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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脂球

一连数日,溃军的一股股队伍,纷纷穿过这座城市。那根本不算队伍,完全是散兵游勇。那些人胡子拉碴,又长又脏,军装也破烂不堪,既没有军旗,又不成为团队,只是拖着脚步朝前走。他们都显得神情沮丧、筋疲力尽,再也不能想什么,再也不能拿什么主意了,仅仅凭习惯机械地移动脚步,一站住就会累趴下了。他们大多是应征入伍的性情平和的人、安分度日的年金领取者,一个个都被枪支压弯了腰,还有年轻而敏捷的国民别动队队员,他们容易惊慌失措,又能立刻斗志昂扬,他们随时准备冲锋陷阵,也随时准备溃退逃跑。此外,他们中间还零星夹杂着穿红色军裤的士兵,那是一次大型战役中被击垮的师团的残部。身穿深色军装的炮兵,同各种步兵排列在一起。有时也能看见一名龙骑兵的闪亮的头盔,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跟随脚步比较轻快的步兵,显得十分吃力。

随后,游击队也一批批穿城而过,每队都起了英勇的称号,诸如“败军复仇队”“坟墓公民团”“敢死队”等等,不过,他们的样子倒像土匪。

他们的官长,也都是从前的布商或粮商、油脂商或肥皂商,临时充当军人,因为钱多或者胡子长,就被任命为军官,全身披挂着武器、法兰绒绶带和军衔。他们讲话声如洪钟,经常讨论作战方案,大言不惭,自以为肩负着危难的法国的命运。不过,他们有时也惧怕手下的士兵,那原本是些亡命之徒,勇敢起来往往不要命,而且奸淫抢掠,无法无天。

据说,普鲁士军队就要开进鲁昂城。

当地的国民卫队,两个月来一直在附近树林中,小心翼翼地侦察敌情,有时甚至会开枪误杀自己的哨兵。哪怕荆丛里有一只小兔子动一动,他们就立刻准备投入战斗。现在,他们都各自逃回家中,那些武器、军装,在方圆三法里之内用来吓唬路人的一整套凶器,都突然不翼而飞了。

最后一批法国兵总算过了塞纳河,要从圣赛威尔和阿夏镇的方向退往奥德梅桥。走在最后的是将军,左右由两名副官陪伴,徒步行走。率领这样的乌合之众,他实在是回天乏术,一筹莫展。而且这个以勇武著称、战无不胜的民族,竟然遭此惨败,全线崩溃,他裹在其中,也不免感到茫然失措。

此后,城中便是一片寂静,一片静悄悄而又惶惶不安地等待的气氛。许多大腹便便的市民,在生意场上丧失了男子气概,现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胜利者,他们心惊胆战,唯恐敌军看见他们烤肉的铁钎或者大菜刀,就说是窝藏武器。

生活似乎停止了,铺子都关门闭店,街上阒无人声。偶尔有个居民上街,也被这种沉寂吓坏,便溜着墙根匆匆离去。

就在法军撤完的第二天下午,不知从哪儿冒出几名轻骑兵,穿城疾驰而过。不久,从圣卡特琳山坡上就黑压压下来一大片人,与此同时,另外两股侵略大军,也像潮水一般,出现在达纳塔尔和布瓦纪尧姆的两条大道上。这三支大军的先头部队,恰好同时在市政府广场会合。随后,德军大部队开到,一营一营,从周围的大街小巷列队出来,沉重而整齐的步伐,踏得路石咯咯作响。

一种陌生而喉音很重的声音所喊的口令,沿着房舍升起。那些房屋看似空空荡荡,一片死寂,可是在紧闭的窗板里面,一双双眼睛却在窥视胜利者:那些胜利者成了这座城市的主人,根据“战时权法”主宰全城人的财产和性命。居民们守在昏暗的房间里,都惊恐万状,如同遭受大灾大难,什么智慧和力量都无能为力了。是的,每逢事物的秩序被打乱,安全便不复存在,原来受人类法律或自然法则保护的一切,现在就要遭受一种无意识的残暴力量的蹂躏,人们就会产生这样惶恐的感觉。大地震将一个地方的所有人压死在倒塌的房屋之下。泛滥的江河同时冲走淹死的农夫和耕牛的尸体,以及房屋的梁柱。同样,打了胜仗的军队就要屠杀自卫的人,押走俘虏,以战刀的名义抢掠,用大炮的轰鸣感谢上帝。所有这些可怕的灾难,让我们无法再相信永恒的正义,也无法按照我们所接受的教导那样,再相信上天的保佑和人类的理性。

德军小分队挨家敲门,然后进了屋。这就是入侵之后的占领。战败者从此开始尽义务,必须热情招待胜利者。

过了一段时间,最初的恐怖一旦消失,气氛又重新平静下来。在许多家庭里,普鲁士军官都和一家人同桌吃饭。有的军官也很有教养,并且出于礼貌,替法国惋惜,说自己本不愿意参加这场战争。房主自然要感激普鲁士军官的这种感情,何况说不上哪一天,还要仰仗他的保护呢。把他侍候好了,也许能少摊派几名士兵来吃饭。既然什么都要听命于这个人,又何必伤害他呢?那样干不是勇敢,而是鲁莽。现在的鲁昂市民,已没有大胆鲁莽的毛病了,不像当年那样,因英勇守城而使这座城池闻名遐迩。最后他们还这样考虑,只要不在公开场合同外国人亲近,在自己家里客气一点儿并不为过。这也是他们从法兰西文明礼貌中得出的至高无上的理由。在外面,彼此成为路人,可是回到家里,大家都愿意交谈。每天晚上,大家守着炉火取暖,德国军官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就是整个城市,也渐渐恢复了常态。法国人固然还不大出门,可是大街小巷挤满了普鲁士兵。况且,那些蓝色轻骑兵军官,身上佩带的杀人的大家伙拖在马路上,虽然显得盛气凌人,但是比起去年也是在这些咖啡馆里吃喝的法国轻骑兵军官来,对普通公民的蔑视态度并不算特别厉害。

然而,空气中多了点什么,多了点难以捕捉的陌生东西,那是一种不能容忍的外国气氛,如同扩散的一种气味,异族入侵的气味。这种气味充斥家家户户和所有广场,改变食品的味道,使人产生远行到野蛮而危险的部落的感觉。

胜利者要钱,要很多钱。居民总是如数缴纳,他们也的确富有。不过,诺曼底商人财越多越抠门儿,出一点儿血,拔一根毛,看着自己的财富有一点儿转到别人手中,他就特别心疼。

可是出了城,沿河流往下游走两三法里,到克鲁瓦塞、埃普塔尔或比萨尔一带,船夫和渔人能经常从水底打捞上来德国人的尸体。那些尸体在军服里泡得胀起来,有被刀捅死的、被脚踢死的,也有脑袋被石头砸烂的,或者从桥上被人推下水的。河底的淤泥里,埋葬了不少野蛮而合法的暗中复仇,那是不为人知的英勇行为、不声不响的袭击,比白天打仗还危险,但又不能扬名。

须知对外敌的仇恨,总能武装起几个义无反顾的人——他们为了一种信念,随时准备献出生命。

总而言之,入侵者在全城实施严格的纪律,并没有干出一件传闻他们在挺进中所犯的暴行。于是,城里人胆子壮起来,那些商人又蠢蠢欲动,心中渴望做生意了。有几个商人在还是由法军据守的勒阿弗尔港有大笔投资,他们打算从陆路先到迪埃普,再乘船转到那个港口。

他们利用认识的几名德国军官的影响,从总司令那里获得离城特许证。

有十名旅客订了座位,车行派一辆四驾旅行大马车送一趟,决定星期二天亮之前动身,以免招来人围观。

这一阵上了冻,地面冻硬了。到了星期一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北风劲吹,刮来一片片乌云,大雪纷纷扬扬,从傍晚开始,下了一整夜。

凌晨四点半,旅客们在诺曼底旅馆院内集合,准备上车。

他们睡眼惺忪,虽然披着毛毯,还是冻得浑身直打哆嗦。昏暗中彼此看不清楚,他们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穿了厚厚的冬衣,看上去就像身穿长袍的肥胖神甫。有两个男人倒是相互认出来,第三个人又上前搭话,他们便开始交谈。一个说:“我带老婆一道走。”另一个说:“跟我一样。”第三个说:“彼此彼此。”第一个又说:“我们再也不回鲁昂了。如果普鲁士军逼近勒阿弗尔,那我们就去英国。”他们气味相投,也都有同样打算。

然而,始终没有人来套车。一名马夫提着一盏小灯,不时从一扇黑洞洞的小门里出来,又立刻钻进另一扇门里。马厩地上垫了草,马蹄踩地的声就不大了。一个汉子骂骂咧咧地同牲口说话的声音,在旅馆楼内都听得见。一阵轻微的铃声表明有人在弄马具,不久又变成持续不断的清脆颤音,节奏随着牲口的动作而变化,时而停止,接着又突然摇响,并且伴随马蹄掌踏着地面的闷声。

门猛然关上,声响戛然而止。这些市民身子冻僵了,都沉默下来,直挺挺地伫立在那里。

绵绵不断的白色雪幕闪闪发亮,不停地朝大地降落,抹掉了万物的形状,给万物蒙上一层冰雪的刨花。城市一片沉寂,埋葬在冬天下面,什么也听不见了,唯闻这种难以捕捉的、模糊而飘忽的下雪的窸窣之声,与其说是声响,不如说是感觉,微屑淆杂混合,似乎充塞天地,覆盖了世界。

提灯笼那人又出现了,他牵着一匹不愿走且垂头丧气的马,将它拉到车辕里,搭上套,转悠了好半天才系好,因为他一手提灯照亮,只能用一只手干活。他正要去牵第二头牲口,看到所有旅客都站着不动,满身都是白雪,就对他们说:“你们为什么不上车呢?到车里起码避避雪。”

自不待言,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点,一听这话就蜂拥过去。那三个男人先把妻子扶上车,随后自己也上去了。另外几个身形模糊的人彼此没有讲话,上车就坐到余下的位置上。

车厢的底板铺了厚厚的干草,脚可以插进去。坐在里头的那几位太太带了烧炭的小铜暖炉,这时点燃了,然后低声列举暖炉的好处,讲了好半天,无非彼此重复早已知道的事情。

旅行车终于套好了,本应套四匹马,考虑到路不好走,就套上了六匹马。这时,外面有人问道:“全都上来了吗?”车里有人应了一声:“全上来了。”于是启程了。

马车行驶得很慢很慢,一小步一小步往前移动,轮子陷进雪中,整个车厢哀鸣,发出低沉的吱吱咯咯的声响。几匹马打着滑,呼呼喘息,浑身冒热气,而车夫的大鞭子四面飞舞,不停地打响,时而卷曲,时而伸展,活像一条细长的蛇,又突然抽在一个滚圆的马屁股上,那匹马的后臀就往上一拱,猛地用力拉车了。

不知不觉天亮了。被车里一位地道的鲁昂旅客刚才比作棉花雨的鹅毛大雪,现在已然停了。乌云里透出一道污浊的光线,而厚重的乌云反衬得雪野格外明亮耀眼,地面上忽而出现一行披上霜衣的大树,忽而出现一座顶着雪帽的茅舍。

车厢里,大家借着黎明的这种凄清的光亮相互好奇地打量。

在车厢最里面的最好的位置上,鸟先生夫妇面对面地坐着打瞌睡,他们是大桥街的葡萄酒批发商人。

鸟先生从前给人当伙计,趁老板破产,就把店铺盘过来,从而发了财。他以极便宜的价格,将极劣的葡萄酒批发给乡村的小贩,因而在熟人和朋友的眼里,他是个非常狡诈的奸商,是个诡计多端、快活俏皮的真正诺曼底人。

他这奸商的名望已十分稳固,以致有人当作笑谈。例如有一天,在省政府的晚会上,一位在当地颇有名气、文思敏捷而犀利、专编寓言和歌谣的作者图奈尔先生,看到女士们有点困倦,就提议玩“飞鸟”游戏。这一说法立即飞遍省督的每间客厅,然后又飞到全城的每家客厅,让全省人开心大笑了一个月。

此外,鸟先生爱搞恶作剧,爱开文雅和下流的玩笑,这也是出了名的,因此哪个人提起他,无不立刻补充一句:“这个鸟家伙,真是无价的活宝。”

此人身材矮小,挺个球状的大肚子,肩头顶着鬓髯灰白的一张红赤赤的脸。

他的老婆则人高马大,麻利果断,说话嗓门又高,遇事又能当机立断,在店铺里代表秩序和算术。而他本人则凭着插科打诨,给店铺增添活跃的气氛。

挨着这对夫妇坐的一位更有派头,出身阶层要高一等的,他就是卡雷–拉马东先生,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在棉纺行业名望很高,开了三座纺织厂,授予荣誉团骑士称号,又是省议会的议员。在整个第二帝国时期,他一直是善意的反对派首领,唯一的宗旨就是先攻后和,拿他本人的话来说,也就是拿武器虚晃几招,然后要价高些,再附和多数派的主张。卡雷–拉马东太太比丈夫年轻得多,成了鲁昂驻军的那些贵族军官的安慰。

她坐在丈夫的对面,身子蜷缩在毛皮大衣里,显得那么娇小,那么可爱,那么秀美。她瞧着这破破烂烂的车厢,眼里充满了沮丧的神情。

坐在她身旁的是于贝尔·德·布雷维尔伯爵和夫人,这是诺曼底最古老、最高贵的姓氏。伯爵是个派头十足的老绅士,并且着意修饰,竭力突出自己的相貌与亨利四世国王的相似之点。根据他的家族引以为荣的一种传说,亨利四世曾使布雷维尔家族的一名女子怀了身孕,那女子的丈夫才得以晋升伯爵,并擢升为省督。

在省议会里,于贝尔伯爵跟卡雷–拉马东先生是同僚,不过他在省里代表奥尔良保王党。他同南特城一个小船主女儿是如何结为良缘的,这始终是个谜。伯爵夫人也的确雍容华贵,比谁都善于应酬,据传她曾得到路易–菲利浦的一名公子的垂爱,因而整个贵族阶层都趋之若鹜,她的沙龙在当地也首屈一指,是唯一保留昔日风流情调的场所,一般人是难得进去的。

布雷维尔家庭拥有的全是不动产业,据说每年收入高达五十万法郎。

上述六人是这辆车旅客的核心,是社会上收入稳定、生活平静、有权有势的阶层,同时也是信奉宗教、讲究道德、有威望的正人君子。

也是巧得出奇,这几位女客都坐在同一条长椅上。伯爵夫人旁边还坐着两名修女,她们掐着长串念珠,口中咕哝着《圣父经》和《圣母经》。一位是老修女,满脸麻坑,就好像迎面中了一排霰弹似的。另一位修女身体极其羸弱,一张病容的俏脸长在痨病胸脯的上面。这样的胸脯受贪婪信念的啮噬,能使人情愿殉教并产生宗教幻象。

这两位修女的对面坐着一男一女,把大家的目光吸引过去。

那男的谁都认识,人称民主家高奴代,是上流社会人士最怕的人。二十年来,他泡在具有民主风味的所有咖啡馆里,在啤酒杯中浸染他那棕红色的胡子。他和弟兄朋友们,吃光了他那当糖果商的父亲给他留下的可观的财产,便急不可待地盼着共和国的诞生,以期获得他为革命干了那么多啤酒之后应有的地位。九月四日那天,也许有人故意捉弄他,他真以为自己被任命为省督,不料走马上任时,成为办公室唯一主人的那些侍役,却不肯承认他的资格,逼得他退避三舍了。其实,他是个挺厚道的家伙,乐于助人,而并无害人之心,于是他又以无比的热忱,全力组织守土的防务,动员百姓在平野上挖了许多坑,砍倒附近林子中的所有小树,在每条路上都布下了陷阱。他对自己营建的这些防御工事非常满意,等敌军快要开到时,他就急忙撤回城里了。现在他又想,勒阿弗尔更需要他,那里亟待建造新的防御工事。

那女的是个人们所说的粉头,因过早发胖的体型而出了名,诨号叫“羊脂球”。她个头很矮,浑身圆滚滚的,肥得流油;十根手指也都肉鼓鼓的,只有每个骨节细了一圈,皮肤绷紧而发亮,好像几串短香肠;胸脯特别丰满,顶着衣裙突出一大团。但是她细皮嫩肉,招人喜爱,依然秀色可餐,有不少嫖客光顾。她的脸蛋如同一个红苹果,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下面那张小嘴里,两排细牙亮晶晶的,嘴唇曼妙而湿润,吻起来一定甜美。

据说,她还有许多难以估价的妙处。

大家一旦认出她来,几个正经女人便交头接耳,说什么“婊子”啦,“社会耻辱”啦,等等,虽然窃窃私语,但是声音却很高,引得她抬起头来。她扫视同车的旅客,目光毫无惧色,充满了挑战的神情,逼使大家立刻噤声,纷纷低下头,唯独鸟先生还色迷迷地偷偷看她。

不大工夫,三位女士又交谈起来,有这个妓女在场,她们就突然亲近了,几乎成为知心朋友。面对这个无耻的女人,她们觉得必须拧成一股绳,以显示为人妻室的尊严,因为合法爱情向来傲视淫乱野合。

那三位男士,也因为有高奴代在场,出自保守派的本能而靠拢了,以蔑视穷人的口气谈论金钱。于贝尔伯爵说起普鲁士军入侵使他蒙受的损失,再加上牲畜被掠、庄稼不收等等可能造成的损失。但是他神态自若,不失亿万富翁那种自信,仿佛这些损害只会妨碍他一年半载。卡雷–拉马东先生的棉纺业损失惨重,不过他早就留了一手,将六十万法郎汇往英国,以备不时之需。至于鸟先生,他也早有安排,将窖藏的普通葡萄酒全数推销给法军后勤部,这回他前往勒阿弗尔,就是打算领取国家欠他的一笔巨款。

这三位相互迅速交换友好的眼色。他们社会地位尽管不同,但是凭着金钱彼此引为兄弟,同属大富豪的共济会,手插进裤兜里都能弄得金币哗哗直响。

驿车行驶的速度慢极了,到了上午十点钟,还没有走出四法里。有三段爬坡的路,男士们都下车步行。大家开始担心了,原定到托特吃午饭,现在看来天黑之前难以赶到了。每人都眼巴巴地眺望,但愿途中发现一家小酒店,谁料驿车又陷入积雪中,费了两小时才弄出来。

大家越来越饿,饿得心里发慌,可是连一家小饭馆、一家小酒店都没见到。这不奇怪,一来普鲁士军队逼近,二来饥饿的法国部队经过这里,吓得所有的小买卖都关了门。

车上几位先生到路旁农舍去找吃的东西,结果连面包也没有弄到,因为农民素来多疑,早把存储的食品藏起来,生怕大兵饿急了,见到什么就抢什么。

将近下午一点钟,鸟先生公开表示,他饥肠辘辘,实在饿得不行了。大家也都跟他一样,早就饿了,想吃东西的欲望越来越强烈,谁也没有心思说话了。

不时有人打个呵欠,紧接着就有人效法,于是大家轮番打起来,有的张着嘴巴声音很响,有的则文雅地捂住往外冒热气的大口,这完全取决于各人的性情、教养和社会地位。

羊脂球好几次弯下腰去,仿佛要在裙子下面找什么东西,但每次都踌躇一下,看看旁边的人,然后又不动声色地直起身来。每个人的脸都苍白而抽搐。鸟先生说他肯付一千法郎买只小火腿。他老婆抬手似乎要劝阻,随即又平静下来。她一听说浪费钱财就心如刀割,甚至听不出这是玩笑话。伯爵说道:“老实讲,我真觉得不舒服。我怎么没有想到带些食品呢?”于是,每人都同样责备自己。

高奴代倒是随身带了满满一壶朗姆酒,他请大家喝一点,却被冷淡地拒绝了。唯独鸟先生接受好意,喝了两小口,递回去时他还道谢说:“还真不错,暖和一下身子,还能止止饿。”两口酒下肚,他的情绪转佳,就提议像歌谣里唱的那样在乘坐小船时,把最胖的旅客吃掉。这种影射羊脂球的说法,几位有教养的人听了刺耳,谁也不应声凑趣,唯独高奴代笑了笑。两位修女不再诵念珠经,双手插进大袖子里,始终垂着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无疑是在向上天奉献天赐给她们的苦痛。

熬到三点钟,只见周围无边无际的平原,没有一点村落的影子,羊脂球这才急忙俯下身,从座位底下拉出蒙着白色餐巾的大篮子。

她从篮子里先取出一只陶瓷小碟、一只小银杯,再取出一个大瓦罐,里面装着两只切好的并结了一层冻儿的整鸡。大家瞧见篮子里还有一包包好吃的东西,诸如肉酱、水果、甜食,准备的食品足够旅途中吃三天,而不必沾一点旅馆厨房做的东西。几包食物之间还露出四瓶酒的长颈。她拿起一个鸡翅膀,小口吃起来,同时就着诺曼底地区叫作“摄政”的小面包。

所有目光都注视她了。接着,香味扩散,大家的鼻孔都张开,嘴里涌出大量的津液,耳朵下面的腮帮子也绷得发痛。几位女士对这窑姐儿的蔑视更凶了,简直要把她杀死,或者把她扔下车去,把她连同酒杯、篮子和食品,统统扔到雪地里。

然而,鸟先生的眼睛贪婪地盯着装鸡的瓦罐,他说道:“不错,这位太太比我们想得周到。有的人总是样样都能想得周全。”羊脂球听了,抬头看着他:“先生,您想吃点儿吗?不吃东西,从一早熬到现在,可真够呛!”鸟先生点头致意,又说道:“说心里话,我不会拒绝,饿得实在挺不住了。战时就说战时的话,对不对呀,太太?”接着他环视一下周围,又补充说:“碰到现在这种情况,有好心肠的人肯帮忙,何乐而不为呀!”他有一张报纸,便摊在面前,以免弄脏裤子,然后从兜里掏出他总带在身上的小刀,用刀尖挑起一个裹着冻儿的鸡腿,用牙齿撕开,细细嚼起来,吃得津津有味,引起车里一大声痛苦的叹息。

这时,羊脂球又和声细语,请两位修女分享这顿便餐。两位修女立即接受,她们咕哝两句道谢的话,眼皮也不抬就迅速吃起来。高奴代也欣然接受羊脂球的邀请,连同修女一起,把报纸摊在膝上,就拼成了一张临时的饭桌。

几个人的嘴不停地一张一合,大吃大嚼,大口吞下去。鸟先生单独在一边,也吃得非常卖力气,他还低声劝老婆如法炮制。鸟太太抵制了许久,后来肠胃一阵痉挛,她也就屈从了。于是,鸟先生十分委婉地问他们“可爱的旅伴”,能否允许他给自己太太拿一小块。羊脂球蔼然一笑,说了一声:“当然可以,先生。”就殷勤地把罐子递过去。

打开第一瓶红葡萄酒之后,却出现一个难题——只有一只酒杯。大家只好轮流传递,将杯沿儿擦一擦再喝。只有高奴代例外,无疑他是有意献殷勤,单在羊脂球唇迹未干的杯边喝酒。

周围的人都在吃东西,而食物散发出香味,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和卡雷–拉马东夫妇被逼得透不过气来,忍受着以坦塔罗斯命名的酷刑。那位棉纺厂主的年轻太太,忽然叹息一声。大家都转过头去,只见她的脸色像车外的雪一样白,那双眼睛一合,额头一耷拉,便不省人事了。她丈夫吓坏了,恳求大家救护。慌乱中,谁也没有主意,这时,年纪大的那位修女扶起病人的头,将羊脂球的酒杯贴到她唇上,喂了她几小口葡萄酒。美丽的太太这才动了动,睁开眼睛,粲然一笑,声音微弱地说她现在感觉好多了。那位修女怕她再晕倒,就逼她喝下满满一杯酒,并且说道:“这是饿的,没有别的原因。”

这样一来,羊脂球脸色涨得通红,样子十分为难,她看着四位饿着肚子的旅客,结结巴巴地说道:“上帝啊,我想冒昧请这几位先生和夫人……”她没有说下去,怕招来一场侮辱。这时,鸟先生说话了:“唉!在这种时候,大家都是兄弟,应当互相帮助。来吧,两位女士,不要客气,见鬼,让吃就吃吧!能不能找到一所房子过夜还不知道呢!按照这样走法,明天中午之前,恐怕也到不了托特。”他们还犹豫不决,谁也不敢为此负责,说一声“好吧”。最后,还是伯爵作出决断,他转向胆怯的胖姑娘,摆出大老爷的派头,说道:“好吧,夫人,我们就领情接受了。”

万事起步难。难关一过,大家就肆无忌惮了。转眼工夫,一篮子东西全吃光了。篮子里本来还有鹅肝酱、肥云雀酱、一块熏牛舌、克拉桑产的梨、主教桥镇的蜜糖方面包、精制的小点心以及满满一杯醋腌黄瓜和洋葱,这是羊脂球和所有女人都最爱生吃的蔬菜。

吃了这个姑娘的东西,就不能不同她讲话了。于是大家闲谈,起初还端着架子,后来看到她很有分寸,大家也就放松多了。德·布雷维尔夫人和卡雷–拉马东太太极善交际,显得雅人深致,蔼然可亲。尤其是伯爵夫人,具有高贵夫人的风范,降尊纡贵,高洁而不可染,显得格外善气迎人。反之,又高又壮的鸟太太,却有一颗宪兵的心灵,她说得少,吃得多,始终是一副气恼含愤的神态。

大家自然而然谈起战争,讲述普鲁士军的暴行、法国军民的英勇行为。所有这些逃跑的人,却大肆赞扬别人的勇敢。不久,又谈起个人的经历,羊脂球讲她为何离开鲁昂,她那种激愤真实可信,言辞十分激烈,大凡妓女要发泄内心的愤慨往往会这样。她说道:

“起初我以为可以留下来。我家里储存了很多食品,宁肯供养几个大兵,也不愿背井离乡,到处流浪。哪知我一见到他们,见到那些普鲁士兵,可就控制不住自己,简直肺都要气炸了。我感到耻辱,哭了一整天。哼!我若是个男子汉!我从窗口望着他们,只见那些肥猪戴着尖顶头盔,若不是女仆拉住我的手,我就会扔下家具砸他们。后来,有些要住进我家里,我扑向头一个进来的家伙,掐住他的脖子。要掐死他们并不难!如果不是有人揪我的头发把我拉开,我就会把那家伙结果掉。出了这事儿,我就不得不躲起来,终于有机会离开,这才跟大家同车结伴。”

旅伴大大地夸奖她一番,他们可没有这样舍生忘死的表现,因而越发敬重她了。高奴代听她讲述,脸上带着信徒那种赞许和善意的微笑,如同一位教士听到信徒颂扬上帝那样。因为,留大胡子的民主党人总是独家经营爱国主义,正如穿教袍的神甫总是独家经营宗教一样。他也讲起来,拿出一副说教诲人的口吻,而那种大言空论,是从每天张贴在墙上的宣言声明中学来的,最后又有一段慷慨陈词,将那个“巴丹盖无赖”臭骂了一通。

不料,羊脂球听了,当即勃然大怒,因为她拥护拿破仑皇帝。她的脸涨得比樱桃还红,气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人,到他的位置上去试一试,肯定更狼狈!他那人,正是你们把他出卖啦!如果是您这样的泼皮无赖来统治,那么大家只好离开法国啦!”

高奴代却毫不动容,脸上始终保持那种唯我独尊的轻蔑的微笑。不过大家都感到,那些粗话快要脱口而出了,于是伯爵挺身干预,以权威的口气宣称,凡是坦率的见解都应当受到尊重,好不容易才劝住这个怒不可遏的姑娘。伯爵夫人和棉纺厂厂主太太,跟一切有身份的人一样,从心灵里就莫名其妙地憎恨共和国,又跟所有妇女一样,本能地喜欢讲究排场的专制政权,这时她们不由自主地受到这个大义凛然的妓女的吸引,觉得她和她们的感情十分相近。

一篮子东西吃光了。十张嘴吃这一篮子东西,毫不费劲就一扫而光,颇为遗憾篮子还不够大。东西吃完之后,谈话还持续了一段时间,但是渐渐冷下来。

夜幕降临,周围越来越黑了。一个人在消化食物的时候尤其怕冷,羊脂球尽管身体肥胖,也不禁打起寒战。德·布雷维尔太太的脚炉从早上点着,炭已经换过多次,现在她愿意借给羊脂球烤一烤,羊脂球立刻接过来,因为她感到双脚冻僵了。卡雷–拉马东太太和鸟太太也分别把脚炉借给那两位修女。

车夫已经点上风灯。明亮的灯光照见辕马臀部的腾腾汗气,同时也照见大路两旁的积雪,仿佛在摇曳的光亮下向后移去。

车厢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了。不过,羊脂球和高奴代之间,突然有点动静。鸟先生目光在黑暗中搜索,似乎瞧见那个大胡子男人急忙向旁边一闪,就好像他重重地挨了不声不响打来的一拳。

大路前方出现星星点点的小火光。那便是托特镇。马车行驶了十一个多小时,再加上四次停车歇息、给马喂料耽误两个多小时,总共十四小时。驿车驶入镇里,在商会旅馆门前停下。

车门打开了。一种耳熟的声响,令所有旅客不寒而栗,那是刀鞘触到地面的声音。随即一个德国人喊叫着什么。

尽管驿车已经停稳了,可是谁也不下车,就好像大家都料到,一出去就会遭屠杀似的。这时,车夫走过来,手里拎着一盏车灯,灯光突然照亮整个车厢,只见两排面孔都惊恐万状,都张着嘴巴,睁大了眼睛。

在车夫身边,有一名德国军官站在灯光里,他是个细高挑儿的青年,身材瘦长得出奇,一头金发,而军服紧紧裹住身子,就像女人的紧身胸衣一样,头上歪戴着平顶鸭舌漆布军帽,看上去倒像英国旅馆的侍役。他的两撇胡子也长得出奇,直挺挺的长胡须向两边伸展,越来越细,到两端仅余下一根极细的黄毛,不知所终。那两撇胡子压住他的嘴角,将两边的面颊拉下来,给嘴唇印上一道垂下的深纹。

他用阿尔萨斯人讲的法语,让旅客下车,口气很生硬:“里(你)们还铺(不)下来吗,先生们和代代(太太)们?”

两位修女首先服从命令,她们是圣洁的女子,一向百依百顺。伯爵和他夫人也下了车,后面跟着棉纺厂厂主和他太太,接着就是鸟先生,他推着大块头的老婆,脚一着地,就对军官说:“您好,先生!”但主要不是表示礼貌,而是出于谨慎。对方跟有权有势的人一样傲慢无礼,只是看了看他,并不搭理。

羊脂球和高奴代座位虽然挨近车门,却是最后下来的,在敌人面前,他们要表现出凛然难犯的气概。胖姑娘竭力控制自己并保持冷静。那位民主党人则不停地摆弄棕红色大胡子,手有点颤抖,就好像要英勇就义似的。他们二人就是要保持尊严,知道在这种场合,每人都多少代表一点祖国,而目睹旅伴们的那种恭顺样子,他们心中都同样产生反感。因此,羊脂球这边,要竭力显得比同行的正经妇人态度还高傲;高奴代则感到自己应当作出表率,他的整个态度表明,他在继续从设置路障开始的抗敌任务。

他们走进旅馆宽敞的厨房。德国军官吩咐他们出示总司令签发的离城特许证,核对了每个旅客的姓名、相貌、职业,又对照证件久久地审视所有人。

接着,他突然说了一句:“号(好)啦!”随即走掉了。

大家这才长出一口气。他们还感到饿,早就叫旅馆备晚饭。起码要等半小时才能做好,趁两名厨娘忙碌的时候,他们就去看看客房。客房排列在一条走廊里,另一端有一扇玻璃门,门上写着“厕所”。

大家正要入座吃饭的时候,旅馆老板亲自跑来了。他从前是马贩子,人很胖,患有哮喘病,嗓子眼里有痰,总发出嘶嘶声和呼噜呼噜声。他父亲传给他佛郎维这个姓氏。

老板问道:“哪位是伊丽莎白·鲁塞小姐?”

羊脂球打了个寒战,回过头去:“是我。”

“小姐,普鲁士军官要立刻同您谈话。”

“同我谈话?”

“不错,如果您就是伊丽莎白·鲁塞小姐的话。”

羊脂球一阵心慌,想了一下,就断然回答:“有可能是找我,但是我不去。”

她周围一阵骚动,大家议论纷纷,猜想这人命令的缘由。伯爵走过来,说道:“您这样做不妥,夫人,要知道,您一口回绝,不仅会给您本人,也会给您所有旅伴招来很大麻烦。永远也不要抵制最强大的人。叫您去一趟,肯定不会有丝毫危险,无疑是要补办什么手续。”

大家都随声附和,恳求她,催她快点去,都竭力开导她,终于把她说服了,谁都怕她一意孤行,把事情弄复杂了。最后,羊脂球说道:“毫无疑问,这可是为了诸位我才去的!”

伯爵夫人抓住她的手:“我们都感激您呀!”

羊脂球出去了。大家等她回来一起吃饭。每人心中都有点遗憾,如果叫到自己,而不是让这个性情暴烈、动辄发火的姑娘去,那该多好,于是每人都默默准备,等轮到自己时讲哪些烂套子。

可是刚过十分钟,羊脂球就回来了,她呼呼喘气,脸涨得通红,气得火冒三丈,几乎语不成句:“噢,这个流氓!这个流氓!”

大家想了解发生了什么事,都纷纷问她,她却什么也不讲。在伯爵一再追问下,她才大义凛然地回答:“不,这同你们毫不相干,我不能讲。”

于是,大家围着一个高高的汤盆坐下来,盆里散发白菜汤的香味。虽然受了一场惊,这顿晚饭吃得还是很高兴。苹果酒不错,鸟先生夫妇和两位修女为了节省,全喝苹果酒。其他人都要了葡萄酒。高奴代则叫了啤酒,他喝啤酒自有一套独特的方式:如何开瓶子,如何让酒起泡沫,如何斜着杯子仔细端详,再举起杯子,对着灯光鉴赏一番酒的颜色。喝的时候,他那副和他爱喝的啤酒一个颜色的大胡子,似乎也激动得颤抖起来。他那双眼睛乜斜着,紧紧盯住酒杯,那副神态就像在完成他生于世上的唯一职责。也可以说,他奉献终生的两种伟大的爱:淡色啤酒和革命,在他的思想里相互接近,仿佛有了亲缘关系,因此,他品尝这一个就不能不想到另一个。

佛郎维先生和他老婆在餐桌另一端吃饭。那男的呼哧呼哧喘息,像一个破火车头,胸膛里通气实在不畅,根本无法边吃边说话。然而,那女的却没有住嘴的时候。她讲述普鲁士军刚到时给她留下的各种印象,讲述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讲的话。她憎恨他们,首先因为他们费了她不少钱,其次因为她两个儿子当了兵。她特别爱跟伯爵夫人说话,觉得跟一位贵妇交谈非常荣幸。

后来,她把嗓门压低,要讲一些难以启齿的事;她丈夫不时打断她:“佛郎维太太,你最好还是闭嘴。”然而,她根本不予理睬,继续说道:“没错,夫人,那些家伙,除了吃土豆和猪肉,还是吃猪肉和土豆。别以为他们干净——才不干净呢!——恕我冒昧,他们到处拉屎撒尿。他们操练起来,一连几个钟头,一连几天,您是没有见到啊。他们全到田地上,向前走,向后转走,向这边拐,向那边拐。——干什么不好,在自己国家里种种地、修修路也好啊!——可是不干,夫人,那些军人,对谁也没有好处!难道可怜的老百姓养活他们,就光叫他们学会杀人吗!——不错,我不过是个老太婆,没有受过教育,可是看着他们从早到晚在那里踏步,累得精疲力竭,我心里就总琢磨:有的人发明许多东西,对人有好处,但另外一些却让人吃苦受累,只是为了损害别人!老实说,杀人,不管杀普鲁士人、英国人、波兰人,还是法国人,难道不是作恶吗?——您要是向损害您的人进行报复,那就不好,要被判刑。可是,用枪屠杀我们的小伙子,就跟打猎似的,难道就好吗,就该把勋章奖给杀人最多的人吗?喏,真的,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高奴代提高嗓门儿说:“如果是进攻一个和平的邻国,那么战争就是野蛮行为;如果是保卫自己的祖国,那就是一种神圣的职责。”

老太婆低下头,说道:“是的,如果自卫,那是另一码事,不过,是不是应该杀光拿战争取乐的所有帝王呢?”

高奴代眼神一亮,说道:“讲得真棒,女公民!”

卡雷–拉马东先生沉思起来。尽管他狂热地崇拜那些名将,但是这个乡下女人的常识却令他想到,这么多人手闲置不用,空耗财富,豢养这么多力量而不生产,如果都调动起来,用到要费时数百年才能完成的大工业上去,会给国家带来多大富足啊。

这时,鸟先生离开座位,过去同旅店老板低声谈话。那个胖子边笑边咳嗽,还不时吐痰,他听了对方逗乐的话,大肚子快活得起伏跳动,当即向鸟先生订购了六大桶红葡萄酒,等开春普鲁士人走了就交货。

旅途劳顿,刚吃完饭,大家就回房歇息了。

然而,鸟先生处处留心观察,他扶妻子上床躺下之后,就来到门口,对着锁孔忽而贴着耳朵倾听,忽而用眼睛窥视,要发现他所说的“走廊里的秘密”。

过了一个钟头的光景,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就赶紧观望,只见羊脂球换上镶白边蓝色开司米睡袍,显得更加肥胖了,她端着一支烛台,走向走廊里端的厕所。但是,旁边的一扇门开了一条缝,过了几分钟,等羊脂球回来,高奴代穿着背带裤跟在后面。他们说话声音很低,接着停下不走了。羊脂球好像守住门口,坚决不让他进去。鸟先生干着急,听不见他们讲什么,后来他们提高了嗓门儿,他才听见几句。高奴代百般央求,说道:“瞧您,干吗这么傻,这有什么关系呢?”

羊脂球气愤地答道:“不行,亲爱的,有的时候,就不能干那种事,何况在这会儿,简直就可耻。”

高奴代大概一点也没听懂,还问为什么。于是羊脂球发火了,声调也更高了:“为什么?您还不明白为什么?普鲁士人就在这座楼房里,也许就在隔壁房间,还问为什么?”

高奴代没话讲了。有敌人在附近,这个妓女便不肯同人寻欢做爱,这种爱国主义节操,不能不在他心中唤起颓唐的自尊。因此,他只是搂着她亲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回客房了。

鸟先生欲火升腾,他离开锁孔,在房间里猛然往上一纵,又去戴上睡帽,钻进躺着他妻子硬邦邦身体的被窝里,一个亲吻将她弄醒,悄悄说道:“心肝儿,你爱我吗?”

这时,整个楼房鸦雀无声了。然而过了不久,不知从哪儿传来鼾声,也许是从地下室,也许是从阁楼里传来的。那鼾声很有力、单调而有节奏,是一种低沉而悠长,犹如锅炉里气压升高而抖动。佛郎维先生睡着了。

原定次日八点钟动身,到时候大家都在餐厅会齐了。然而,那辆驿车却孤零零地停在院子当中,篷布顶盖了一层雪,既没有套马,也不见车夫。马厩、草料房、车库全找遍了,踪影皆无。于是,所有男士决定上街去搜寻,说罢一道出去了。他们来到教堂前广场,只见两侧低矮的房舍里都有普鲁士兵。他们看到的头一个士兵正在削土豆皮。再远一点儿,第二个士兵在给理发店洗刷屋子。还有一个满脸胡须的士兵正在亲一个哭闹的小孩,把孩子放在膝上摇着,哄孩子停止哭闹。那些肥胖的乡下妇女的男人都去当兵打仗了,她们则打着手势,告诉那些听话的胜利者该干什么活儿,例如劈柴火,往面包片上浇热汤,磨咖啡,等等。有一个士兵居然给女房东洗衣服,因为女房东是个手脚不灵便的老太婆。

伯爵十分诧异,便向一个刚从教堂神甫住宅出来的执事打听。那位老信徒回答说:“唔!他们可不是坏人。听说他们也不是普鲁士人,是从更遥远的地方来的,究竟什么地方我说不好。他们抛下老婆孩子,全都离开家乡。哼,打仗,他们并不觉得有趣!那边的女人也挂念男人,肯定经常哭泣。他们那里跟我们这里一样,也要闹饥荒了。这里还好,眼下不算太苦,因为他们并不作恶,还像在家里一样帮着干活。您瞧见了吧,先生,穷帮穷,就该这样……要打仗的是那些大人物。”

战胜者和战败者这样和睦共处,高奴代见了非常气愤,马上就走开了,他宁愿回旅馆躲进客房里。鸟先生开了一句玩笑:“他们来补充人丁。”卡雷–拉马东先生则讲了一句正经话:“他们是在补偿。”他们还是没有找见车夫。最后,发现他在镇上的咖啡馆里,正同那位军官的勤务兵亲热地坐在一起。伯爵招呼他,问道:“不是命令你八点钟套车吗?”

“不错,可是,后来我又接到另一个命令。”

“什么命令?”

“根本不让我套车。”

“是谁给你下这样的命令?”

“这还用问,当然是普鲁士指挥官。”

“为什么下这样的命令?”

“这我就不清楚了,还是去问问他吧。不准我套车,我就不套车。——就是这码事儿。”

“是他亲口对你讲的吗?”

“不是,先生,他的命令,是旅馆老板向我传达的。”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我要去睡觉的时候。”

三位先生极为不安,回到旅馆。

他们要见佛郎维先生,可是女仆回答说,佛郎维先生有气喘病,十点钟以前向来不起床。他甚至明确规定,除非失火,否则绝不准提前叫醒他。

他们想见军官,也是绝对不行的。那军官虽然住在旅馆里,但只准许佛郎维先生一人跟他谈民事。大家只好等待。女士们各自回客房,干些琐屑的事情。

厨房高大的壁炉炉火很旺。高奴代让人搬来一张小方桌,送来一瓶啤酒,便在壁炉脚下坐定,掏出他那烟斗。在民主党人之间,那烟斗和他享有同样的威望,就好像它为高奴代效劳就是为祖国效劳。那是一只海泡石烟斗,非常精美,积了厚厚的烟垢,跟主人的牙齿一样黑,但有浓郁的香味。整个烟斗弯弯的,油光锃亮,由主人的手把玩熟了,也给主人的仪容增添了十足的神气。高奴代端然坐在那里,一双眼睛时而盯住炉火,时而凝视杯中的一层泡沫。他每喝一口,就得意地用又瘦又长的手指掠掠油腻的头发,同时吮吮挂在髭须上的啤酒沫。

鸟先生说是要活动活动腿脚,跑去向当地零售商兜售他的葡萄酒。伯爵和棉纺厂主则谈起政治。他们预测法兰西的前途,这一个相信奥尔良王室会重新掌权,那一个认为会出现个无名的大救星,在国破家亡之际会有英雄出世,也许会出个德·盖克兰,出个贞德吧?或许再出个拿破仑一世吧?哼!如果皇太子不是太年幼的话?……高奴代微笑着听他们讲话,俨然一副已知命运谜底的神态。他那烟斗香烟缭绕,充斥整个厨房。

十点钟敲响的时候,佛郎维先生露面了。大家急忙问他,可是他只回答两句话,一字不改地重复两三遍:“军官就是这样对我说的:‘佛郎维先生,您去告诉车夫,明天不准套车。没有我的命令,那些旅客不能走。您明白吗?好了。’”

于是,他们要面见军官。伯爵给他送上名片,卡雷–拉马东在上面加了自己的姓名和所有头衔。普鲁士军官派人传话,说他同意午饭之后接见这两个人,也就是说要等到下午一点钟。

几位女士又来了,大家虽然心神不安,还是吃了点东西。羊脂球身体好像不适,神情也极度不安。

喝完咖啡的时候,勤务兵来叫这两位先生。

鸟先生也要跟去,他们还想拉着高奴代,好使他们这次举动显得更加郑重其事。不料高奴代却自豪地宣称,他绝不同德国人打交道。说罢,他重新坐到壁炉脚下,又叫了一杯啤酒。

三个人上楼去,被带进这家旅馆最漂亮的房间,受到军官的接见。那军官躺在太师椅里,双脚搭在壁炉上,抽着一根长长的烟斗,身上穿的那件色彩鲜艳的睡衣,大概是从某个趣味庸俗的市民遗弃的住宅里窃取来的。他既不起身,也不同人打招呼,连瞧都不瞧他们一眼,从而提供了得胜军人那种骄横态度的绝妙样板。

过了半晌,他才终于开了口:“里(你)们要看(干)什么?”

伯爵答道:“我们想要启程,先生。”

“铺(不)行。”

“请问,为什么不放行?”

“因为火(我)铺(不)愿意。”

“我十分恭敬地提醒您注意,先生,贵军总司令发给我们去迪埃普的通行证,我想我们并没有出什么差错,要受到您这样严厉的对待。”

“火(我)铺(不)愿意……就系(是)这码系(事)……里(你)们可以下去了。”

三个人躬了躬身,一齐退下。

整个下午都垂头丧气,谁也不明白那个德国人犯了什么毛病,每个人都绞尽脑汁,往最离奇方面去想。他们都守在厨房里,想象出各种荒唐的情况,争论不休。莫不是要扣留他们当作人质吧?——可是要达到什么目的呢?——或许要把他们当作俘虏押走吧?抑或要敲他们一大笔赎金?转念至此,他们都惊慌失措,越有钱的越害怕,眼前已经出现这种情景:自己为了赎命,把整袋整袋的金币倒在这个骄横的大兵手里。于是,他们挖空心思,想出一些说得过去的谎言,极力隐瞒自己的财富,装成穷人,装成一贫如洗的穷鬼。鸟先生还把怀表链摘下来,藏到衣兜里。天色渐渐黑下来,他们的恐惧也一分分增加。屋里点上灯了,晚饭前还有两小时,鸟太太就提议打牌,玩三十一点。这总归是一种消遣的办法。大家同意了,就连高奴代也出于礼貌,将烟斗熄灭,上了牌桌。

伯爵洗牌,分牌。刚开局,羊脂球就得了三十一点。不久,大家的心思都转移到打牌上,担忧的情绪便平静下来了。不过,高奴代倒发觉,鸟先生夫妇串通一气作弊。

大家正要入座吃饭的时候,佛郎维先生又来了,他操着嘶哑的声音说道:“普鲁士军官派我来问问伊丽莎白·鲁塞小姐,她是不是还没有改变主意。”

羊脂球站在那里,脸色刷白,继而又突然涨红,她怒气攻心,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终于发作:“您去对那个无赖,对那个臭流氓,对那个普鲁士的狗东西说,我绝不同意,您听清楚了:我绝不,绝不,绝不同意。”

旅店胖老板出去了。这时,大家围上来,盘问羊脂球,要她讲出她见军官时所谈的秘事。她先是不肯说,不过实在气极了,不久便高声嚷道:“他要干什么?……他要干什么?……他要跟我睡觉!”

大家都义愤填膺,听了这句粗话,谁也没有感到刺耳。高奴代猛地把酒杯往桌上一甩,把酒杯震碎了。大家异口同声谴责那个无耻的兵痞,只听一片怨怒,同仇敌忾,仿佛逼迫羊脂球委身,就是要求他们每人都作出一份牺牲。伯爵十分憎恶地说,那些人的行径如同古代的蛮族。几位太太对羊脂球尤为怜惜和体恤。两位修女只是在吃饭时才露面,她们低着头一声不吭。

大家发泄完一阵愤怒之后,还是照样吃晚饭,不过话不多,都在闷头思量。

几位太太早早回房歇息了。男人还待在那里,边抽烟边组成牌局,并邀来佛郎维先生,他们想要巧妙地套他的话,了解用什么办法才能消除那个军官的刁难。然而,他一个心思打牌,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回答,总是重复这句话:“打牌,先生们,打牌。”他打牌十分专心,连痰都忘记吐了,结果胸膛里不时发出悠长的声音,肺叶咝咝鸣响,发出哮喘病的整个音阶,从低沉的音符一直到小公鸡学打鸣时那种嘶哑的尖叫。

他的女人困倦了,来叫他去睡觉,他也不肯上楼去。那女人只好一个人走了,她一向“早起”,日出总要起床,而那男的是“夜猫子”,随时准备陪朋友熬过半夜。他冲女人嚷道:“把我那蛋黄牛奶放到炉边热着。”说罢又打起牌来。大家看出从他嘴里什么话也套不出来,就说时间晚了,各自回客房休息。

次日,他们还是早早起床,都隐约抱着一种希望,抱着更强烈的启程的欲念,生怕在这家破烂不堪的小旅馆里再泡一天。

唉!驿马还拴在马厩里,车夫依然不见踪影。大家闲得无聊,就围着马车转来转去。

午饭的气氛极为沉闷。夜晚深思往往会改变人们的看法,大家对羊脂球的态度似乎冷淡一点了,现在他们都几乎怨恨这个女人,怪她没有偷偷地找那个普鲁士人,以便一觉醒来给旅伴们一个惊喜。这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吗?谁又能够知道呢?她也可以保住面子,对那军官说她只是可怜旅伴们的困境。这种事对她也根本不算什么!

不过,他们心里这样想,谁也没有讲出来。

下午,大家都闷得要命,伯爵提议到镇上走走。每人都把身子裹得严严的,这一小伙人就出去了,唯独高奴代和两名修女不去。高奴代宁愿守着炉火。两名修女则到教堂或神甫住宅去打发时日。

严寒日甚一日,冻得鼻子和耳朵像针扎的一般,冻得双脚疼痛难忍,每走一步就受一下罪。等到望见田野,望见覆盖大地的那无边无际的一片白色,大家感到十分凄凉悲惨,只觉得灵魂冻透,一阵揪心,立刻掉头往回走了。

四个女人走在前面,三个男人相距不远跟在后面。

鸟先生清楚所面临的形势,他突然发问:这个“婊子”是不是连累他们,在这种地方还要长久待下去?伯爵始终温文尔雅,他说这种事只能心甘情愿,不能硬逼一个女人作出如此痛苦的牺牲。卡雷–拉马东则指出,如果真像传闻那样,法军要从迪埃普反攻,那么两军就要在托特这里相遇。另外两个人一听这话,更加忧心忡忡了。鸟先生又说道:“干脆徒步逃离吧。”伯爵耸了耸肩膀:“您怎么能这样想?要走在雪地里,我们又带着夫人!那些大兵会立刻追赶,十分钟就能追上,把我们当成俘虏抓回来,任意摆布了。”这话不错,大家都沉默了。

几位太太在谈论打扮,她们之间有几分拘谨,仿佛离心离德了。

街口那边突然出现那个普鲁士军官。无边无际的雪野,衬出他那穿着军装的细腰蜂般长长的身影,只见他走路双膝向外撇开,那种军人特有的步行姿势,是怕弄脏了刚刚擦亮的皮靴。

他在几位女士面前经过时,微微躬身致意,接着十分鄙夷地瞧了瞧几个男人。而这几个男人倒也不失尊严,没有脱帽,唯独鸟先生做了个要摘帽的动作。

羊脂球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而三位有夫之妇则感到莫大的耻辱。她们同这名妓女走在一起,却偏偏撞见对待她十分放肆的那个军人。

于是,她们谈起那个军官,品评他的身材和容貌。卡雷-拉马东夫人结交过许多军官,极有鉴赏眼光,她觉得这个军官还不错,甚至惋惜他不是法国人,否则准能成为所有女子都会迷恋的一名很帅的轻骑兵。

回到旅馆,大家又不知道干什么好了。甚至为了区区小事,说话也尖酸刻薄起来。大家沉默无语,匆匆吃过晚饭,各自回房睡觉,期望在睡梦中消磨时间。

次日下楼来,大家脸上都是一副倦容,心情也十分恶劣。几位太太几乎不跟羊脂球说话了。

教堂的钟声响了,是为一个孩子洗礼。这个胖姑娘也有一个孩子,寄养在伊弗托的农户人家里,一年也见不上一次面,从来不挂在心上,现在想到要受洗礼的孩子,便猛然萌生对自己孩子的强烈爱心,于是她非要去参加那个仪式不可。

羊脂球一走,其他人就彼此瞧瞧,将椅子凑近,因为他们感到终究要作出个决定。鸟先生灵机一动,有了个点子:向那军官建议放别人走,把羊脂球一人扣住。

还是佛郎维先生担当传话的使命,可是,他刚上楼就下来了。那个德国人熟识人的本性,将佛郎维先生赶出了门,声称他的欲望只要得不到满足,就扣留全体旅客不放。

鸟太太市井无赖的脾气发作了:“我们总不能老死在这里吧。这个小娼妇,跟所有男人干那种事,就是她的本行,我看她没有权利挑肥拣瘦。我倒要问问,这玩意儿在鲁昂碰见谁要谁,连马车夫都行!没错儿,夫人,就是省督府的那个马车夫,这事儿我清楚,他总到我们店里买酒。而今天,让她帮我们摆脱困境,这个小婊子,倒忸怩作态起来啦!……照我看啊,那个军官行为倒很正派。也许他好长时间没有接近女人了,当然我们这三个人更对他的口味。可是不然,他愿意将就,只要大家都玩的这个女人。他尊重有夫之妇。想一想吧,他是这里的主人啊。他只要说一句:‘我要。’在他手下士兵的协助下,就能把我们强奸了。”

那两位女士微微打了个寒战。漂亮的卡雷–拉马东夫人眼神发亮,脸色有点苍白,仿佛已经感到自身被那军官强施非礼了。

几个男人本来单独商量,这时都凑过来。鸟先生怒不可遏,要把“这个贱货”手脚捆起来献给敌人。不过,伯爵出身外交官世家,三代出任大使,而他本人又天生一副外交家的派头,主张使用巧计:“还是劝她自行决定。”

于是,他们密谋一番。

几位女士也凑得更紧,放低讲话的声音。大家共同讨论,各抒己见。而且,话也都讲得极有分寸。尤其几位女士,谈论这种极其淫秽的事情,措辞也都文雅委婉起来。大家讲话都句斟字酌,特别审慎,一个外人撞见绝对听不懂。不过,上流社会的所有女子,身上披着的那一层薄薄的遮羞布,只能掩饰其外表。她们一遇到这种风流事,立刻心花怒放,由衷地感到快意销魂,如鱼得水,怀着乐此不疲的春心,为别人撮弄野合偷情,好比一个馋嘴的厨子在给另一个人做晚饭。

谈到后来,他们觉得这件事太有趣了,不觉恢复了快活的情绪。伯爵逗乐的话也颇为轻率,但是讲得很巧妙,只引起会心的一笑。鸟先生一开口,话可就放肆粗鲁多了,但是,他们丝毫也不觉得不堪入耳。鸟太太直统统表达出来的看法,令所有人都折服了,她说:“这个妞儿既然就是干这行的,干吗偏偏要拒绝这一个呢?”多情的卡雷–拉马东夫人似乎还这样想:她若是羊脂球,倒宁肯接受这一个。

他们久久商议如何围歼,就好像要攻陷一座被围困的堡垒。每人都确定要扮演的角色、要依据的理由、要施展的手腕。他们也确定了攻打的方案、要采用的计谋和突袭,以便迫使这座活堡垒开门纳敌。

然而,高奴代却躲到一旁,根本不相与谋。

他们几人都全神贯注,谁也没有听见羊脂球回来。幸而伯爵轻轻嘘了一声,他们这才抬眼一看,羊脂球已经走到跟前。大家戛然住口,一时颇为尴尬,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到底伯爵夫人比别人灵活,深谙交际场上虚伪那一套,她就问羊脂球:“这次洗礼,有意思吗?”

胖姑娘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就从头至尾讲述了一遍,她见到什么人,每人什么姿态,甚至教堂的外观也都讲到了,最后还说了一句:“有时祈祷祈祷太好了。”

一直到吃午饭这段时间,几位太太并没有多讲什么,只是对她特别和蔼,以便增加她的信任感,更能听进她们的劝告。

一上饭桌,就开始行动了。他们首先泛泛谈起献身精神,列举古代的事例,先谈到犹滴和霍洛菲纳,继而又无缘无故提起卢克雷蒂娅和塞克斯图斯,还说克娄巴特拉先后引诱敌军所有将领上床,使他们一个个像奴隶一样俯首听命。于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在这里展开了,这是那些不学无术的百万富翁想象出来的,说是罗马的女公民纷纷跑到加布那里,搂抱汉尼拔,搂抱他的所有副将和雇佣军的全体官兵,麻痹他们的斗志。他们列举出挺身阻挡住征服者的所有女人,她们把自己的肉体当作战场,当作克敌的手段,当作武器,使用英勇的爱抚战胜丑恶而可恨的家伙,为了复仇与报效国家而牺牲贞操。

他们甚至还婉转地讲到一位英国贵族女郎,说她蓄意染上一种可怕的传染病,要传给拿破仑,只是在那致命的幽会时刻,拿破仑突然感到一阵虚弱乏力,才算奇迹般地死里逃生。

这种种故事讲得很得体,很有分寸,有时还爆发一阵狂热的赞扬声,存心激发人去效法。

听到最后你会相信,女人活在世上,唯一的角色就是永无止境奉献自己的肉体,听任那些大兵无休止地蹂躏。

两位修女似乎陷入沉思,什么也没有听见。羊脂球则一言不发。

整个下午,大家就让她考虑去。不过,他们本来一直称她“夫人”,现在却只叫她“小姐”了。谁也说不清为什么改变称呼,就好像要把她从她爬到的受人尊敬的地位上,拉下一级似的,以便让她感到自己不体面的处境。

晚饭时刚端上汤来,佛郎维先生就又露面了,他还是重复昨天晚上的问话:“普鲁士军官派我来问问伊丽莎白·鲁塞小姐,她是不是还没有改变主意。”

羊脂球冷淡地答道:“没有,先生。”

在这晚餐桌上,同盟军的攻势削弱了。鸟先生讲了三句话,效果适得其反。每人都搜索枯肠,要找出新事例,结果一无所获。还是伯爵夫人隐约感到应当敬祈宗教的指引,也许她事先并没有考虑,随意问起年纪大的那位修女,圣徒都有哪些丰功伟绩。不料许多圣徒的所作所为,在我们看来可谓犯罪,但是教会毫不犯难地就宽恕了那些罪行,因为那是为光耀上帝或者帮助别人而犯下的。这是一个有力的论据,伯爵夫人立刻加以利用。不管是彼此默契配合,还是穿教袍的人都擅长的暗中讨好,也不管是笨脑袋歪打正着,还是干蠢事反为解忧,总之这位老修女给他们的阴谋帮了大忙。大家原以为她胆小怕事,其实她很有胆量,说起话来喋喋不休,有时言辞还很激烈。她丝毫不受决疑论的摸索探讨的影响,她信仰的学说好似一根铁棒,她的信念也从来没有动摇过,她的良心更是无所忌惮。她认为亚伯拉罕杀子祭神的行为极其自然,只要上天有令,她会立刻杀死自己的父母。依她之见,只要意图光明磊落,干什么事都不会惹怒天主。这真是天赐的同谋者,具有神圣的权威,伯爵夫人正好利用来开导,要她大肆阐述这句道德名言:“但问目的不问手段。”

伯爵夫人问她:“这么说,嬷嬷,您认为只要动机纯洁,上帝就能允许使用各种途径,而宽恕行为本身吗?”

“这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夫人?一种本身应当受谴责的行为,往往因为当初的念头好而变得值得称颂了。”

她们就这样一问一答谈下去,判断上帝的意愿,估计上帝的决定,让上帝替实不相干的事情操心。

这番对话讲得相当隐晦,既巧妙又审慎。不过,这位头戴修女帽的圣女每讲一句话,都在这妓女愤怒的防线上攻破一个缺口。后来,谈话稍微走了点题。戴着念珠的这个女人讲起她那修会的修道,讲起她的院长,还谈到她本人和她的小伙伴,那个亲爱的圣尼赛佛尔修女。她们应命前往勒阿弗尔,是到医院里看护数百名染了天花的士兵。她们描绘那些患者的可怜样子,详细介绍了那种病状。现在,她们被那个任性妄为的普鲁士军官截在半路,而那边可能有许多法国人因为没有她们的救护而丧生。看护军人原本就是她的专长,她到过克里米亚、意大利、奥地利。她叙述经历过的那些战役,突然显露她就是打鼓吹号的修女队的一员,天生就是为了跟随兵营,在战场的漩涡中抢救伤员,比官长还有权威,一句话就能镇住不守纪律的大兵,可谓名副其实的随军好修女。那张脸蛋被天花毁容,布满数不清的坑坑洼洼,正是百孔千疮的战争写照。

她的话效果极佳,别人再也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

大家一吃完饭,就很快上楼,各自回客房,次日上午很晚才下楼来。

午饭的气氛很平静。大家容些时间,让头天晚上播下的种子抽芽结果。

午后,伯爵夫人提议出去走走,于是,伯爵按照商定的方案,挽起羊脂球的胳膊,走在最后面。

伯爵对羊脂球讲话的口气既亲热随便,又慈祥大度,还掺杂着几分轻蔑,如同庄重的男人对妓女说话那样,称她“我亲爱的孩子”,他从自己的社会地位和无可争议的声望,居高临下对待她,直截了当地触及问题的要害:“看来,您执意不肯随和一点,做您一生经常做的事情,宁愿让我们滞留此地,和您一样等普鲁士军吃了败仗之后,可能遭受他们肆意残暴地侮辱吗?”

羊脂球默不回答。

伯爵还是婉言相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必要时,他能既不失“伯爵先生”的身份,又会大献殷勤,曲意逢迎,显得风流可爱。他极力渲染这次救急多么重要,他们会多么感激她。继而,他突然嬉皮笑脸,直接以“你”相称,说道:“要知道,亲爱的,他一定会炫耀,说他尝到了国内不多见的漂亮妞儿的滋味儿。”

羊脂球一言不答,快步追上大家。

一回到旅馆,羊脂球立刻上楼回客房,再也没有露面。大家都极度不安。她到底要怎么样呢?如果她还抗拒,那可就进退维谷啦!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大家干等她也不来。佛郎维先生却走进饭厅,对大家说,鲁塞小姐身体不适,他们可以先吃了。所有人都竖起耳朵。伯爵走到旅馆老板身边,低声问道:“行了吗?”对方回答:“行了。”为了顾全体面,伯爵对旅伴们没讲什么,只是朝他们点了点头。每个人当即就如释重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而且喜形于色了。鸟先生嚷道:“我请诸位喝香槟,只要这旅馆里有!”鸟太太一阵心跳,她看见老板拿着四瓶酒回来了。突然间,一个个都活跃起来,又说又笑,又吵又闹,心里充满了一种轻佻的欢乐。伯爵似乎这才发现卡雷–拉马东夫人非常迷人,而那位棉纺厂厂主则恭维伯爵夫人。谈话既欢快又诙谐,往往妙语连珠。

忽然,鸟先生面露惊慌之色,举起双臂,吼了一嗓子:“别出声!”他们都住了口,无不深感意外,几乎有点震悚。这时,鸟先生侧耳细听,两只手捂在嘴上“嘘”了一声,又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重又侧耳细听,然后才以正常的声音说道:“诸位放心,一切顺利。”

起初大家莫名其妙,但是很快又都微微一笑。

过了一刻钟,鸟先生这一闹剧又重演一遍,这一晚上还反复数次。他时常装作同楼上一个人打招呼,从他那推销商的脑瓜里挖出语意双关的话,给对方出主意。有时,他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叹道:“可怜的姑娘啊!”再不就咬牙切齿地咕哝:“这个普鲁士的无赖,好啦!”还有时候,谁都不想这件事了,他又连喊几声:“够啦!够啦!”接着仿佛自言自语:“但愿我们还能见到她的面,可别让那畜生给糟蹋死啊!”

这些庸俗的玩笑话虽然不堪入耳,却令大家开心,没有引起任何人反感。须知气愤也同其他情绪一样,取决于环境氛围,而这些人周围渐渐形成的气氛,则充斥着轻薄猥亵的念头。

到了上最后一道点心的时候,几位女士也含沙射影,讲了些俏皮话。每人的眼神都闪闪发亮,大家喝了不少酒。伯爵即使在吃喝玩乐的时候,外表也十分庄重,他打了个深受赞赏的比方,说是北极严冬时节过去了,被困在冰雪中的人看着往南的航道开通,无不欢欣雀跃。

鸟先生乐不可支,他站起身来,手里举着一杯香槟,嚷道:“为庆贺我们的解放干杯!”所有人都起立,为他喝彩。两位修女拗不过几位太太的盛情相劝,小口抿了抿她们从未尝过的这种泛泡沫的酒,然后说这像柠檬汽水,不过味道好多了。

鸟先生概括当时的情景:“只可惜没有钢琴,要不然就能跳一场四组舞。”

高奴代始终一言不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沉浸在极为严肃的思虑中,有时狠狠扯了一把自己的大胡子,好像还要拉长似的。时近午夜,大家终于要散了。鸟先生摇摇晃晃,过去突然拍了拍高奴代的肚子,结结巴巴地对他说:“您哪,今天晚上,怎么不快活,一句话不讲呢,公民?”不料高奴代猛地抬起头,两眼射出凶光,扫视在座的所有人,说道:“告诉你们这些人,你们刚才的行为无耻透顶!”说罢站起身,走到门口,又重复一遍:“无耻透顶!”这才出去不见了。

无疑这是兜头一盆冷水。鸟先生十分尴尬,一时呆若木鸡。不过,他很快又定下神儿来,接着突然弯下腰,大笑不止,反复说道:“葡萄太酸了,老兄,葡萄太酸了。”他见大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就把“走廊里的秘密”讲了一遍。于是,大家精神重振,又是一阵狂喜。几位夫人简直乐疯了。伯爵和卡雷–拉马东先生笑得直流泪。他们难以相信有这种事。

“怎么!您敢肯定?他真要……”

“跟你们说,这是我亲眼见到的。”

“而她不肯……”

“就因为那个普鲁士人住在隔壁房间。”

“怎么可能呢?”

“我向你们发誓。”

伯爵笑得岔了气。那位工业家双手紧紧掐住肚子。鸟先生还不罢休:“所以,你们都明白了,今天晚上,他觉得她没有意思,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三个男人又放声大笑,直笑得肚子痛,喘不上气来,连连咳嗽。

大家就在这种欢乐中分手了。鸟太太天生就赤口毒舌,临上床睡觉时,她向丈夫指出,卡雷–拉马东那个“小浪货”,整个晚上都强颜作笑:“要知道,女人啊,一旦迷上穿军装的,也不管是法国人还是普鲁士人,真的,她们觉得无所谓。天主啊,你说丢人不丢人!”

黑暗的走廊里,通宵都好像有轻微的动静,那细微的响声,几乎难以捕捉,犹如气息,那是赤脚擦过地面,是不易觉察的吱吱咯咯声。自不待言,大家很晚才睡觉,因为许久门下缝隙还透出灯光。喝香槟酒就有这种效果,据说是睡不着觉的。

次日,冬天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得雪光耀眼。驿车终于套好了,停在门外等候。一大群白鸽子,黑眸子粉红色眼睛,羽毛丰厚,挺着胸一本正经地在六匹马腿下绕来绕去,啄开冒热气的马粪蛋觅食。

车夫套着羊皮袄,坐在车座上抽着烟斗。全体旅客兴高采烈,催人快点包好食物,以备下一旅程食用。

只等羊脂球一人了。她露面了。

她的神情有些慌乱和羞愧,怯生生地朝旅伴们走过来,而他们都一齐扭过脸去,好像没有看见她。伯爵庄严地挽起夫人的胳膊,拉她躲开这种不洁的接触。

胖姑娘不禁愕然,停下脚步,这时,她鼓足勇气,向棉纺厂厂主太太极谦和地轻轻说了一声:“早安,太太。”对方极其傲慢,只是点了点头,而同时那眼睛一瞥,就像贞洁的女人受到了侮辱。每人都显得十分忙碌,而且离她远远的,好像她衣裙里带来了传染病。继而,大家又蜂拥朝驿车奔去,羊脂球落在最后,独自上了车,一声不响坐到前一程坐的老位置上。

大家好像没有看见她,也不认识她。而且,鸟太太还远远地怒视她,低声对丈夫说:“幸好我没有挨着她坐。”

笨重的马车摇晃起来,他们又启程了。

起初,大家沉默不语。羊脂球连眼皮也不敢抬一抬。一方面她感到气愤,恨这些虚伪的人把她推进那个普鲁士人的怀抱,另一方面她也感到羞愧,恨自己让了步,受到那家伙的玷污。

不久,伯爵夫人转向卡雷–拉马东夫人,打破这种难堪的沉默:“我想,您认识德·埃特雷勒夫人吧?”

“认识,是个朋友。”

“她那人多可爱啊!”

“非常迷人!她的确出类拔萃,极有学识,也有艺术细胞,唱得一口好歌,画得一手好画。”

棉纺厂厂主在同伯爵闲聊,在车窗玻璃震荡的啪啪声中,时而听见息票、期限、溢价、到期等字眼儿。

鸟先生夫妇在斗纸牌,这副牌是他从旅馆里顺手牵羊偷来的,满是油腻,已经在擦得不干净的餐桌上摩擦了五年。

两位修女从腰带上取下长串念珠,一齐画了十字,嘴唇忽然嚅动起来,动作越来越快,迅速地咕咕哝哝,仿佛比赛念祈祷文,还不时吻吻一块圣像牌,吻完又画十字,接着嘴唇重又快速持续地嚅动。

高奴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沉思。

车行驶了三小时,鸟先生收起牌,说了一声:“肚子饿了。”

于是,他老婆伸手够到一个用细绳捆的食品包,取出一块冷牛肉,麻利地切成整齐的薄片,两个人就吃起来。

“我们也吃点东西好吧?”伯爵夫人说道。她征得同意,便打开为两家准备的食物。一个椭圆形罐子的盖上有一只彩釉兔子的造型,表明里面装着野兔肉糜,那是味道鲜美的熟肉,还拌了其他的肉末,而猪油形成的一道道白色溪流,在这野味的褐色肉上流淌。还有一大块瑞士产的干酪,是用报纸包来的,油乎乎的面上还印出报上“社会新闻”的字样。

两位修女打开纸卷。取出一截散发蒜味的香肠。高奴代双手则同时插进肥大外套的大兜里,从一个兜里掏出四个煮鸡蛋,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块面包。他剥了蛋皮扔在脚下的干草里,咬着吃起鸡蛋,而蛋黄渣儿掉在大胡子上,好像一颗颗星辰。

羊脂球起床时匆忙慌乱,什么也没有想到,她见这些人坦然地吃东西,不禁义愤填膺,几乎喘不上气来,一时心头火起,责骂的话也涌到嘴边,真想张口痛斥他们的行径,可是气愤已极,讲不出话来了。

没人看她,也没人想到她。她感到这帮体面的恶棍先把她当作牺牲品,再把她视为肮脏无用的东西扔掉,现在又将她淹没在一片鄙夷中了。于是,她想起那只大篮子,装满了好吃的东西,有两只亮晶晶的熟冻鸡、肉酱、梨,还有四瓶波尔多红葡萄酒,全让他们贪婪地一扫而光。然而,就像绳子拉得太紧而绷断似的,她的怒火却陡然平息下来,只感到要流泪。她极力忍住,浑身僵直,像孩子一样要把哽咽吞下去,但泪水还是往上涌,在眼圈儿闪亮,不久,两大颗泪珠就脱离眼睛,顺着面颊缓缓流下来,随后泪珠接连往下流,淌得更快,犹如岩石缝里渗出的水珠,一滴滴顺序落到她那滚圆的胸脯上。她的上身挺得直直的,眼睛凝视前方,苍白的脸绷得铁紧,只希望没人看她。

然而,伯爵夫人偏偏发现了,便对她丈夫使了个眼色。伯爵耸了耸肩,分明表示:“有什么办法?这不能怪我。”鸟太太则得意地窃笑,咕哝道:“做了丢人事,现在哭了。”

两位修女把吃剩的香肠卷在纸里,重又祈祷。

高奴代正在消化吃下去的鸡蛋,两条长腿伸到对面座位底下,身子往后一仰,手臂交叉在胸前,面露微笑,那神情就像要搞恶作剧,接着打口哨吹起《马赛曲》。

大家的脸色阴沉下来。毫无疑问,他身边的人一点不喜欢这一民众之歌。他们烦躁起来,恼羞成怒,一个个的样子活像狗听见手摇风琴的乐声,都要大声嗥叫。

高奴代见此情景,越发吹个没完,有时他还哼出歌词来:

对祖国的爱多么神圣,

快来把我们复仇的手引导支撑,

自由啊,无比珍贵的自由,

快来同保卫你的人并肩战斗!

雪地硬实了一些,驿车行驶速度快得多了,不过,还要经受旅途的颠簸,熬过漫长而凄苦的时间,才能到达迪埃普。因而不论在白天,在黄昏时分,还是在黑洞洞的夜晚,高奴代在车中就是这样残忍而执拗地一直吹口哨,让他这单调复仇的哨声,逼使这些疲惫而气恼的人的头脑从头至尾跟随这支歌,并随着每一节拍都想起相应的歌词。

羊脂球一直在饮泣,在黑暗中,有时在歌曲的节拍之间,传出她未能忍住的一声悲啼。 QRvl8Q0nbxdQYxOoFTWaoDvGrGlSWZiK7ilbr46FB1fUEvGnmkqJyJcpQeixjx0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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