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成无己的祖籍及生平并无直接史料记载,后世多从文献侧面考证。成无己系金代山东聊摄人,公元1142年河南洛阳严器之的《伤寒明理论·前序》记载有“聊摄成公,家世儒医,性识明敏,记问赅博,撰述《伤寒》,义皆前人未经道者”,公元1144年严器之在《注解伤寒论·序》中云“昨者邂逅聊摄成公”,公元1172年王纬序云“今者聊摄成无己先生注解”,同年渑池令魏公衡云“聊摄成无己为之注解”等文献可证。成无己的出生年代经考证有二,一为生于庆历末年到至和初年(1044~1052年),一说为嘉祐元年到治平二年(1056~1065年)。其卒年,无确切资料可考。关于《注解伤寒论》撰注年代,后世诸家多以严器之序“甲子中秋日”为据,推断其成书年代约为1144年,但据有关文献考证,该书至少在1140年以前就已经完成。现《注解伤寒论》常见的流传版本有明代汪济川本(刻于1545年)、明代赵开美本(刻于1599年)、明代吴勉学《医统正脉》本(刻于1601年)。本书是以涵芬楼影印明代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汪济川校正本为底本。
成无己《注解伤寒论》开注释、阐发《伤寒论》一书之先河。对成氏作注的评价,历代贤哲多有宏论,其中可谓褒贬皆有之。如何客观地评价成氏的学术成就,笔者以为不能轻率为之,需在仔细研读其注释后,方可作出定论。笔者有幸借此著书契机,重新咀嚼研读《注解伤寒论》,有别于早年间的认识,更深感其中所蕴学术思想的精深,现撮其吉光片羽,罗列于此,或可窥成氏学术之一斑矣。
《仲景全书附载·医林列传》谓成氏之注“分析形证,若同而异者明之,似是而非者辨之”,真可谓言之中肯。笔者尚认为,不只在形证,即仲景大论中所有相类处,成氏都能条分缕析之。稽成氏行文作注之一大特点,就是在某一相类的证候、症状、汤方、脉候的比较上不遗余力。意在通过类方、证、症、脉的比较分析,来突出其注重辨证的学术观点。
《伤寒论》一书由于成书年代久远,又加之历代传抄及兵燹之灾,隐晦难明之处颇多,淹没了辨证论治的本来面目。成氏在作注时,本着严谨而实事求是的学风,运用连类并论的方法,详加辨析,通过他详尽的阐发分析,不少疑窦得以冰释,辨证论治方法亦得以大放异彩。
(1)类方并论:《伤寒论》中方剂配伍十分严谨,不少方剂仅因一味之差或药量有变而所主之证候则别若霄壤。成氏作注时,在阐述这类方剂的异同处,尤多着墨。如对太阳病篇14条桂枝加葛根汤的药物组成,历来有用与不用麻黄之争。成氏在阐述此条时,不是武断地加以肯定和否定,而是运用对比分析的方法,把后31条葛根汤条文并列于此讨论,指出:“后葛根汤云:太阳病,项背强几几,无汗恶风,葛根汤主之,药味正与此方同,其无汗当用麻黄,今自汗出,恐不加麻黄,但加葛根也。”分析有理有据,令人服膺,充分体现了他注重辨证的学术思想。因为两方虽只有一味麻黄之差,但一则适用于自汗之表虚证,而一则适用于无汗之表实证,虚实之性可谓泾渭分明矣。若不深谙于辨证之道,安能识得如此分明哉!此种将同类方剂连类并论的研究方法,对后世研究《伤寒论》的类方派无疑是有一定启迪作用的。
(2)类证并论:临床上,一般不同的疾病表现为不同的证候,然而,由于疾病的复杂性,在某些疾病的过程中,却往往会出现和其他疾病相类的临床表现,这无疑增加了医者识病辨证的难度,而这一点又恰是一个医者必须熟练掌握的。成氏在阐述仲景大论时,意识到了这一点,便于疑似病证,每多详加辨析。如他在阐述少阴病篇282条的下利证时谓:“自利不渴者,寒在中焦属太阴。此自利而渴,为寒在下焦属少阴”,连类论及太阴之下利。虽然二者皆属之虚寒下利,但病之浅深迥异,通过对口渴有无的识别,明确了病位。成氏这种类证对比分析的研究方法,为后世研究《伤寒论》开辟了又一蹊径,成为类证研究法的开山之举。
(3)类脉并论:人体是一个复杂的有机体,即便是同一个脉候,亦往往可见于不同的疾病中。为了辨其所主之病,就必须详加辨别。成氏深谙于此,在其注释中,为了阐述脉象的不同病理意义,博引《内经》《难经》《脉经》之学,结合四诊进行分析,为后人提供了辨脉辨证的方法。如他在平脉法第2篇对“脉形如循丝,累累然,其面白脱色也”的注释写道:“《内经》曰:血气者,人之神。恐怖者,血气不足,而神气弱也,脉形似循丝,累累然,面白脱色者。《针经》曰:血夺者,色夭然不泽。其脉空虚,是知恐怖,为血气不足。”又如他在论述促脉时,于太阳病篇21条注释中写道:“脉来数,时一止,复来者,名曰促,促为阳盛,则不因下后,而脉促者也,此下后脉促,不得为阳盛也,太阳病下之,其脉促,不结胸者,此为欲解,此下后脉促而复胸满,则不得为欲解,由下后阳虚,表邪深入,而客于胸中也。”阐述了促脉不仅可见于阳盛,且可见于下后欲解及阳虚邪客胸中之证中,一脉而主三候,突出了辨脉识证的重要性,是深得仲师脉法心传的。
众所周知,《注解伤寒论》一书的最大特点,是成氏在阐述仲师旨意时,广引《内经》《难经》,博采《千金方》《外台秘要》等古典医籍凡十五种之多,融入于宋以前各家之学,从而使得《注解伤寒论》的学术思想更趋完善。从成氏的广引博征中,我们不难窥见成氏学术思想的内容所涵及其所本,益因“文如其人”是也。
成氏在注释卷一《辨脉法》第4条时,曾前后4次引用了《内经》《难经》之说,而且经论之间的相吻又是那样的契合,起到了发隐就明之功。在解释原文“阳脉浮、阴脉弱者,则血虚,血虚则筋急也”的筋急时,成氏引《难经》之说,谓:“《难经》曰‘气主呴之,血主濡之’,血虚则不能濡养筋络,故筋急也。”在其后的论述中,又分别引《内经》《针经》之语,谓:“《内经》云‘脉者,血之府也’,脉实则血实,脉虚则血虚,此其常也。脉沉者,知营血内微也。《针经》云‘气者,所以温分肉,充皮肤,肥腠理,司开合者也’,脉浮汗出如流珠者,腠理不密,开合不司,为卫气外衰也。浮主候卫,沉主候荣,以浮沉别营卫之衰微,理固然矣。然而衰甚于微,所以于营言微,而卫言衰者,以其汗出如流珠,为阳气外绝,所以卫病甚于营也。又云‘卫,阳也多营,阴也’,烧针益阳而损阴,营气微者,谓阴虚也。《内经》曰:阴虚生内热,方其内热,又加烧针以补阳,不惟两热相合,而营血不行。必更外发热而内烦躁也。”可谓阐发无遗矣。
同样,成氏对论中方剂的解析,亦悉遵《内经》中组方配伍之说。如在阐述调胃承气汤方义时,成氏引《素问·至真要大论》曰:“《内经》曰‘热淫于内,治以咸寒,佐以苦甘’,芒硝咸寒以除热,大黄苦寒以荡实,甘草甘平,助二物推陈而缓中。”可谓论述精当之极,使人产生一种仲景之论和《内经》学术浑然一体之感。又如对四逆汤的阐述,成氏谓:“《内经》曰‘寒淫于内,治以甘热’,又曰‘寒淫所胜,平以辛热,甘草姜附相合,为甘辛大热之剂,乃可发散阴阳之气’。”同样深得《内经》旨意。
疾病是正邪斗争的具体表现,从成氏作注的字里行间,不难发现他“祛邪护正,重在祛邪”的学术观点。如对少阴病三急下的认识,后之医者每多滋生疑窦,因仲师行文简洁,使得后之医者不能很好地领悟其精神实质,这是自然。成氏在注释此类病证条文时,却能独具慧眼,紧紧抓住正和邪这两个矛盾的主要方面,若能尽窥成氏之注,则疑窦可顿消矣。考成氏在阐述三急下320、321、322的条文中,于320条“少阴病,得之二三日,口燥咽干者,急下之,宜大承气汤”、322条“少阴病六七日,腹胀,不大便者,急下之,宜大承气汤”分别强调用大承气汤是“以全肾水”和“以救肾水”,321条“少阴病,自利清水,色纯青,心下必痛,口干燥者,可下之,宜大承气汤”则谓:“以肾蕴实邪,必心下痛,口干燥也,与大承气汤,以下实邪。”点明了大承气汤之目的所在,突出了他“祛邪护正”的学术思想。
在《辨可下病脉证并治》第171条,成氏更能发仲景所未发,认为下药之“汤”能“涤荡肠胃,溉灌脏腑,推陈燥结,却热下寒,破散邪疫,理导润泽枯槁,悦人皮肤,益人血气”,点出了下法这一攻邪之法有“理导润泽枯槁,悦人皮肤,益人血气”之效,无疑是其祛邪以护正、补正学术思想的具体表现。
仲景《伤寒论》一书,开后世辨证论治方法之先河,其中六经辨证方法可谓是贯穿了整个大论的始终。后之医家亦多以为仲景大论只言六经、八纲,而他法未举,成氏在作释时,却能在仲师学术的基础上,独树一帜,许多条文的阐述融入了三焦辨证的方法。尽管这一辨证方法尚处于极根之中,但已为后世之三焦辨证创立奠定了较为坚实的基础,出现了三焦辨证方法的端倪。
如成氏在注释第159条“伤寒服汤药,下利不止,心下痞鞕。服泻心汤已,复以他药下之,利不止,医以理中与之,利益甚。理中者,理中焦,此利在下焦,赤石脂禹余粮汤主之,复不止者,当利其小便”的下利时谓:“伤寒服汤药下后,利不止,而心下痞鞭者,气虚而客气上逆也,与泻心汤攻之则痞已,医复以他药下之,又虚其里,致利不止也。理中丸,脾胃虚寒下利者,服之愈。此以下焦虚,故与之其利益甚。”脾胃居中焦,理中丸本为脾胃虚寒之中焦下利而没,若以之治下焦之下利,则必然药不达病所,自然其利益甚。欲正确指导此两种下利的治疗,必须很好地掌握辨别下利病位的方法,区别其是在中焦抑或是在下焦,而这种辨别方法恰是三焦辨证的具体应用。
再如《辨不可下》原文:“脉濡而弱,弱反在关,濡反在巅;浮反在上,数反在下。浮为阳虚,数为亡血。浮为虚,数为热。浮为虚,自汗出,而恶寒;数为痛,振寒而栗。微弱在关,胸下为急,喘汗而不得呼吸,呼吸之中,痛在于胁,振寒相搏,形如疟状。医反下之,故令脉数,发热,狂走见鬼,心下为痞,小便淋沥,小腹甚硬,小便则尿血也。”成氏注云:“此里邪未实,表邪未解,医反下之,里气益虚,邪热内陷,故脉数,发热,狂走见鬼,心下为痞,此热陷于中焦者也;若热气深陷,则客放下焦,使小便淋沥,小腹甚硬,小便尿血也。”指出了根据症候辨别邪客中、下二焦的方法。
要之,虽然成氏论述之三焦辨析方法,在内涵上不尽同于后世之三焦辨证,但毋庸讳言的是,成氏已经具有了相当朴素的三焦辨证的学术思想。通过他比较详尽的阐述,道出了仲景的言外之音,无怪乎王履誉之曰:“可谓善羽翼仲景者。”(《医经溯洄集》)
成无己乃注释、阐发《伤寒论》之一代先师,正如清代汪琥所谓“成无己注解《伤寒论》犹王太仆之注《内经》,所难者唯首创耳。”诚是的当之语。值得提出的是,王太仆之注《内经》尚有全元启、杨上善诸先者,成氏注《伤寒论》堪称得上是“前无古人”。注释中“虽抵悟附会,间或有之,然诸家莫能胜之,初学不能舍此索途也。”(明代张遂辰语)仔细研玩,诚属瑕不掩瑜之作,他那“表章明义,迁悉不遗”的感触,实有伸于吾辈矣。
陈宁勇
202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