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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之天与气之美

谈天气,自然离不开气,离不开天之气。天地之间有气,当下雨雪之时才有水,而水蒸发后也成为气进入大气循环,这是明显的科学道理。但是具体观察到气,一定是古人经验积累的结果。

在古汉字的字形中,气就像云气蒸腾上升之状,出现了如此优美的写法:

由此可见,气的流动,早被古人敏锐地洞察到了,偶尔也有日形在其中。这种流动是介于天地之间的,所谓“天气下降,地气上腾”(《礼记·月令》)是也,就证明古人早就明了上下流动的道理了。

我们呼吸进出的是人气,所谓“气,谓嘘吸出入者”(《礼记·祭义》郑玄注);地上升腾有地气,所谓“地有气”(《考工记·总目》);在空中飘散的则是天气,所谓“故在天为气”(《素问·天元纪大论》);再升腾也就成了云气,所谓“云者,地面之气。湿热之气升而为雨,其色白;干热之气散而为风,其色黑”(《说文》)。这些气的存在方式,古人都观察到了。

随着天气变化,气还要呈现为一定的“貌”,正如《说文》区分出气的黑白之色别,上升为雨呈白色,散而为风则呈黑色。这在天为气之气,必有各种样貌,“天有六气……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左传·昭公元年》),这就形成了我们今天所说的“气象”!

中国古人所说的气象,也不同于今人科学化的理解,说的乃是气之成象。古人称显示吉凶的云气为气朔,据以占卜吉凶的云气为气祲。此种气之象,在天人交融当中可显吉凶,与古人占卜相关,而绝没有如今气象的客观含义。与今义气象对应的英文词最匹配的应是meteorology,相应之下,天气则为weather,可将二者划分开来。气候对应英文词climate,那的确更适合,它客观化的科学含义重,乃为大气物理特征的长期平均状态,它具有相对稳定性。

众所周知,中国南北的气候差异颇大(雨量因季风影响也由东南到西北递减),“按天地气候,南北不同也”(徐光启《农政全书》)。大体特征差异可用北冷南暖、北干南湿来加以确定(科学数据上可用某一时期的平均值和离差值来表征),这些就特征来衡量时间尺度也是巨大(月、季、年不够的,标尺甚至是百年千年)。因为这个词太过科学了,所以言说美学时我们不取,从天气、气象到气候,科学含量其实越来越高了。

在生活美学谱系里面,我们所说的当然不是气候(climate),但也不是气象(meteorology),而是天气(weather)。我们提出的是“天气美学”,而非气象美学,美的是天气,而不是气候抑或气象。为什么这样说呢?气象,因气成象,然而我们对天气的感知,却绝不是仅仅诉诸视觉的,想一想山雨欲来前的那种大气压强与湿度,你就会知道,对于天气人是全身投入其中的,而不是因视见象。因此,天气美学所指向的就是天之美。

图1-2(左) 汉错金云纹樽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1-3(右) 战国三角云纹壶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云纹的各种变化样式,在不同的器物造型上面得以演绎,这就把仰观所见的云象积淀在中国人的审美生活结构当中

中国有着历史悠久的气化宇宙观,对天气的理解,由此也被气化。庄子在论“万物一也”之时,提出“通天地一气耳”(《庄子·知北游》),这显然是道家的一气论。此后,一气论就与阴阳观结合,“天地之合和,阴阳之陶化万物,皆乘一气者也” 。中国人所观照到的阴阳智慧的本义,大概也是来自天象与天气的变化。中国早期的阴阳学家派在《史记》中就被认为是“序四时之大顺”的,而到了《汉书·艺文志》则给出更明确的解释:“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

中国人有着一种气化宇宙观:一气充塞天地间,生生不息也。作为生态宇宙论的这种气化哲学,认定所有的生命都由气构成,气将万物连接成一脉络。这就为理解各种生命形式的同一性与差异性,提供了宇宙论的基础,也说明了宇宙中变化与转化的方式,承认宇宙的生命力与能动力及其与人的过程的特殊关联,并肯定了人类在宇宙之展开与转化过程中的角色功能。 [1] 由此,在人类早期宇宙观当中,这种气的综合根基于自然,并强调万物关联的连续性。

人与天合,物乘气至。从这个宇宙化的一气到每个人的喜怒哀乐,中国人的确参透了其中的本然关联,“喜怒哀乐,一气流行,而四者实与时为禅代,如春过了夏,秋过了冬,冬又春,却时时保个中气,与时偕行”(《刘子全书·学言》)。好个喜怒哀乐!好个春夏秋冬!它们不仅是相感通的,而且都是与时俱进的,且中气随四季运转而不变。

天气美学究竟具有哪些征候呢?第一个,天气是没有任何框架的,这就是英文所谓的frameless,亦即无框架性。

在中国古人看来,我们头上的苍天既大且远,“天行广而无私”(《墨子·法仪》),“大者天也,天能覆育万物,其功最大”(《太平经钞·癸部》)。自然美本身也往往是无框的,尽管常常被纳入框架之中,无论是绘画的画框,还是摄影的镜头框。这个“框框”,其实就是框架(frame),就是把一部分自然作为审美欣赏的焦点。就像我们常常看到,摄影师站在山水之间,用两只手做了一个矩形,去套自然以使其成为更为集中的风景。这,也就是框架。

当我们欣赏大自然之美的时候,尽管我们的眼睛形成了一个框架,但放开视野,你所面对的自然,却是无限的。你可以调整自己的目光,将整个风景尽收眼底,不停地转动扫视以在大脑中形成整体图景;也可以聚焦于某个角度凝视,以便更充分地去榨取自然美感,但绝不可能看尽自然。毫无疑问,自然本身都是不被设定框架的,天气更是如此了。天气是根本没有框架的,甚至在有的时候,在城市完全封闭的环境当中,可以不诉诸视觉,而闻到雨后的新鲜空气、感觉到大气的压强。所以说,气象,其实是无孔不入的,也是无时不存的,除非你将自己彻底隔绝于天气影响之外。

于是,天气就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美学之一。当然,还有比气象更大的审美对象,因为气象还是就地球而言,属于大气层内的审美。更大的美学,那就是宇宙美学,但在中国称之为天象美学似乎更为恰当。

第二个,天气是要人沉浸其中、身处其中的,而不是静静观照。这往往不是主动要观照,而是你不得不被纳入其中——你就身处天气里。

中国人总讲人与天地参,那何为参?“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荀子·天论》),但这还是就人治而言,在此基础上天人也是可以感通的:“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春秋繁露·阴阳义》)古人用喜怒哀乐来形容天气的变幻不息,于是,雨、雷、风、云都成为审美对象。

雨,是人们常遇到的天气,除了沙漠与极寒地区之外。中国古人非常善于欣赏雨,而并不仅仅诉诸视觉,有时更诉诸听觉,不少地方都有“听雨轩”。雨中的美感,江南地带的古代文人墨客能将其最为细腻地表达出来。

图1-4 中国古代云纹图样

中国古代纹饰当中出现的各种云纹,恰是古人观天而凝练出来的审美变化多端之结晶

图1-5 董其昌 仿米芾山水图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米芾善于描绘的烟云笼罩的山水,从中可以体会“一气”充塞天地的样貌,因天地由“一气”而贯之

大地之物,乃雨的承载者,中国文人们有时就把听雨加以转化,比如说,雨打芭蕉之雨与蕉互动,由此,听雨就转化为听蕉。且看明代书画家沈周的《听蕉记》:

夫蕉者,叶大而虚,承雨有声。雨之疾徐、疏密,响应不忒。然蕉曷尝有声,声假雨也。雨不集,则蕉亦默默静植;蕉不虚,雨亦不能使为之声。蕉雨固相能也。蕉静也,雨动也,动静戛摩而成声,声与耳又能相入也。迨若匝匝㴙㴙,剥剥滂滂,索索淅淅,床床浪浪,如僧讽堂,如渔鸣榔,如珠倾,如马骧,得而象之,又属听者之妙也。长洲胡日之种蕉于庭以伺雨,号听蕉,于是乎有所得于动静之机者欤?

这就构成了一种独特的氛围。试想,这雨中听蕉的情状,到底与你观看一幅《雨中芭蕉图》有何异处?

观看一幅画,只有视觉上的美感,但在江南古宅中听雨,那是何等氛围?雨中的人体感受是什么?那种阴之感觉,必定有大气的湿度与压强参与其中,它们敏感地透过我们的皮肤作用于我们。更重要的是,观画几乎没有听觉体验,而听蕉则将天气之美诉诸听,而且,中国文人的虚实、动静之辨皆化入其中。

叶是虚的,雨是有的,虚可承有。蕉是静的,雨是动的,声要借雨。雨如不集,蕉只静候;蕉如不虚,雨亦无声。这蕉与雨,恰恰形成了互动的关联,动、静互动才能成声。所谓听者之妙,就在于把握动、静之机。然而,沈周看似在描绘一番蕉雨游戏的“无我之境”,但其实乃为“有我之境”。声与耳又能相入,就是说声入耳后,激发人之想,因而雨打芭蕉才能出现那么多赋予想象之天籁,这就不仅仅是身体的参与,更是身心全面参与其中。

第三个,天气之美,在于变化万千。

中国人常说风云变幻,所谓“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礼记·孔子闲居》),风、雨、雷霆皆为流动变幻的,万物也在这流动变幻当中得以显露与滋生。天气从来不是固定的,没有恒定的气温,也没有不变的季节。这种天地的变化,还是永久性的,甚至就是永恒的,除非地球归于死寂、大气消失那一刻。

这种变化,也可能是很短暂的,比如风雨突来、雨霁雪霁,可能顷刻间就出现或消失;也可能持续一段时间,比如梅雨时节或者季节交替,那所见的风光也是不同的。譬如西湖,它是中国人所钟爱的胜景,俗话说得好: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雪湖。晴天里游湖,不若雨中游湖;雨中游湖,不若雪后游湖。

这说得其实也不全,最早是明代文人汪珂玉在《西子湖拾翠余谈》中评说西湖云:“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中间又加上了月湖,三潭印月之景的确奇佳也。这个补充,把西湖的阴与晴、昼与夜、冬与夏说全了,有雪时一般就是冬季了,阵雨时也能艳阳高照。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第一首是说朝(曦)夜(雨),“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异曲同工的袁宏道也说西湖“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第二首则说晴(水)雨(色):“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其实,每种天气之下的西湖,大概皆有“淡妆浓抹总相宜”之意,苏东坡不是说“晴方好”“雨亦奇”吗?

单就雨湖而言,那变化就有很多种,冬去初春有绵绵冷雨、哀怨秋夜有飕飕凉雨、清明时节有纷纷细雨、梅雨时节有无尽烟雨……夏日如要赶上有阵头雨,甚至来点雷暴,还真有点动人心魄,大家总觉得西湖能展现出一种女子般的恬静之美,但是,我也曾在乘游船游西湖的雨中,遇到惊心动魄的狂风暴雨,当时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一番雄壮之景。那时的湖水还真是黑色的,苏轼所描述的一点不虚:“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如能如古人那般,夜晚荡舟去湖上,那真是“月冷寒泉凝不流,棹歌何处泛归舟。白苹红蓼西风里,一色湖光万顷秋”(孙锐《平湖秋月》);如能行至湖心,“放棹西湖月满衣,千山晕碧秋烟微。二更水鸟不知宿,还向望湖亭上飞”(董斯张《夜泛西湖》)。于是乎,不同的天气游西湖,就能生发不同的诗意,就能体验到不同的天气之美。

[1] Mary Evelyn Tucker and John Berthrong eds., Confucianism and Ecology: The Interrelation of Heaven, Earth, and Humans , Cambridge: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World Religions, 1998, p. 191. vl/tItNtrptwDzniBaQ6OiQ4iEtHwTLPh1KUAbpEP72+k4jJ4EwWoDTH8pNUAj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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