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尝谓胸中有万卷书，笔底无半点尘者，始可著书；胸中无半点尘，目中无半点尘者，才许作古书注疏。夫著书固难，而注疏更难。著书者往矣，其间几经兵燹 ^[1] ，几番播迁，几次增删，几许抄刻，亥豕 ^[2] 者有之，杂伪者有之，脱落者有之，错简 ^[3] 者有之。如注疏者着眼，则古人之隐旨明、尘句新；注疏者失眼，非依样葫芦，则另寻枝叶，鱼目混珠，碔砆 ^[4] 胜玉矣。

《伤寒论》一书，经叔和 ^[5] 编次，已非仲景之书。仲景之文遗失者多，叔和之文附会者亦多矣。读是书者，必凝神定志，慧眼静观，逐条细勘，逐句研审，何者为仲景言，何者是叔和笔，其间若脱落、若倒句，与讹字、衍文、须一一指破，顿令作者真面目见于语言文字间。且其笔法之纵横、详略不同，或互文以见意，或比类以相形，可因此而悟彼、见微而知著者，须一一提醒。更令作者精神见于语言文字之外。始可羽翼仲景，注疏《伤寒》。

何前此注疏诸家，不将仲景书始终理会、先后合参？但随文敷衍，故彼此矛盾，黑白不辨，令碔砆与美璞并登，鱼目与夜光 ^[6] 同珍。前此之疑辨未明，继此之迷途更远。学者将何赖焉？如三百九十七法之言，既不见于仲景之序文，又不见于叔和之序例，林氏倡于前，成氏、程氏和于后，其不足取信，王安道已辨之矣 ^[7] 。而继起者，犹琐琐于数目，即丝毫不差，亦何补于古人，何功于后学哉？然此犹未为斯道备累也。独怪大青龙汤，仲景为伤寒中风无汗而兼烦躁者设，即加味麻黄汤耳。而谓其伤寒见风，又谓之伤风见寒，因以麻黄汤主寒伤营，治营病而卫不病；桂枝汤主风伤卫，治卫病而营不病；大青龙主风寒两伤营卫，治营卫俱病。三方割据瓜分。太阳之主寒多风少、风多寒少，种种蛇足，羽翼青龙，曲成三纲鼎立 ^[8] 之说，巧言簧簧，洋洋盈耳，此郑声 ^[9] 所为乱雅乐 ^[10] 也。

夫仲景之道，至平至易，仲景之门，人人可入，而使之茅塞如此，令学者如夜行歧路，莫之指归，不深可悯耶？且以十存二三之文，而谓之全篇，手足厥冷之厥，混同两阴交尽之厥，其间差谬，何可殚举？此愚所以执卷长吁，不能已于注疏也。

丙午秋，校正《内经》始成，尚未出而问世，以《伤寒》为世所甚重，故将仲景书校正而注疏之，分篇汇论，挈其大纲，详其细目，证因类聚，方随附之，倒句讹字，悉为改正，异端邪说，一切辨明。岐伯、仲景之隐旨，发挥本论各条之下，集成一帙，名《论注》。不揣卑鄙，敢就正高明，倘得片言首肯，亦稍慰夫愚者之千虑云尔。

慈水柯琴韵伯氏，题时己酉初夏也。

[1] 【注文浅释】

兵燹：指因战乱所受到的焚烧破坏。燹（xiǎn），野火。

[2] 【注文浅释】

亥豕：把“亥”字误为“豕”字。指因字形相近，而形成的文字错误。

[3] 【注文浅释】

错简：古书以竹简按次串联编成，竹简前后次序错乱谓“错简”。后用以指书中文字次序错乱。

[4] 【注文浅释】

碔砆（wǔ fū）：像玉的石头。亦作珷玞。

[5] 【注文浅释】

叔和：即王叔和。西晋著名医学家，所著《脉经》是我国现存最早的脉学专著。《伤寒论》宋版本和成注本在正文前皆标注“汉张仲景著，晋王叔和撰次”字样。

[6] 【注文浅释】

夜光：指夜明珠。

[7] 【注文浅释】

三百九十七法：此语首见于“宋刻伤寒论序”，《注解伤寒论》中严器之的“注解伤寒论序”亦见。所指为何，后世多有争议。《医经溯洄集》书中有一篇题为“伤寒三百九十七法辨”，比对成注本《伤寒论》原文，否定了“三百九十七法”的说法。

仲景之序文：指张仲景自序，原书称《伤寒卒病论集》。“卒”字误，当作“杂”。此序文《伤寒来苏集》未收录。

叔和之序例：指“伤寒例”，最早见于宋版《伤寒论》，《伤寒来苏集》未收录。

林氏：即林亿，《伤寒论》宋版本的校注者。

成氏：指成无己，金代医学家，著《注解伤寒论》《伤寒明理论》等书。

程氏：指程应旄，清代医学家，著《伤寒论后条辨》。

王安道：即王履，元末明初医学家，著《医经溯洄集》。

[8] 【医理探微】三纲鼎立：指喻嘉言创立的三纲鼎立学说。《尚论篇》：“风伤卫，寒伤营，风寒两伤营卫”；“卫中于风，以桂枝汤为纲；寒伤于营，以麻黄汤为纲；营卫俱中于风寒，以大青龙汤为纲”。此学说的形成有如下脉络。

唐代孙思邈《千金翼方•卷第九•伤寒上》：“尝见太医疗伤寒，惟大青、知母等诸冷物投之，极与仲景本意相反。汤药虽行，百无一效……遂披《伤寒大论》，鸠集要妙，以为其方。行之以来，未有不验……夫寻方之大意，不过三种：一则桂枝，二则麻黄，三则青龙。此之三方，凡疗伤寒不出之也。”

宋代朱肱《类证活人书》：“大抵感外风者为伤风，感寒冷者为伤寒……桂枝主伤卫，麻黄主伤营，大青龙主营卫俱伤故也。”

宋代许叔微《伤寒百证歌》：“一则桂枝二麻黄，三则青龙如鼎立。”

明代方有执《伤寒论条辨》依据三纲划分太阳病篇。“太阳一经，风寒所始，营卫二道，各自中伤。风则中卫，故以卫中风而病者为上篇”；“太阳统摄之荣卫，乃风寒始入之两途，寒则伤荣，故以营伤于寒而病者为中篇”；“中风者，单只卫中于风而病也。伤寒者，单只荣伤于寒而病也。若风寒俱有而中伤，则荣卫皆受而俱病，故以荣卫俱中伤风寒而病者为下篇”，分别选用桂枝汤、麻黄汤、大青龙汤。喻嘉言在此基础上“底定”了三纲鼎立之说。

三纲鼎立学说之非：确立风与卫、寒与营的机械对应关系。《内经》：“卫气者，所以温分肉，充皮肤，肥腠理，司开合者也。”仲景曰：“营行脉中，卫行脉外。”营卫谐和，卫分受病必然影响到营分，不管是太阳中风还是太阳伤寒，都是营卫俱病。太阳中风，不仅风伤卫，且因卫气开合失司，营阴外泄而汗出，汗出而营阴亏虚；太阳伤寒，寒邪更易伤阳，卫阳被遏，营阴郁滞。而将营卫两伤冠于大青龙汤证更是错得离谱。大青龙汤证是太阳伤寒基础上兼有里热烦躁。用石膏清热除烦，与风寒及营卫都无关系。

三纲学说的可取之处在于强调了风寒外感初起的三种病证类型，分别用桂枝汤、麻黄汤及大青龙汤治疗，避免了见“发热”而一味使用寒凉药清热的错误。

[9] 【注文浅释】

郑声：原指春秋时郑国的民间音乐，也是“淫靡音乐”的代称。

[10] 【注文浅释】

雅乐：雅，正也。雅乐即典雅纯正的音乐，是古代的传统宫廷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