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手扶拖拉机吐着一股浓黑的烟雾,沿着公路一侧不紧不慢地爬。拖斗里坐满了年轻人,在人腿缝隙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行李。除了风和黑烟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再能钻进来。陈东风拦住这辆手扶拖拉机时,拖斗里已挤满人,费了很大的劲,他才获得一块立足之地,由于手中拎着纸箱,他没办法用手全力去抓住什么,固定自己。所以,手扶拖拉机只要有颠簸,他的肩膀和肘部就会让周围的人吃苦头。在他之后,手扶拖拉机又陆续拉上了五个人。最后上来的那个男人长得很白净,一看就是刚从高中毕业出来的。高中生拼命地挤在他的身旁,像讨好一样帮他护着纸盒子。
陈东风对高中生有些好感,便主动询问。高中生叫赵家喜,他说他认识陈东风,陈东风以前来他们学校打过乒乓球比赛,他那时也在校队,只不过是初中组的,没机会同他交手,因为陈东风的球打得最好,而且能拉弧圈球,所以就记住了他。陈东风自然对赵家喜一点印象也没有。陈东风的弧圈球是上小学时随父亲到地区参加劳模大会,在地区体校看别人练球偷偷学来的。他练了几年,等到升入中学时,这一带的体育教师都不是他的对手。
赵家喜是去县农机厂打工,他家的亲戚在厂里当炊事员,家里送了两次礼,当炊事员的亲戚才答应帮这个忙。农机厂离阀门厂不远,两个人当即约定,往后下班了,到一起打乒乓球。
半路上,迎面来了一辆神牛拖拉机。驾驶员刹住车,告诉这边驾驶员,前面公路设了卡,查违章带人,已拦住几辆货车和拖拉机了。手扶拖拉机驾驶员就要大家下来步行,他将空车开过交通卡后,等他们赶上来再上拖拉机。另一种办法是等,交通警察总是吃中饭时撤卡,因为乡下人外出总是上午走,到了下午就几乎不动了。大家都同意步行走一程。
拐过弯,前面公路上果然停着不少汽车和拖拉机。在汽车和拖拉机旁边,黑压压地站着几百人,都是带着大包小包、外出打工的青年农民。陈东风从人群旁走过时,有几个高中同学同他打招呼。陈东风站着同他们说了几句话,得知他们是去大连当清洁工。说话时,一旁有人插嘴,说自己也是去当清洁工,地点是上海。此话一出,立即有不少人围上来,问能不能带上他们,也去大连、上海当清洁工。听说每个城市都缺清洁工,只要找对门就可以当上,人人脸上挂着憧憬的色彩。
陈东风怕被拖拉机落下,不等他们说完就离开了。走上半里路,一个山嘴挡住了身后的一切,手扶拖拉机果然停在那儿等,可是一车人却再也装不下去。陈东风先上去占了一席之地,上不去的人就对他手中的纸箱子有意见。陈东风只好将它顶在头上,好不容易将人重新装好,驾驶员发动了机器正要走,两个戴白帽子的警察骑着摩托冲到前面堵住了路。戴白帽子的警察拿过驾驶执照就往回走,拖拉机驾驶员只能无可奈何地跟上去。
等了半个小时,驾驶员还没有回来,就有人骂开了。当然先是骂警察,然后上上下下扯到一起骂,现在一怕闹事,二怕游行,可就是没人将农民放在眼里,谁都敢欺负农民,连进城打工都不让,变着法儿设卡。正在喋喋不休,山嘴那边像有异常动静。开始,大家都不愿下车,怕上车时没地方站。后来那响动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对头,先是赵家喜忍不住跳到地上,跑到山嘴那边看了看又跑回来,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喊,出事了,出事了,好多人将公路堵了,不让汽车通过。
车上的人纷纷跳下来,一齐往山嘴方向涌去。
陈东风跟在人群后面,拐到宽敞处一看,不远处果然是群情激昂。大家想上前去看个究竟,又怕拖拉机上的行李丢了。正在犹豫,那边过来了几个人。一打听才明白,事情起因是戴白帽子的警察在路旁喝饮料吃面包,农民们又饥又渴,还怕到县城赶不上车。有人不干不净地说了几句,警察听见后就气势汹汹地质问,谁在骂老子!双方对嘴骂了几句,便忍不住扭打起来。上阵的农民并没吃亏,只是嘴角出了血,扣子被扯掉了。这两点其实是乡下打架最常见的情景,陈东风认识的人中,不爱刷牙的人占大多数,牙龈很容易出血,而身上穿的衣服,长年被汗水浸泡纤维已经发脆,如何比得上警察的制服坚韧。偏偏乡下长大的人,最见不得身上出血,衣服被撕,大家齐声吆喝起来,将几个警察团团围住,非要他们跪下来赔礼道歉。盛气凌人的警察怎么肯屈服,两边的人就对峙起来。
陈东风他们正在观望,那边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一辆摩托车冲开一道人缝,高速驶来。一群人跟在后面撵,并大叫着别让他逃了。摩托车转眼就到了跟前,不知是谁突然抢过陈东风手上的纸箱子扔向摩托车,陈东风下意识地往前去抢,纸箱在公路上打了一个滚后,被陈东风重新捉住。他冲过去时,摩托车一个急刹,在挨着他身体的瞬间停了下来。追上来的人将警察从摩托车上拖下来,然后几个人一齐用力,将摩托车倒扣在公路中间,三只轮子朝天的样子,极像少了一条腿的螃蟹。
陈东风急切地打开纸箱看了看,见燕子红没怎么损伤才放下心来。
下午两点,县里来了人,大家都叫他王县长。但是他向群众做自己的介绍时声明只是分管这条线的副县长。经过现场调查后,王副县长将双方安抚了一通,说农民经济困难,省钱搭拖拉机赶路这是可以理解的,又说为了保护大家的安全,交通警察的执法也是对的。因此,他既代表执法部门向在执法过程中无意中受到伤害的农民兄弟表示歉意,又代表农民兄弟向被过激言行中伤的执行公务人员表示歉意。王副县长脱下自己的外衣,要赔给那个衣服被撕破的农民。对方坚辞不受,还说,这么好的衣服穿在身上没法干活,只要政府各部门不卡我们农民,再穿几年破衣服也没关系。
在王副县长的调停下,滞留在公路上的农民上了各自的车或拖拉机。然后由闪着警灯的摩托车开道,王副县长的小车压后,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县城。
一进县城,陈东风就下了拖拉机。赵家喜朝他招了招手,惹得一溜七八辆车和拖拉机上的农民,全都开玩笑似的一齐向他招手,并有意放开嗓门大笑。车队继续前进,农民们从没有这样威风过。陈东风望着车队远去的身影,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悲哀,那些轰轰烈烈的笑声,也没有能感染他,反而让他感觉到一种痞气。
车队拖着飞尘,消失在小城深处。街上的路灯早早地亮了,自行车在大街两旁汇成两条长龙。不少骑车的女人早早地穿上短裤,被捂了一个冬天的长腿显得格外耀眼。女人在前面走,后面总有男人不紧不慢地跟随,在那两条白嫩长腿蹬起的微风中,徐徐前进。路旁树上的新芽新叶一派鲜嫩,间或有几树桃李开满迟到的花朵,临街的窗台与阳台上,摆着形状各异的盆景与花草,长得好看,开得美丽。匆匆的人流不大在意这些,仿佛春风并不来自自然景物。他们更在意那如同春色满园的长腿女人,仿佛早春只能从这种地方萌动,那些带着冰霜暗箭的寒风,只要从这洁白如玉、浑圆如玉的尤物上拂过,便能化为温柔的春风。
眼前那个骑自行车的年轻女人,突然加速跑远了。
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说,那女人叫黄毛,是阀门厂的车工,黄毛的脸哪怕只有大腿十分之一的美,运气再不好,也能到省电视台当主持人。
陈东风的脸,被那一条条白腿羞得绯红。
他在人流中匆匆行走时,迎面碰上陈万勤。
陈万勤也看见了他。陈东风上前叫了声二伯。
陈万勤将陈东风的行李打量一阵,叹了口气说,你到底还是来了,我当你也像陈老小那样,要在家里熬到老哩!
陈东风说,突击坡的年轻人都出来了。
陈万勤说,外面也不全是养人的好地方。你先去家里吧,方月在,西风下了班就回。
陈东风望了望陈万勤肩挑的一担石头问,你这是去哪儿干什么?
陈万勤说,我给自己找了点事,不劳动不行啊!
说着,陈万勤拐进一条巷子。陈东风又走了一程,便到了阀门厂宿舍楼前。陈西风在紧挨着这栋宿舍楼的地方,花钱自己盖了几间瓦房,据说是专门为了娶方月而盖的,房产证上房主的名字就是方月。
被四周楼房包围的小院十分不起眼。陈东风听突击坡人一寸一寸地描述过小院的各种景致,并在心里将其拼成一幅完整的图像。他半点弯路也没走,径直走到小院门前。院门没有锁,也没有闩,陈东风推门进去,在院子中间站了一会儿,他先前以为自己会很激动,这时才发现内心很平静。
陈东风想也没想,便脱口叫了声,方月!
一声既出,才觉得意外,他本来打算叫二伯,不知不觉中将方月叫了出来。
门里一响,方月开门出来了。她吃惊地大声说,东风,你怎么舍得来我家?太奇怪了,西风专门请你接你,你都不来,反而自己跑来了。
方月将他让进屋里。陈东风将行李放好后就去开那纸箱。望见黄灿灿的燕子红,陈东风的手有些颤抖。好不容易才直起腰来,却不敢看方月的眼睛,他捧着燕子红小声说,这是我专门上山为你采的!方月为他泡了一杯茶,茶杯就拿在她手里,见到燕子红她高兴极了,左手抱过燕子红,右手将茶杯塞给陈东风,惊喜地说,我只听说燕子红有黄的,可一直没见过,你是从哪儿弄来的?陈东风说,就在你家后面的那座大山上,昨天爬了一整天的山,才采到这么多!方月说,我要好好养起来,这花儿太珍贵了。陈东风见方月忙着找花瓶灌水养燕子红,就说,水里放点盐,保鲜时间会长一些的。方月听了他的话,用汤匙舀了一点盐洒在花瓶里。陈东风盯着她的背影,有一块东西堵在心与喉咙之间。
方月将燕子红做成各样的花束,并从各个角度去观察它,直到最终完全满意才住手。陈东风一直没有作声,只是拼命地喝茶,方月转身时,他已将杯中滚烫的茶水完全喝了下去。见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方月盈盈一笑,一边给他的茶杯里添水,一边说,你什么时候学得像电影里的外国人,拿鲜花作礼物?陈东风终于抬头看了方月一眼说,我想你离家多年,家里东西会让你觉得亲切。方月说,也不一定,那次方豹子带了半袋子米来,我就没要。你比他灵醒,他有些苕里苕气。方月撩了撩裙子坐到陈东风的对面,将一对乳峰直挺挺地对着陈东风。陈东风不敢看,他又开始低头喝茶,并不停地说着一路上发生的事。方月不时插着话,说城里人不想让农民进城是徒劳的,谁也控制不了,她说现在光阀门厂做临时工的农民就有一百多人。这个数字让陈东风心里怦地动了一下。
方月没问陈东风的来意,就让他住在自己家里。她打开了两间房门,让陈东风自己挑选,一间向着院子,一间向着小河。陈东风正在犹豫,方月就建议他住靠院子的一间,因靠河的一间与陈万勤的房相邻,他的鼾声会穿透墙壁惊扰睡梦。陈东风知道方月的房是靠院子,便说,他愿意与陈万勤做伴,父亲在世时的鼾声早就让他习惯了。方月打开他的行李,帮忙铺好床。
在打开另一包行李时,那本《萌芽》掉了出来。
方月看了一眼说,你还带着书呀!
陈东风赶忙拾起来将它塞到枕头底下。
外面天色一暗,方月赶紧到厨房里做饭,隔着几道门,她要陈东风今晚陪陈西风好好喝几杯。陈东风连忙声明自己不喝酒。方月告诉他,不喝酒的男人办不成大事,就是香烟也要适量地抽一些,不然就无法在世上立足。
方月在厨房里不停地大声说话。
陈东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静静地听着。
突然,方月在厨房里尖叫起来。陈东风正要冲过去,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就听到一阵卿卿我我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陈西风悄悄溜回家了。
陈西风拿着一束燕子红轻轻推开门,不声不响地走进厨房里,一只手搂住方月的腰,另一只手猛地将燕子红伸到方月的鼻子底下。没有防备的方月大吃一惊,在看清陈西风的小伎俩以后,她娇嗔地说,你这燕子红不好看,没有特色,东风给我带来的燕子红,才是好东西哩。
陈西风从厨房里出来。陈东风赶紧迎上去叫了一声,西风哥!陈西风问,什么时候到的?没等他回答,方月在身后接着说,没有请示报告,我就叫东风在家里住下了,你不会不同意吧?陈西风说,房子空也是空,就让他住下吧,只是你又要多做一个人的饭。方月说,无非是多放一把米。陈西风到卧室看了看,出来时说,我也有二三十年没见到黄色的燕子红了,确实好看。陈西风将红色燕子红扔到墙角的簸箕里,回头对陈东风说,我还以为你什么也不懂,没想到你倒比我更讨女人欢心。陈东风像是心事被窥破一样,窘得一个字也说不上来。方月从厨房里伸出头来解围,她说,老陈,人家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名义花是送给我,实际上还不是冲着你来的。你要是不给东风安排个好事做,就对不起他爬悬崖钻刺林采来的这些燕子红。
陈西风说,好做的事怎么能轮到农村来的打工仔哩。
方月说,你自己还不是农村来的!
陈西风说,我刚来时,除了没有给城里人舔臭脚,什么事没干过?
方月说,那最低也得给他安排一个不做定额的工种。譬如说电工、钳工。
陈东风一直在看被丢弃在墙角的燕子红。他想到了翠,翠就是这束燕子红,翠的美丽比这燕子红强多了。翠没有被遗弃,她是自愿躲到墙角的。燕子红一到城里,就变成女人的大腿,虽然更艳了,但也艳得太逼人。乡下的村前村后,燕子红哪怕开放得如同野火烧山,也还有几分娇柔与羞涩。
方月同陈西风说得正激烈,陈东风忽然说,我只想当一名车工。
方月再三阻止,将车工的种种苦处说给他听,冬天车床和工件比冰块还要冷,半夜三更从热被窝里爬起来上班,一双手冻得像鸭掌,弄不好铁屑会迸起来将眼睛弄瞎,工件也有可能甩下来砸个头破血流,生产定额又是雷打不动的,偷不得懒。方月说了许多,陈东风还是不改初衷。陈西风很高兴,下班的路上,加工车间主任徐富还在找他要男车工。陈东风说不出第二条理由,只能说,父亲在世时总是同他说,当工人就要当车工,车工是最聪明灵巧的。
陈万勤从外面进来以后,谈话的内容就变了。
陈东风与陈万勤津津有味地谈起突击坡人种田的情况,方月和陈西风几乎插不上嘴。陈东风说到方月的母亲今季养了十张蚕籽的春蚕时,方月才惊叹她母亲是不是不要命了。那么多的蚕,仅仅是桑叶每天就得吃下近两担。这么多的桑叶,要跑多少路,爬多少树,才能采得呀!陈万勤又问那条小河现在水有多深。听说在膝盖上下,便笑起来。他断定今年早稻丰收不成问题。陈万勤很早就同陈老小摸索出一个规律,水深过膝盖,有可能发生洪灾,若浅于腿肚子,旱灾逃也逃不掉。
见到父亲笑,陈西风心里也爽朗起来。上一次父亲笑,距今已经有差不多一年时间了。那是高天白来家里反映情况,说全厂的工时定额普遍偏低,这样会惯坏工人的。高天白比父亲小十多岁,父亲同他比掰手腕,两人战成了一比一平。因此父亲笑了。这以后,父亲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连方月可能怀孕了的事,他脸上的表情,也只是像被手电筒晃了一下,不等别人看清楚,便归于平静。
吃饭时,电话铃响了,方月说肯定是找我的,她拿起话筒那神情果然没错。陈东风听出是约她去打麻将,她犹豫了一阵还是答应了。放下电话,她只说了句,今晚我去文科长家,十点半回来。陈西风嗯了一下。
方月吃完饭就出了门。陈东风抢着将碗洗了。
陈西风无所事事地钻进房里,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用报纸包成的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