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府足文士,相公方好贤。希深好风骨,迥出风尘间。师鲁心磊落,高谈羲与轩。子渐口若讷,诵书坐千言。彦国善饮酒,百盏颜未丹。几道事闲远,风流如谢安。子聪作参军,常跨破虎鞯。子野乃秃翁,戏弄时脱冠。次公才旷奇,王霸驰笔端。圣俞善吟哦,共嘲为阆仙。惟予号达老,醉必如张颠。……
——欧阳修《书怀感事寄梅圣俞》
欧阳修这首五古长诗作于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时任西京(洛阳)留守推官,即将秩满离去。他在诗中满怀依恋之情回顾了三年来在洛阳的文酒诗会生活,对钱惟演(即相公)、谢绛(希深)以下共十一位人物,即尹洙(师鲁)、尹源(子渐)、富弼(彦国)、王复(几道)、杨愈(子聪)、张先(子野)、次公(疑为孙长卿)、梅尧臣(圣俞)及他自己(达老)的胸襟、性格和爱好,作了简洁而生动的刻画,成为这个文人集团的一幅形象缩影。
然而,身历其境遇未必深明其意蕴。欧阳修当时还看不出他们这个偶然聚合的群体的全部文化意义,它与社会、文坛的声息相通的密切关联,对宋代文学发展的重大影响,更未意识到对他自己一生、特别是他文学事业的“一锤定音”式的作用。连同他在诗中来不及透露的文学交游、师承、切磋、竞争等种种事实细节,留待我们后人探讨、分析和研究 。
宋仁宗天圣九年(1031)三月,二十五岁的新科进士欧阳修以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的名义,到洛阳充任西京留守推官,这位四岁丧父、孤贫力学成才的未来文坛领袖,正式走上仕途。初到洛阳还未谒见留守,就在伊水之畔遇见了时任河南县主簿的梅尧臣,意气相投,遂尔定交。河南县是西京洛阳的首县,他俩算是西京留守属下的同僚,而时间的推移,却把他俩推上了宋代文坛、特别是诗坛的领袖地位。其时,西京留守为李迪,但这年正月,改派钱惟演继任西京留守的任命已经发出,李迪不久移镇河阳三城节度使,钱惟演也随后到任。
钱惟演的到任直接促成了文人集团的形成。钱惟演(977—1034) 原是吴越王钱俶之子,跟从钱俶归顺宋朝。这是一位充满政治权势欲望和艺术审美追求的矛盾复杂的人物。在宋真宗时代的高层政治风波中,他瞅准真宗妻刘皇后的政治能量,积极攀附联姻,以妹嫁刘后之兄刘美,依仗刘后之门,颇为识者所不齿。他初附和丁谓排摈寇准,及至情势逆转,摇身一变挤斥丁谓以自解。仁宗时官至枢密使,但还不满足:“钱思公(钱惟演谥号“思”)官兼将相,阶、勋、品皆第一。自云:‘平生不足者,不得于黄纸书名。’每以为恨也。” 枢密使可称“使相”,尚非真正宰相,不能在黄色的诰书上署名,这使他抱恨终身。然而他又是位博学能文、精于鉴赏和钟情典籍的才士。欧阳修曾生动地记叙他嗜书如命的情况:“钱思公虽生长富贵,而少所嗜好。在西洛时,尝语僚属言:‘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词,盖未尝顷刻释卷也。’”钱氏的“三上”读书法演化成欧阳修的“三上”作文法:“余因谓希深曰:‘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惟此尤可以属思尔。” 不同类型和品位的书籍需要不同的读书环境,不少作家也常会有自己独特的写作习惯,以求易于激发文思,这些,非深于读书者、写作者恐不能有此体会。钱惟演爱读书还爱藏书。《宋史》卷三一七本传说他“家储文籍侔秘府” ,《春明退朝录》卷下还具体指明“钱文僖家书画最多,有《大令黄庭经》、李邕《杂迹》” 。他还是位有多方面生活情趣的品鉴家。欧阳修曾说:“余居府中时,尝谒钱思公于双桂楼下,见一小屏立坐后,细书字满其上,思公指之曰:‘欲作《花品》,此是牡丹名,凡九十馀种。’余时不暇读之,然余所经见而今人多称者,才三十许种,不知思公何从而得之多也。” 爱赏花卉,陶冶情趣,表现出高雅的艺术素质。
钱惟演的诗歌创作也颇引人注目。他是西昆体的重要作家。真宗时,他以太仆少卿直秘阁,参加大型政书《册府元龟》的编纂,并受诏与杨亿各撰一序,倍受荣宠。其间在秘阁中与同僚唱和,结集成《西昆酬唱集》传世。杨亿在《西昆酬唱集序》中称赞他与刘筠“并负懿文,尤精雅道,雕章丽句,脍炙人口” ,杨、钱、刘三人并称为西昆体之魁。西昆体以精丽繁缛、堆砌典实为特点,素为文学史家所诟病,但也体现出对形式美的追求和较高的艺术技巧修养。如钱惟演的《泪》:“家在河阳路入秦,楼头相望只酸辛。江南满目新亭宴,旗鼓伤心故园春。仙掌倚天频滴露,方诸待月自涵津。荆王未辨连城价,肠断南州抱璧人。” 用事纯熟,属对工巧,也隐隐地透露出一分莫名的惆怅。
然而,西昆体的影响是有限度的。它对诗坛的实际作用,很大程度上被它的反对者们(如石介)所夸大;而对每个作家而言,离开往返唱酬的具体写作环境,其作品也并未一贯保持西昆风格。钱惟演在洛阳时期的诗歌作品虽然现在遗存不多,但也可看出已向清雅朴实的方向转化。如《对竹思鹤(留守西洛日作)》:“瘦玉萧萧伊水头,风宜清夜露宜秋。更教仙骥傍边立,尽是人间第一流。” 前两句写清风凉露秋夜之中的伊水之竹,亭亭如玉,后两句设想如能伴以仙鹤,则更显清夐高绝。竹为实写,鹤为虚拟,虚实相映,倍见“第一流”之雅。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一评云:“有身分,是第一流人语。” 揭示出钱氏性格的另一侧面。他的《西洛怀古》说:“日上故陵烟漠漠,春归空苑水潺潺。” 名为“怀古”,实亦包括对安葬其父陵地的凭吊,低徊悠长,已与西昆体的雕绘浮靡拉开了距离。欧阳修曾说:“西洛故都,荒台废沼,遗迹依然,见于诗者多矣。惟钱文僖公(钱惟演改谥“文僖”)一联,最为警绝。”即举此联,且云“钱诗好句尤多” 。
理解了钱惟演本人的文人气质和创作情况,才能更确切地把握他在洛阳文人集团中的地位和作用。首先是依靠他的权力,为文学群体提供了必要的“社会闲暇”,这是文士们进行文学创作和展开文化活动的前提条件。北宋并建四京,除东京开封府外,还以西京河南府(今洛阳)、南京应天府(今商丘)、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作为陪都。西京留守一职是河南府的最高行政长官,下辖11县,拥有相当大的实权。钱惟演爱惜人才,与后进平等相处,“当朝廷无事,郡府多暇,钱相与诸公行乐无虚日” 。共同沉浸于文酒诗会的游乐生活之中。我们试看以下一则具体的记载:
谢希深、欧阳永叔官洛阳时,同游嵩山。自颍阳归,暮抵龙门香山。雪作,登石楼望都城,各有所怀。忽于烟霭中有策马渡伊水来者,既至,乃钱相遣厨传歌妓至。吏传公(钱惟演)言曰:“山行良劳,当少留龙门赏雪,府事简,无遽归也。”钱相遇诸公之厚类此。后钱相谪汉东(随州),诸公送别至彭婆镇,钱相置酒作长短句,俾妓歌之,甚悲。钱相泣下,诸公皆泣下。
僚佐们游山阻雪,钱惟演却能送食物、歌妓去助乐,又以“府事简,无遽归”相慰,善解人意,添其雅兴,主宾相契之深如此,宜其临别缱绻难舍。这种文酒诗会的游乐生活并不是宋时郡府中的常例。在钱惟演的前任李迪主洛时期就没有出现过,景祐元年(1034)钱惟演离洛、王曙继任,情况也立刻起了变化:“王沂公(曙)代为留守,御吏如束湿,诸公俱不堪其忧。日讶其多出游,责曰:‘公等自比寇莱公何如?寇莱公尚坐奢纵,取祸贬死,况其下者!’希深而下不敢对,永叔取手板起立曰:‘以修论之,莱公之祸不在杯酒,在老不知退尔。’时沂公年已高,若为之动。诸公伟之。” “束湿”,指政令苛急。《汉书》卷九〇《宁成传》云:“为人上,操下急如束湿。”颜师古注:“束湿,言其急之甚也,湿物则易束。” 文学的历史表明,文学的成熟和繁荣是与社会分工的发展,即一部分专门制作精神产品的社会阶层的形成直接有关,而“社会闲暇”是促使艺术创作专门化和精细化的必要条件。《四朝国史本传》说,由于钱惟演“器其(欧阳修)材,不撄以吏事,修以故益得尽力于学” ,正是体现了这个道理。我们今天检阅欧阳修自订的《居士集》和梅尧臣的诗集,都是从天圣时期开始才正式著录作品的。洛阳时期是他们创作的共同发轫阶段。十分明显,如果欧阳修们一开始就遇上王曙一类对部下约束严明的长官,也就不可能出现洛阳文人集团,不可能造成欧、梅等人创作的初步丰收。
钱惟演的另一特点是文学上的宽容和奖掖后进的精神。他作为西昆体作家,并不强制推行西昆体诗文。他曾“因府第起双桂楼西城,建阁临圜驿,命永叔、师鲁作记。永叔文先成,凡千馀言。师鲁曰:‘某止用五百字可记。’及成,永叔服其简古。永叔自此始为古文” 。他所组织的这一次“作文竞赛”,用的是简朴的“古文”,而不是骈四俪六、藻饰精丽的西昆体“时文”。尽管他当时自己所作,仍是骈体,如天圣二年(1024)的《梦草集序》、《通惠大师影堂记》、景祐元年(1034)的《宁海县新建衙楼记》等 。他还“谓希深曰:‘君辈台阁禁从之选也,当用意史学,以所闻见拟之。’故有一书,谓之《都厅闲话》者,诸公之所著也。一时幕府之盛,天下称之” 。《都厅闲话》这部带有练笔性质的同仁著作,今已不复可见,但也可以看出他对后辈文史才能的重视、培养和勉励。总之,他在这一文人集团中所起的核心作用是别人无法代替的。
谢绛(994或995—1039) ,时以祠部员外郎、直集贤院的名义,任河南府通判。不仅其官位仅次于钱惟演,而且在文人集团中的重要性也差可与钱氏比肩。钱氏对集团成员们具体的文学创作实践的指导、影响似不显著,谢绛就以其文学才能和声誉成为这个集团的主盟人物。《宋史》卷二九五《谢绛传》说他“以文学知名一时,为人修洁酝藉” 。他受到过杨亿的特别推崇:“谢希深为奉礼郎,大年(杨亿)尤喜其文,每见则欣然延接,既去则叹息不已。……希深初以奉礼郎锁厅应进士举,以启事谒见大年,有云:‘曳铃其空,上念无君子者;解组不顾,公其如苍生何!’大年自书此四句于扇,曰:‘此文中虎也。’由是知名。” 因杨亿的推荐,“召试,擢秘阁校理、同判太常礼院” 。他又以“好风骨,迥出风尘间” 的个性魅力为同辈所钦服,于是跃居这一集团事实上的文学盟主。梅尧臣《依韵和答王安之因石榴诗见赠》诗回忆说:“是时交朋最为盛,连值三相(指李迪、钱惟演、王曙)更保釐(治理安定之意)。谢公主盟文变古,欧阳才大何可涯,我于其间不量力,岂异鹏搏蒿鷃随。” 在《依韵和王平甫见寄》中又说:“谢公唱西都,予预欧尹观,乃复元和盛,一变将为难。” 都明确指明谢绛的主盟地位:由于他的首倡“文变古”,梅、尹、欧的追随响应,遂使其时文坛可与韩、柳、元、白的元和时代先后辉映,蔚成文学史上的大观。
谢绛是梅尧臣的妻兄,时年三十七岁,长欧阳修十二岁、梅尧臣七岁、尹洙六岁,因而他以文学先辈的身份口讲指划,循循善诱,施惠诸友。欧阳修在嘉祐八年(1063)所作的《集古录目序》自跋中说:“昔在洛阳,与余游者,皆一时豪隽之士也。而陈郡谢希深善评文章,河南尹师鲁辨论精博,余每有所作,二人者必伸纸疾读,便得余深意;以示他人,亦或时有所称,皆非余所自得者也。……此叙之作,既无谢、尹之知音。” 时间过了三十多个春秋,欧阳修犹在追怀当年切磋指点之益,可见铭心刻骨之深,难怪他最后发出“知音”顿失的“悲夫”之叹了。谢绛的指导作用可见一斑。
以钱惟演为核心、谢绛为实际盟主的洛阳文人集团,今可考知姓名者共约二十二人。前引欧阳修《书怀感事寄梅圣俞》一诗已列名十一人。他作于天圣九年(1031)的《七交七首》更详细地刻划了张汝士等七人的形象,我们先据以逐一予以评述。
(1)张汝士(997—1033),字尧夫,时任河南府推官、司录。
尧夫大雅哲,禀德实温粹。
霜筠秀含润,玉海湛无际。
平明坐大府,官事盈案几。
高谈遣放纷,外物不能累。
非惟席上珍,乃是青云器。
——《河南府张推官》
从欧阳修的这首诗中,我们认识到张汝士的儒雅温粹,高洁旷远,而又有较强的处理公务的吏才。他是位最早谢世的成员,明道二年卒,葬于洛阳北邙山,年仅三十七岁,友朋们同声悲悼。当时由尹洙作《河南府司录张君墓志》,欧阳修增作《铭》。尹洙说他“内淳固,外旷简,不妄与人交。……予与之游,几五年,出处多共之。其饬身临事,予尝愧尧夫,尧夫不予愧也” 。二十五年以后改葬时,欧阳修又作《河南府司录张君墓表》说他“为人静默修洁,常坐府治事,省文书,尤尽心于狱讼。……君亦工书,喜为诗,间则从余游。其语言简而有意,饮酒终日不乱,虽醉,未尝颓堕,与之居者莫不服其德。故师鲁志之曰:‘饬身临事,余尝愧尧夫,尧夫不余愧也。’” 梅尧臣亦作《张尧夫寺丞改葬挽词三首》,其二云:“当时嗟遽殁,二子未能言,频岁折丹桂,买茔迁陆浑。重铭太史笔,不替故人恩,为善有终庆,此焉天意存。” 前四句谓张汝士之两子张吉甫、山甫成年中举,改葬乃父于伊阙之教忠乡积庆里;五、六两句即指欧阳修重撰墓表事;结以“为善有终”之意,既庆故友有后,复志旧谊长存。
(2)尹洙(1001—1047),字师鲁,时任山南东道掌书记、知伊阳县。
师鲁天下才,神锋凛豪俊。
逸骥卧秋枥,意在骙骙迅。
平居弄翰墨,挥洒不停瞬。
谈笑帝王略,驱驰古今论。
良工正求玉,片石胡为韫?
——《尹书记》
欧诗中突出地赞扬他经世济时的宏伟胸襟和政治韬略,以及他写作的杰出才能。《宋史》卷二九五本传称他“内刚外和,博学有识度,尤深于《春秋》。自唐末历五代,文格卑弱。至宋初,柳开始为古文,洙与穆修复振起之” 。可与欧诗合读。他是洛阳文人集团中除钱、谢以外的三个骨干成员之一(其他两人为梅尧臣、欧阳修),交游活动频繁。梅尧臣道及尹洙之诗凡十一首,天圣九年有《尹师鲁治第伐樗》、明道元年有《希深惠书言与师鲁、永叔、子聪、几道游嵩,因诵而韵之》、《依韵和永叔雪后见寄,兼云自尹家兄弟及几道散后,子聪下县久不得归,颇有离索之叹》、明道二年有《忆洛中旧居寄永叔兼简师鲁、彦国》等 。欧阳修从他学习古文,《欧集》中与之有关诗文亦多,如洛阳时期有《代书寄尹十一兄、杨十六、王三》等 。尹洙死后,欧氏作《尹师鲁墓志铭》、《祭尹师鲁文》 ,梅尧臣亦作《哭尹师鲁》、《五月二十夜梦尹师鲁》 ,于往日交谊,反复致意。
(3)杨愈,字子聪,时任户曹参军。
子聪江山禀,弱岁擅奇誉。
盱衡恣文辩,落笔妙言语。
胡为冉冉趋,三十滞公府。
美璞思善价,浮云有夷路。
大雅恶速成,俟命宜希古。
——《杨户曹》
杨愈生卒不详,据“三十滞公府”句,时约三十岁。欧诗赞其秉性高洁,早岁知名,文思迅捷。欧氏于明道二年作《送杨子聪户曹序》云:“子聪,南人,乐其土风,今秩满,调于吏部,必吏于南也。” 说明他是早离洛阳者。至于“户曹参军杨子聪居府中,常衣青衫,骑破虎鞯,出入府门下,人固辈视而概易之”的描述,可为欧氏《书怀感事寄梅圣俞》诗的“子聪作参军,常跨破虎鞯”作注解,他的不修边幅使人们以常人视之,欧氏却断定他必能“出其头角”而“杰然以独立”。欧氏此时还有《和杨子聪答圣俞月夜见寄》、《代书寄尹十一、杨十六、王三》 等诗与他有关。梅尧臣与他唱和之诗有九首,天圣九年有《和杨子聪会董尉家》、《依韵和子聪夜雨》、《白云和子聪》、《子聪惠书备言行路及游王屋物趣因以答》 ,明道元年有《希深惠书与师鲁、永叔、子聪、几道游嵩,因诵而韵之》、《依韵和永叔雪后见寄,兼云自尹家兄弟及几道散后、子聪下县久不得归,颇有离索之叹》、《同永叔、子聪游嵩山赋十二题》等 。
(4)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时任河南县主簿。天圣九年秋,因妻兄谢绛为河南府通判,当避亲嫌,改任河阳县主簿,但仍因事常来往于洛阳、河阳间。
圣俞翘楚才,乃是东南秀。
玉山高岑岑,映我觉形陋。
《离骚》喻草香,诗人识鸟兽。
城中争拥鼻,欲学不能就。
平日礼文贤,宁久滞奔走?
——《梅主簿》
梅氏乃宣州宣城人,欧诗赞其为东南人杰,状貌魁伟,以诗名世,兼擅《诗》、《骚》,学者如云,却自叹弗如梅诗。“拥鼻”,拥鼻吟,典出谢安。他“能作洛下书生咏,而少有鼻疾,语音浊。后名流多学其咏,弗能及,手掩鼻而吟焉。” 这里以谢安喻梅尧臣,兼切洛阳本地故实。梅尧臣是洛阳文人集团的骨干成员,尤以诗歌创作独占鳌头,欧氏在《书怀感事寄梅圣俞》诗中,也说:“圣俞善吟哦,共嘲为阆仙。”以贾岛为喻,同样抓住了他善诗的特点。《宋史》卷四四三有传。
(5)张太素,生平不详,时任河南府判官。
洛城车隆隆,晓门争道入。
连袂纷如帷,文者岂无十。
壮矣张太素,拂羽择其集。
远慕邺才子,一笑欢相挹。
虽有轩与冕,攀翔莫能及。
人将孰君子,盍视其游执?
——《张判官》
衡量一个人品格的高下,可以从其所择之友为标准。欧诗即以“游执”为题,突出张太素气质器局的不同流俗。梅尧臣在天圣九年秋冬之际有《张太素之邠幕》 诗,则张太素居洛相聚时间不长,不到一年即赴邠州(治所在今陕西彬县)任幕职。
(6)王复(?—1057),字几道,时为西京国子学秀才。
几道颜之徒,沉深务覃圣。
采藻荐良璧,文润相辉映。
入市羊驾车,谈道犀为柄。
时时一文出,往往纸价盛。
无为恋丘樊,遂滞蒲轮聘。
——《王秀才》
欧氏笔下的王复,有时是胸怀韬略、不忘闲旷的谢安式人物 ,这里则是谈道慕圣、不求荣利的颜回之徒,总之对他刮目相看。诗中还赞其文名籍甚,盼其早日出山。苏舜钦有《寄王几道同年》诗 ,知两人同于景祐元年(1034)考中进士;梅尧臣有《几道隰州判官》诗 ,欧阳修有《与王几道》函 ,均作于景祐元年,当能反映其中举后的行止。在洛阳时期,欧有《代书寄尹十一兄、杨十六、王三》 等诗,“王三”即王复。梅有与他相关的诗十首,洛阳时有《同尹子渐、王几道访郭生别墅不遇》、《依韵和王几道涂次杏花有感》、《希深惠书言与师鲁、永叔、子聪、几道游嵩,因诵而韵之》、《依韵和永叔雪后见寄,兼云自尹家兄弟及几道散后、子聪下县久不得归,颇有离索之叹》 。嘉祐二年(1057)梅有《哭王几道职方三首》云:“既没无儿女,元贫只帐帏,平生洛阳友,从此更应稀。” 可知晚境颇为凄凉。
(7)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宋史》卷三一九有传。
余本漫浪者,兹亦漫为官。
胡然类鸱夷,托载随车辕?
时士不俯眉,默默谁与言!
赖有洛中俊,日许相跻攀。
饮德醉醇酎,袭馨佩春兰。
平时罢军檄,文酒聊相欢。
——《自叙》
关于“洛中七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四“才识”亦有记载:“府尹钱思公、通判谢希深皆当世伟人,待公(欧阳修)优异。公与尹师鲁、梅圣俞、杨子聪、张太素、张尧夫、王几道为‘七友’,以文章道义相切劘。率尝赋诗饮酒,闲以谈戏,相得尤乐。凡洛中山水园庭,塔庙佳处,莫不游览。” “文章道义”和文化娱乐是联系七人的纽带,这与《自叙》诗中的“日许相跻攀”、“文酒聊相欢”,正可相互发明。《自叙》诗还传达出一个消息:群体活动的参与如何为作家的社会化创造着优越的条件,欧阳修正是因与洛中俊杰精英们的交游,才迅速扫除了孤独感和自卑感,在一个较高文化品位的群体之中,得以发展和丰富自己的文化性格和艺术修养。以上七人中,尹洙、王复、杨愈、梅尧臣、欧阳修五人,均见欧阳修《书怀感事寄梅圣俞》所咏。除此五人和钱、谢外,该诗还提到四人,即尹源、富弼、张先、次公。今作评述。
(8)尹源(996—1045),字子渐,尹洙之兄,与欧阳修同榜进士。时知芮城、河阳、新郑三县。《宋史》卷四四二有传,称其“少博学强记,与弟洙皆以文学知名。洙议论明辨,果于有为。源自晦,不矜饰,有所发即过人” 。与欧诗中描写的“子渐口若讷,诵书坐千言”的个性,亦相吻合。洛阳时期梅尧臣有《同尹子渐、王几道访郭生别墅不遇》、《尹子渐归华产茯苓若人形者赋以赠行》 等诗,欧阳修有《尹源字子渐字序》 。庆历五年(1045)尹源卒,欧作《祭子渐文》,后又作《太常博士尹君墓志铭》 ,梅亦作《哭尹子渐》、《永叔寄诗八首并祭子渐文一首因采八诗之意警以为答》 等诗。
(9)富弼(1004—1083),字彦国,时任签书河阳判官。《宋史》卷三一三有传。欧诗中只说他“彦国善饮酒,百盏颜未丹”,没想到这位海量的新交后来成为宋朝的一代名相。其时欧氏有《与富文忠公》函一通,叙富弼离洛后盼其来信之情甚殷 。梅尧臣诗集中提及他的有八首,洛阳时期有《寄河阳签判富彦国》、《忆洛中旧居寄永叔兼简师鲁、彦国》、《彦国通判绛州》 等。
(10)张先(992—1039),字子野,开封人(与词人张先为另一人)。时任河南府法曹参军。欧诗中仅说:“子野乃秃翁,戏弄时脱冠。”而欧氏所作《张子野墓志铭》中描述更详:“子野为人,外虽愉怡,中自刻苦,遇人浑浑,不见圭角,而志守端直,临事敢决,平居酒半,脱冠垂头,童然秃且白矣。予固已悲其早衰而遂止于此,岂其中亦有不自得者邪?” 则从外貌的早衰写到内心的不平。景祐元年(1034)三月,欧氏离洛后有《寄西京张法曹》诗,同年秋欧氏有《送子野》诗 ,梅尧臣亦有《张子野赴官郑州》诗 ,则知他后于欧阳修离洛,改任监郑州酒税。
(11)次公,疑为孙长卿(1004—1069),字次公,扬州人。据《宋史》卷三三一本传,他曾“通判河南府”,熙宁二年卒,年六十六岁。《宋史》记他在通判河南府任上,曾宣谕欲叛之卒,“推首恶一人诛之” ,稳定了局势;还制止过聚众骚乱的守陵士卒,颇合欧诗中所说“次公才旷奇”的评论。但《宋史》又说他“无文学,而长于政事,为能臣”,则与欧诗所说之“王霸驰笔端”,不甚吻合,且其时谢绛、孙祖德为河南府通判,或为谢、孙之前任或后任耶?
又,欧阳修有《翰林侍读学士右谏议大夫杨公(偕)墓志铭》一文。杨偕(980—1049),亦字次公,欧氏说他“长于议论,好读兵书,知古兵法,以谓士不兼文武,不足任大事”,临终以“《兵论》一篇”上奏,恰与欧诗“次公才旷奇,王霸驰笔端”相合,但他虽是洛阳人,却无任职洛阳之记载;且欧氏说他自己“为谏官时,尝与公(杨偕)争议于朝者,而且未尝识公也” ,则似早年尚未相交,附记备考。
以上从欧阳修《七交七首》和《书怀感事寄梅圣俞》两诗共得十一人(钱、谢除外)。此外,从有关材料尚可考知九人。
(12)孙祖德,字延仲。《宋史》卷二九九有传,谓其“以尚书屯田员外郎通判西京留守司” 。梅尧臣有《中伏日陪二通判妙觉寺避暑》诗 ,“二通判”,即指谢绛、孙祖德。后他离洛赴京任殿中侍御史,欧、梅各有诗、文相赠。欧作《送孙屯田序》云:“故今兹屯田孙公,始以尚书郎来贰洛政,未逾岁,则复乘两马之传东上,将冠惠文以肃台宪。” 梅作《孙屯田召为御史》诗云:“气郁翔龙阙,风清振鹭行,今朝洛民思,东陌盛壶浆。” 惜别、颂赞、企待,交融并出。他在洛阳时间不长,不到一年,但与洛中友人仍保持联系。如欧阳修皇祐元年(1049)在颍州所作《酬孙延仲龙图》诗云:“洛社当年盛莫加,洛阳耆老至今夸。(自注:梅圣俞、张尧夫、张子野、延仲与予皆在洛中。)死生零落馀无几,齿发衰残各可嗟。” 抒写了他们对洛社盛游的温馨而凄怆的共同回忆。
(13)张谷,原字仲容,欧阳修为之改字为“应之”,见欧所作《张应之字序》 。与欧氏同年进士。时替代梅尧臣任河南县主簿。欧阳修于明道二年(1033)作《东斋记》,说他“素病羸”,却有治病奇方:“然每体之不康,则或取六经、百氏,若古人述作之文章诵之,爱其深博闳达、雄富伟丽之说,则必茫乎以思,畅乎以平,释然不知疾之在体。”他还好客,“饮酒言笑,终日不倦,而某(欧阳修)尝从应之于此” 。看来也是位嗜书若命、豁达豪爽之人。欧氏的《和应之同年兄秋日雨中登广爱寺阁寄梅圣俞》诗中云:“经年都洛与君交,共许诗中思最豪。” 反映出张与欧、梅的诗歌交往以及欧、张对梅诗的共同推许。欧氏还作《春晚同应之偶至普明寺小饮作》、《张主簿东斋》、《题张应之县斋》、《罢官西京回寄河南张主簿》等 。梅尧臣有关于他的诗五首,此时有《河南张应之东斋》诗 ,他的东斋是洛阳社友们经常聚饮的处所。
(14)王顾,字公慥,时任判官。景祐元年(1034)他离任时,欧阳修、梅尧臣皆有赠诗。欧作《送王公慥判官》:“久客倦京国,言归岁已冬。独过伊水渡,犹听洛城钟。” 梅作《王公慥东归》:“行色上东陌,秋槐叶乱飞。囊无一钱用,箧有古书归。” 活现出一位踽踽独行、贫寒苦读的下层官吏形象。当时梅尧臣倡有“八老”之说,王顾被称为“慧老” 。庆历八年(1048),梅氏又有《逢王公慥太博》诗:“泥中逢故友,十载相乖睽。” 知其曾任太常博士。欧氏于嘉祐元年(1049)作《永州万石亭》诗,题下自注云:“寄知永州王顾。” 梅氏于次年亦有《永州守王公慥寄〈九岩亭记〉云“此地疑是柳子厚所说万石亭也”,因为二百言以答,愿当留咏》 ,则知王顾即公慥,且曾任永州知州。欧氏作于嘉祐二年(1057)的《河南府司录张君墓表》云:“王顾者死亦六七年矣。” 可知他约于皇祐三四年(1051—1052)去世。
(15)钱暄(1018—1085),字载阳,钱惟演之子,时侍父居洛,亦好学能诗。《宋史》卷三一七有传。梅尧臣时有《依韵和载阳登广福寺阁》诗 ,欧阳修有《答钱寺丞忆伊川》诗 ,均为酬和之作。
(16)杨辟,字子静,杨愈之弟。时亦居洛阳,欧阳修有《答杨辟喜雨长句》 ,是欧氏早年抨击时弊、表达节用爱农思想的一首重要政治诗,杨辟当亦留意民瘼。庆历三年(1043)欧又有《送杨辟秀才》诗 ,把他与曾巩并视为太学中的佼佼者,但中举蹉跌,欧氏深表同情和不平。
(17)张亢,字公寿。据《宋史》卷三二四本传,他自进士及第后,“改大理寺丞、签书西京判官事” ,时居洛阳。后通判镇戎军,又起为如京使、知安肃军 。梅尧臣作《环州通判张殿丞》,原注“亢”,即其人 。镇戎军宋属秦凤路,环州属永兴军路,地相邻而非一处。但本传不记其通判环州事,疑是失载。欧阳修又有《送张如京知安肃军》云:“相逢旧从事,新命忽临戎。界上山河壮,军中鼓角雄。朔风驰骏马,塞雪射惊鸿。试取封侯印,何如笔砚功!” 宛如唐代边塞诗风。
(18)张至,生平不详。时任秘书省校书郎,亦在洛阳,与洛中文士时有交往。如欧阳修有《过张至秘校庄》、《寄张至秘校》等诗 ,前者以张至所居洛阳田庄的宁静风光以陪衬主人的高雅襟抱,后者因张至出游离洛、寄诗以示怀想之意,具见两人交谊匪浅。
(19)(20)王尚恭、王尚喆兄弟。王尚恭(1007—1084),字安之。时为西京国子学秀才。在谢绛、欧阳修的训诱下,于景祐元年(1034)考中进士。后为司马光洛中耆英会的一员,官至朝议大夫。有诗千首。其弟王尚喆亦同年举进士及第,也身受谢、欧等人之亲炙。欧氏《太子中舍王君墓志铭》记墓主王汲有子三人:尚恭、尚喆、尚辞。“初,天圣、明道之间,予为西京留守推官,时王君寓家河南,其二子(尚恭、尚喆)始习业国子学,日从诸生请学于予。” 梅尧臣天圣九年有《王氏昆仲归宁》诗 ,欧阳修景祐元年有《送王尚恭隰州幕》、《送王尚喆三原尉》诗 ,当是送兄弟俩中举后“初仕”、“初游宦”之作。梅尧臣嘉祐三年有《阳武王安之寄石榴》、《依韵和答王安之因石榴诗见赠》、《阳武王安之寄兔鱼》、嘉祐四年有《寄题阳武宰王安之庆丰亭》等诗 ,诗歌唱酬不辍。
还应说明,围绕这一洛阳文人集团周围有一群西京国子学的生徒们,人数达“百馀人”,为首者即王复、王尚恭等十人。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八云:西京“一时幕府之盛,天下称之。又有知名进士十人,游希深、永叔之门,王复、王尚恭为称首。时科举法宽,秋试府园醮厅,希深监试,永叔、圣俞为试官。王复欲往请怀州解,永叔曰:‘王尚恭作解元矣。’王复不行,则又曰:‘解元非王复不可。’盖诸生文赋,平日已次第之矣,其公如此。” 宋代贡举程序中有所谓“解试”,即由各州府、转运司或太学将初试合格者按解额解送朝廷礼部,以参加省试。各类解试第一名者称“解元”。由于各类解试的解额多寡不同,举子们常选择去他州或京师参加考试,以争取更多的录取机会。这里说的故事反映出谢、梅、欧等人与生徒们平日交游甚稔,对其学殖修养了解甚谛,故能对王复、王尚恭两位优秀生作此事先安排,使其各得解元,不单纯以临场一试来决定等次,邵伯温以公平合理相许。欧阳修还特别提到谢绛主持河南府国子学的成绩:“(谢绛)修国子学,教诸生,自远而至者百馀人,举而中第者十八九。河南人闻公丧,皆出涕,诸生画像于学而祠之。” 这都表明河南府的学子举士与谢绛等人的亲密关系。
从天圣九年(1031)至景祐元年(1034)活动在洛阳地区的这一文人集团,在结构组织上可作如下几点分析:
一、这个文人群体呈现出多层次的构成特点:有类似“文艺沙龙”主人的钱惟演和实际主盟者谢绛,又有梅尧臣、尹洙、欧阳修等骨干成员;既以僚佐幕士为主,又有大批国子学秀才们作为羽翼。这就便于在各种层面上进行交流和接触,使每个成员获得多方面的体验和感受。
对文学和文化的共同爱好和热衷是这一文人群体聚合的基础,特别是钱、谢等核心人物,他们对人才的钟情和爱护,其本身又形成为人才顺利成长发展的有利环境。当张先中进士后、受命赴河南法曹参军任时,议者惜其屈才,他的同年宋庠作《送河南法掾张子野序》加以慰谕说:“今相国彭城公(钱惟演)躬寅亮之姿,保釐西郊,翘材开馆,延天下士。又余友人集仙陈留谢希深负渊云之藻,田曹外郎乐安孙君(孙祖德)贯流略之学,并肃给温裕,为时吏师。方左右台仪协赞留务,爱贤乐善,求之如不及,则子就署之日,虽欲埋照自晦,群公其舍诸?” 西京留守司的三位主要长官钱、谢、孙,不仅自己才具出众,“躬寅亮之姿”、“负渊云之藻”、“贯流略之学”,而且性喜奖掖后进,求才若渴,又声誉远播,为其僚属的脱颖超拔乃至仕途进身拓展门径。这是一个充满机遇和希望的成才环境。
再从集团成员的文学特长看,谢绛在诗词文各方面都有作品遗存,是位兼擅各体的作家(尽管绝大多数作品已佚)。尹洙以古文名家,梅尧臣则以诗歌独出侪辈。他俩各有偏胜,属于偏至之才的类型。而欧阳修却是多种文化学术范围内的全才,几乎涉及经学、史学、金石考古、诗、词、文、诗歌评论等各个领域,这在洛阳三年生活中均已渐次初露端倪,展示出他日后文化创造事业的恢宏格局。因而,这是一个颇具互补互动功能、优化选择的文学群体,也便于取得文学整体上的优势和影响力。
二、集团成员大都是年轻的僚属。直属西京留守府(即河南府)的有:欧阳修,推官,天圣九年时二十五岁;杨愈,户曹参军,三十岁左右;张汝士,推官,三十五岁;张先,法曹参军,四十岁;张太素,判官,孙祖德,通判,二人年龄未详。河南府属县的有梅尧臣,河南县主簿,三十岁;尹源,知河阳县,三十六岁;尹洙,山南东道掌书记、知伊阳县,三十一岁;富弼,签书河阳判官,二十八岁;张谷,河南县主簿,年龄未详。“僚属”的社会身份使他们能充分享用钱惟演所提供的“社会闲暇”,经常参与诗酒酬酢、游园登山、访僧谈道、品茗赏花等文化活动,增加人际交往的密度,使大量的文学创作和文学交流成为可能;“年轻”则精力旺盛,充满着创作欲望和艺术想象,敏锐地感受着时代氛围和文坛风会,使这一集团的创作在宋初文学的因革嬗变进程中,发挥着首开风气的作用。
三、这群年轻文人的文化性格各具异彩,个性突出鲜明,形成一个相反相成、相得益彰的共同体。当时他们以“八老”相互品题。尹洙为辩老,杨愈为俊老,王顾为慧老,王复为循老,张汝士为晦老,张先为默老,梅尧臣为懿老。欧阳修初评为逸老,经他争辩后,改为达老。欧阳修作于明道元年的《与梅圣俞》中说:
前承以“逸”名之,自量素行少岸检,直欲使当此称。然伏内思,平日脱冠散发,傲卧笑谈,乃是交情已照,外遗形骸而然尔,诸君便以轻逸待我,故不能无言。今若以才辩不窘为“逸”,又不足以当之也。师鲁之“辩”,亦仲尼、孟子之功也;子聪之“俊”,《诗》所谓“誉髦之士”乎;公慥之“慧”,亦《大雅》之明哲;几道之“循”,有颜子之中庸;尧夫之“晦”、子野之“默”,得《易》之君子晦明、语默之道;圣俞之“懿”,是尤为全德之称矣。必欲不遗“达”字,敢不闻命?
一字之品,确能概括每人的主要文化性格。欧阳修《张子野墓志铭》云:“初,天圣九年,予为西京留守推官,是时陈郡谢希深、南阳张尧夫与吾子野,尚皆无恙。于时一府之士,皆魁杰贤豪,日相往来,饮酒歌呼,上下角逐,争相先后,以为笑乐。而尧夫、子野,退然其间,不动声气,众皆指为长者。” 二张在众人的“歌呼”、“笑乐”、放浪形骸之中,独能“退然其间,不动声气”,足证秉性沉静慎言,把他们分别称为“晦老”、“默老”,是颇费斟酌的。欧阳修对“逸”、“达”之争,也说明他对此事的珍重。集团的整体功能大于个体之和。文化性格各异的个体,从各自相对封闭的文化环境中走出,集合成一个性格色彩绚丽的共同体,必然带来异质性格的相互碰撞、吸引和融合,从而造成开放性的心态,使自己性格的发展更趋合理。如欧阳修从早年狂傲豪健的性格到中年以后中和之性的形成,也与接触和整合异质性格因子有关。另一方面,“八老”的品题也使每位当事人意识到一种入品的荣誉感,对被社会某种承认的喜悦,这无疑会刺激他们对于集团活动的全力投入;而相互标举,交通声气,又使共同体更具有号召力和影响力。总之,洛阳钱幕僚佐集团在当时是一个最富活力和吸引力的文人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