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张庆善（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

上海图书馆编，王蒙、白先勇等著的《〈红楼梦〉文化十讲》即将出版，希望我能为之作序，我深感荣幸，这不仅仅因为王蒙、白先勇、孙逊、詹丹、骆玉明、马瑞芳、万爱珍、王小鹰、林小峰、叶沙等十位个个了不起，其中不乏有我熟悉的朋友、敬重的师长等等，更在于这是一本很有价值、很值得一读的好书。不知你读了会有什么感受，至少我读了以后，收获满满，因此我很高兴推荐给大家，与各位喜欢《红楼梦》的朋友共享。

这本书的价值和特点在于十位学者选择十个角度，对《红楼梦》做了比较深入的阐释，这对于我们阅读和研究《红楼梦》都是很有帮助的。譬如王蒙先生《放谈〈红楼梦〉诸公案》一讲，信息量很大，涉及的内容很广泛，他讲的也十分有趣。《红楼梦》主题到底是什么？如何看待黛玉与宝钗？或者说作者写这两个人是抱有怎样的想法？还有如何评价刘心武先生的“秦学”？后四十回是续作还是原作等等，王蒙先生的解读可以给我们很多启示。

白先勇先生的一讲，看题目就很有吸引力——《中国文化的“天鹅之歌”》，他一开始就说：“如果要我挑五本世界最伟大的小说，在我的阅读范围之内，我一定会包括《红楼梦》，可能还会把它放在第一名！”他对《红楼梦》这样的评价，我是完全赞成的。《红楼梦》不仅仅是中华民族最伟大的古典名著，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屈指可数的名作巨制，曹雪芹与莎士比亚、托尔斯泰一样，都是世界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家。我有这样的观点，无论是阅读《红楼梦》，还是研究《红楼梦》，如能把《红楼梦》放到世界文学的坐标中，用世界的眼光看《红楼梦》，那将会开阔我们的视野，帮助我们对《红楼梦》有更深入的认识和更正确的评价。在白先勇先生这一讲中，比较引人关注的是他把《红楼梦》庚辰本与程乙本做了比较，并就一些情节、人物形象等两个本子的不同提出了他的观点，诸如尤三姐的形象，在庚辰本中她原本是一个水性杨花的淫荡女，后变为一个刚烈的女人。但在程乙本中尤三姐原本就是一个贞洁的女人，她从头到尾都是贞洁的。白先勇认为程乙本合乎情理，你怎么看？其实这是《红楼梦》研究中，很有争论的一个问题，关系到《红楼梦》成书、版本的优劣等。据我所知多数专家是肯定庚辰本（即早期抄本）的描写，认为那样的尤三姐更真实、更深刻，否则焦大醉骂和柳湘莲对贾宝玉所说的：“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就没有着落了。还有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关系问题，人们一般认为前八十回是曹雪芹的原稿，后四十回是他人续作的，过去多少年很多人认为高鹗是后四十回的续作者，但这些年来的研究成果又证明高鹗不可能是续作者，至于续作者是谁，现在还说不清楚。但白先勇先生却相信后四十回也是曹雪芹写的。他认为，第一，写小说最难的是人物对白的口语语气，而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人物的讲话都是相似的；第二，他认为世界上没有经典小说是两个人或以上作者写的。后四十回作者对家世没落、对黛玉之死充满了悲悯和哀悼之情，高鹗没有这样的感情，只能是曹雪芹写的。白先勇是著名作家，他的分析和感觉对不对呢？有趣的是，另一位著名作家张爱玲与白先勇的阅读感受却很不相同，张海玲说：“小时候看《红楼梦》看到八十回后，一个个人物都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起来，我只抱怨‘怎么后来不好看了？’……很久以后才听见说后四十回是有一个高鹗续的。怪不得！”你是赞同张爱玲的观点还是赞同白先勇的观点呢？

孙逊先生是著名的红学家，他在《〈红楼梦〉的文化精神》一讲中，指出：《红楼梦》之前的小说，都是以男性为中心，女性只是男性政治斗争、人格完善的工具和性征服的对象。而《红楼梦》则是以女性为中心，男性反而成为女性的陪衬，即以男性的腐朽、萎顿，来衬托女性的鲜活、美丽。把女性置于被侮辱、被损害的地位，是《红楼梦》之前小说的通病；把女性置于最尊贵、最亲近的地位，是《红楼梦》的超越前人之处。由此，孙逊先生提出了一个从《金瓶梅》的“性思维”到《红楼梦》的“情本位”的论点，认为《红楼梦》在许多方面都借鉴了《金瓶梅》，却毫不犹豫地摒弃了《金瓶梅》的“性思维”而上升到“情本位”的高度。从《金瓶梅》的“性思维”到《红楼梦》的“情本位”，正体现了现实主义在我国古代小说创作中的深化和升华。孙逊先生的见解对我们深入认识《红楼梦》具有重要的启示。詹丹先生是这些年来在《红楼梦》研究上成就很突出的一位红学家，他在《红楼女性的情怀与绝望》一讲中，提出“女性美的‘发现’”，这对我们阅读《红楼梦》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的切入点。在《红楼梦》之前，中国的古代文学作品中描写女性的美并不少见，为什么詹丹要说《红楼梦》描写女性是“美”的发现呢？他认为中国传统的许多作品写女性，或者是把女性作为一种工具，或者是作为占有的对象来写的，而不是带有一种纯粹的、尊重的、平等的态度。所以《红楼梦》写女性的美就成了一种真正的“发现”。马瑞芳先生也是我十分尊敬的前辈老师，是著名作家、红学家，她的《趣话〈红楼梦〉》，在“趣”上大做文章，认为“《红楼梦》那是一部充满了情趣、雅趣的书。”斯言是已，马瑞芳先生讲的也非常有趣，把《红楼梦》的“情趣、雅趣”讲的这么有趣，一定可以增加你阅读和研究《红楼梦》的兴趣。骆玉明《妙说红楼人物》、万爱珍《〈红楼梦〉缺憾美》、王小鹰《〈红楼梦〉中的诗词赏析》、林小峰《阆苑与仙葩——〈红楼梦〉大观园的园林与植物赏析》和叶沙《细读红楼》等，篇篇精彩，各有侧重，都有不少新鲜的见解。

《红楼梦》毫无疑问是中国最伟大的古典文学作品，在中国文学史和文化史上有着崇高的地位和影响。清末大诗人黄遵宪说：“《红楼梦》乃开天辟地，从古至今第一部好小说，当与日月争光，万古不磨者。”（《与日本友人笔谈遗稿》）《红楼梦》自产生以来，就以其灿烂的光辉照耀着中华大地，以其不可抗拒的艺术魅力，倾倒了一代又一代读者。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等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深深地吸引着人们，深印人心。在中国，人们对《红楼梦》的喜爱，似乎已经超越了对一部文学作品的迷恋，人们围绕着《红楼梦》总有着说不尽的话题，以至于对一部《红楼梦》的研究而成为一门专学——红学。《红楼梦》作为一个伟大的文化存在，它带给中国人的是无穷无尽的艺术审美、精神享受、人生感悟。

我认为当前阅读和研究《红楼梦》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就是你把《红楼梦》看作什么？看作是一部什么样的书？无论是阅读《红楼梦》还是研究《红楼梦》，这都是一个必须搞清楚的问题，这关系到我们对《红楼梦》的根本认知。如果这个问题你搞错了，无论是阅读《红楼梦》，还是研究《红楼梦》，你都不可能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你都不可能对《红楼梦》有正确的认识。

鲁迅有一段话，大家都十分熟悉，鲁迅说：“《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谁是作者和续作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尽管大家对鲁迅的话是那样的熟悉，尽管大家都知道鲁迅当年对种种歪读《红楼梦》有着极为深刻的批评，但令人遗憾的是，鲁迅当年所说的情况，今天依然存在，尤其是自传说、索隐派的观点，仍然有很大的影响。无论是索隐派还是自传说，根本的失误就在于没有把《红楼梦》当作文学作品来读，而是当作曹雪芹的家史和清宫秘史来读了。像《红楼梦》这样的鸿篇巨制，如果没有精心的艺术构思、艺术设计、艺术虚构，怎么可能成为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呢？《红楼梦》既不是作者曹雪芹的自传和家世史，也不是什么“清宫秘史”。我们一定要把《红楼梦》当作文学作品来读来研究，我们要从文学的角度、审美的角度来读来欣赏来研究《红楼梦》，这才是阅读研究《红楼梦》正确途径。

我提出要把《红楼梦》当作文学作品来读，你可能感到奇怪，谁不知道《红楼梦》是文学作品、是小说呢？的确，在中国，人人都知道《红楼梦》是小说，是伟大的文学经典，可你要知道在中国又有多少人读《红楼梦》，根本没有把《红楼梦》当作小说来读，或者把《红楼梦》看作是作者的自叙传，或者把《红楼梦》看作隐写的“清宫秘史”，甚至还有人把《红楼梦》看成是密电码，似乎《红楼梦》都是由密电码组成的。如果这样读《红楼梦》，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没有了，优美的爱情故事没有了，丰富的生活内容和深邃的文化内涵没有了，都变成了一个个充满了邪恶、阴谋、变态的“秘史”和“宫斗”了。这样的《红楼梦》还能伟大吗？只有把《红楼梦》当作文学作品来读来研究，只有对《红楼梦》的艺术特点、叙述手法、诗意般的意境有所了解，再读《红楼梦》才会回味无穷。只有细读精读《红楼梦》，才能“解味”《红楼梦》。总之，要走进《红楼梦》的艺术世界，要读好《红楼梦》，重在六个字：欣赏、审美、感悟。好好欣赏《红楼梦》传神般的描写、生动鲜活的语言、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特别是细细品味人物的性格特征，加深对生活、对人生、对人情世故的感悟，感受《红楼梦》的美妙和精彩。我们要把《红楼梦》当作一件伟大艺术品来欣赏来审美，还要把《红楼梦》当作一部人生的教科书来品味来感悟，品味生活，感悟人生。《红楼梦》是一个伟大艺术心灵的呼唤，是对民族心灵最深刻的投射。人们在《红楼梦》的艺术世界里，可以尽情地欣赏着艺术的美妙，体味着情为何物，感悟着人生的真谛，追求着真善美的人生境界。

总而言之，《红楼梦》写了四大家族，写了王公贵族，写了官场黑幕，写了家族衰落，当然其中蕴含着深厚的政治历史内容，但我们不能把《红楼梦》看作政治历史小说；《红楼梦》中的许多素材来自作者的家族家世的生活，与作者的人生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但我们不能把《红楼梦》看作是作者曹雪芹的自传；《红楼梦》写出了最优美最缠绵的爱情故事，但不能把《红楼梦》看作是爱情小说。那么，《红楼梦》写了什么，到底是一部什么小说？《红楼梦》主要是描写了一个贵族家庭的生活及其衰落，而伴随着这个贵族大家庭的衰落，演绎出以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等为代表的青年男女特别是女儿的生活悲剧、婚姻悲剧、爱情悲剧、人生悲剧，以及深刻地写出了人情世故，世态炎凉，表达了作者曹雪芹对社会、对人生、对人性的思考，对假恶丑的鞭笞，对真善美的追求。所以《红楼梦》才对于我们具有永恒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这就是伟大文学经典《红楼梦》的魅力所在。

是为序！

2021年8月25日
于北京惠新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