰收。

黎明时分,陈东风听见外面有人轻轻地敲门。他问是谁却听不见答应。开门后才发现是方月的母亲。

方月的母亲苍老了不少,她怯生生地说,我来看看你爸爸。陈东风正待要问她凭什么这么偷偷摸摸地来看一个垂死的男人,方月的母亲已经钻进屋里了。

油灯咝咝作响,屋里安静极了。方月的母亲局促地问陈东风,他心口还是热的吗?陈东风点头,看着她眼眶里出现白花花的一片,他心有些软,忍不住说,你自己摸摸看。方月的母亲刚抬起手,又突然缩回来。

陈东风见此情景便说,你坐一会儿,我去准备下田的东西。

陈东风从前面出去后,又从后门钻进屋里。他悄悄地贴近门缝,看见方月的母亲已将一只手放在父亲的心窝上。

方月的母亲一连唤了几声,老小,老小,我来送你了,我晓得你是在等我来。那个人把我盯得太紧,让你多受这几天苦。你也别怨,这全是命,命让人有情无缘,有缘无情,不过总比无缘无情要好,总比两个人走在路上看一眼,又各自东西互不相识要好。我是认了,不然怎么会在那一年碰上你,不然又怎么会让我们都找上一个不错的老伴。你要是不认,现在就开口说一句话,然后我们再一起比赛着看谁熬得过谁。她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现在我来送你,是想你走时没有怨恨,像我们这种没有名分的关系,说出去会让外人耻笑几生几世。我想了几天,才决定来。你一定要理解我,这种事若让那个人晓得了,他会受不了的。别的东西我不能送,让你带到那边,反而多一个累赘,你妻子见了会以为你干了什么不道德的事。老天爷做证,这是我第一次挨你的身子。我只给你这些纸钱,你带上,该花的大把花,不够了就托个梦给我,我再给你送。

陈东风看见方月的母亲将一叠叠纸钱塞进父亲的腰里,知道她要出来了,连忙从原路回到稻场上。一会儿,方月的母亲从屋里出来,迎着风,她理了理自己的黑发,脚下一步也没停,一边走一边对陈东风说,你那天的话错了,我后来一直想告诉你,纸钱不是钱,它是情义,是道德,是痛到骨子里时的安慰。

方月的母亲匆匆走后,陈东风一个人站在稻场上细细品味她说的那番话。正想时,身后有动静,他回头一看,是方月的父亲。

陈东风想不通他是从哪儿钻出来的,自己没有看见他,那他一定是有意躲藏在哪儿。

方月的父亲主动上来搭话,这么早就准备下田?陈东风说,你比我起得还早呢!方月的父亲说,不起早不行,再不开犁,季节就迟了。他说话很平静,似乎对刚才的一切全然不知。

太阳出山之前,田野上出现了十几头牛、十几具犁和十几个人,一声声吆喝、一声声鞭响在山谷中一阵阵回荡。闲了一冬的田醒了一般开始翻身了,锈蚀的犁铧转眼间就被磨得雪白,轻风中有一阵阵绵绵不绝的咔嚓声,那是板结的泥土被犁铧撕开的声音,尽管它很轻,人们还是感觉到了。喜欢昂头的黄牛和习惯低头的水牛,闻着那被封闭一冬的泥土的芬芳,不时响亮地喷着鼻子。

陈东风喜欢回望自己家那被粉刷得雪白的小屋。

有一刻,透过窗口的那盏油灯忽地一下熄灭了。

一串泪水哗地涌出来,顺着脸庞溅落在刚刚被犁铧翻起来的黑油油的泥土上。他奋力挥起鞭子,同时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吆喝。

吆喝声飘落在山边的公路上,惹得一辆红色桑塔纳轿车嘀嘀叫了两声。隔壁田里的方豹子和段飞机异口同声地叫道,陈西风回来了。 sJ/37IBzibi17Em0eDZP9zED6SCW86cxgqKOI6fERGOVnlgkTiDteDSQ8poP69J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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