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德听见货车开动了,速度越来越快,地面在轮胎的碾压下震动起来,他便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张望,直到汽车不见为止。汽车开出视线以后,他还在那里注视着远方和那泛着青光的空际。他若有所思地从衣袋里拿出酒瓶,旋开金属瓶盖,津津有味地啜了些威士忌,然后把舌头伸进瓶颈,再舔一舔嘴唇周围,唯恐遗漏了余香。他尝试着说道:“我们在那里看见了一个黑黑的小子——”他记得的只是这么一句。最后他转过身来,面对那条呈直角穿过田野的小路。太阳热辣辣的,没有一丝风吹动天上筛下来的尘沙。这条路上,在尘沙被车轮滚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条浅沟。乔德走了几步,面粉似的尘沙在他那双黄色新皮鞋前面飞扬起来,于是皮鞋原来的黄色就被灰色的尘沙掩盖了。
他俯下身子,解开鞋带,把两只皮鞋先后脱下来。他把那双汗湿的脚在又燥又热的尘沙里舒舒服服地摆动了一阵,直到一股股的尘沙落进了他的脚趾缝,他的脚皮干燥得绷紧了。他脱去上衣,裹住皮鞋,把这一包东西夹在腋下。最后他终于沿着这条路向前走去,一路踢着前面的尘土,在背后留下一片离地很近的烟尘。
小路右边有篱笆隔开,那是两排钉在柳树桩子上的倒刺铁丝网。这些桩子是弯的,而且都没有好好修削过。遇到树杈高矮正合适的地方,铁丝就挂在树杈里,没有树杈的地方,那倒刺铁丝就用发锈的软铁丝捆在桩子上。围篱外面的玉米受了炎热、干旱和风的摧残,倒在地里,叶子和茎秆连接处的各个凹膛里都装满了尘沙。
乔德一路踉踉跄跄地走着,身后老拖着一片烟尘。他看见前面不远处,一只乌龟的隆起的甲壳慢慢地在尘沙里往前爬,四条腿僵硬地、一颠一颠地移动着。乔德停下来看着它,他的影子落到了乌龟身上。霎时,乌龟的头和四条腿都缩进了甲壳,粗短的尾巴也往旁边一甩,缩进去了。乔德拾起它,把它翻过来。乌龟的背是灰褐色的,像尘沙一样,但是甲壳下面的部分却是浅黄的奶油色,又干净又光滑。乔德把他腋下的包裹夹高了一些,用手指摸一摸那平滑的底壳,按了一下。底下比背上要软一些。坚硬的龟头伸了出来,想看看按它的那根手指头,四条腿也乱摆乱动。乌龟往乔德手上撒了一泡尿,枉费气力地在空中挣扎着。乔德把它翻正,连同皮鞋卷在上衣里。他感觉得出它在他的腋下推挤、挣扎、乱动。他现在向前走得比先前快了,脚跟微微刮着纤细的尘沙。
前面路边,有一棵枯瘦的蒙着尘沙的柳树,投下了一片碎影。乔德看得见那棵树在他前面,看得见那些枯萎的枝条垂在路上,满树的叶子都凋敝不堪,好像一只脱毛的小鸡。现在乔德已经流汗了。他的蓝衬衫背部和胳肢窝以下的颜色都变深了。他扯了一下便帽的帽舌,在扯的过程中把里面的硬纸壳衬完全弄断了,使这顶帽子再也不像新的了。他加快了脚步,一心朝老远的那棵柳树走去。他知道那棵柳树底下有阴凉的地方,至少总有树干投下的一道深深的阴影,因为太阳已经过了天顶。阳光现在晒着他的后颈,使他的脑袋里嗡嗡地响起来。他看不见这棵树的树脚,因为它长在一片比平地积水更久的洼地里。乔德冒着太阳加快脚步,向斜坡走下去。他发现那条深深的黑影已经被人占据了,便小心地放慢了脚步。有一个人靠着树干坐在地上。他交叉着两条腿,一只光脚翘得几乎跟头一样高。他不曾听见乔德过来,因为他正在一本正经地吹着《是呀,先生,这是我的小宝贝》那支歌的调子。他那只翘着的脚按着拍子一上一下地摆着。这不是跳舞的拍子。他停止了吹口哨,用一种随随便便的轻柔的男高音唱起来:
不错,先生,这是我的救主,
耶——稣是我的救主,
耶——稣现在是我的救主了。
老实说,这不是魔鬼,
耶稣现在是我的救主了。
乔德走进凋零的叶子遮掩下的那片稀疏的阴影里,那人这才听见他走近,于是停止歌唱,转过头来。这是一个皮包骨的长脑袋,安置在一只芹菜梗似的结实而多筋的脖子上。他的眼珠呆滞而突出;眼皮伸得很长,把眼珠盖住,眼眶发红像生肉一般。他的两颊是棕黄色的,闪闪发光,脸上没有胡子,嘴巴长得很丰满——那样子可以说是滑稽,也可以说是肉感。坚硬的鹰钩鼻把皮肤绷得很紧,鼻梁都显得发白了。他脸上没有一点汗,连苍白的高额头上也没有。这是个高得古怪的额头,两旁的太阳穴上露着几条细细的青筋。这张脸足有一半是在眼睛上面。他那粗硬的灰白头发从额上乱七八糟地披到后边,仿佛他用手指头向后梳过似的。他穿的是工装裤和蓝衬衫。一件钉着铜纽扣的粗斜纹布上衣和一顶皱得像肉包子似的、有污渍的棕黄色帽子放在他旁边的地上。他附近有一双被尘沙弄成了灰色的帆布鞋,还在他把它们踢掉的时候落下的老地方。
那人向乔德看了好久。光线似乎钻进了他那双褐色的眼睛,使眼球深处的虹膜折射出了金黄色的小点。脖子上绷得很紧的一团筋肉分明地显露出来。
乔德悄悄地站在疏疏落落的阴影里。他脱下便帽,拿它揩揩汗湿的脸,把便帽和那卷着的上衣扔在地上。
树干浓荫里的那个人把交叉的双腿分开,用脚趾掘着泥土。乔德说道:“嗐,路上真热得要命。”
坐着的那个人像盘问似的盯着他。“噢,你不就是老汤姆的儿子小汤姆·乔德吗?”
“唔,”乔德说,“一点不错。现在回家来了。”
“我想你大概不会认识我了。”那人说。他笑了笑,丰满的嘴唇里露出了粗大的牙齿。“啊,你一定不认得了。从前我给你讲‘圣灵’的时候,你老是忙着拉小姑娘的辫子。你一心想把那条辫子连根拔掉。你也许不记得了,我可是记得的。你们俩为了揪辫子玩,一同来参加布道会。我在水沟旁边给你们俩同时施了洗礼。你们俩打架,大叫大嚷,活像一对猫儿。”
乔德眼睛朝下,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大笑了起来。“哈哈,你就是牧师呀!你就是牧师呀!不到一个钟头以前,我刚向一个家伙谈起了你。”
“我从前是牧师,”那人一本正经地说,“吉姆·凯西牧师——是个热心的传教士。常常高呼耶稣的名字,拼命赞美他。常到水沟旁边给许多悔罪的人讲道,人多得站不开,有一半都差点掉下水去淹死了。可是现在不干这一行了,”他叹了口气,“现在只不过是吉姆·凯西。再也不传道了。有了许多邪恶的念头——可是这些念头倒似乎是合情合理的。”
乔德说道:“你只要想事情,就不能不起一些念头。我当然记得你喽。你常常开布道会,讲得挺好。记得有一次你布道的时候,两手着地爬来爬去,还拼命地怪声叫喊。我妈比什么人都喜欢你。奶奶说你是对圣灵着了迷。”乔德掏了掏他那卷着的上衣,找到了口袋,拿出酒瓶来。乌龟将一条腿动了动,他却把它紧紧地裹住了。他旋开瓶盖,把瓶子递过去。“喝一口吧?”
凯西接过酒瓶,若有所思地仔细看了一会儿。“我现在不常布道了。现在人们不大相信圣灵了;更糟的是,我也不信了。当然,圣灵有时候还是会活动活动,我也就开个布道会,或者人家摆好了饭的时候,我给他们做一次饭前祷告。可是我不是真心诚意的。我这么做,不过是因为别人要我这么做罢了。”
乔德又用便帽揩了揩脸。“你总不至于太古板,连一口酒都不肯喝吧?”
凯西仿佛是初次见到酒瓶似的。他把瓶子往上一抬,咽了三大口。“好酒。”他说。
“怎么能不好,”乔德说,“这是酒厂里的产品。一块钱一瓶呢。”
凯西又咽了一口,才把酒瓶递回去。“是好,您哪!”他说,“是好!”
乔德从他手上接过酒瓶,为了礼貌,并没有用袖子来揩瓶口,便直接喝了。他蹲下来,让酒瓶靠着那件卷起的上衣,直竖在那儿。他的指头摸到了一根小树枝,用来把他的心思画在地上。他拂开一块地面上的叶子,弄平了尘土,画了一些角和小圆圈。“我好久没见到你了。”他说。
“谁也没见到我,”牧师说,“我一个人走到一边,坐在那儿转念头。我的信念很强,只是跟先前不一样了。我对许多事情都不大有把握了。”他靠着树身比先前坐得更挺直一些。他那瘦削的手像松鼠一般探进工装裤的袋子,掏出一块咬过的黑色板烟来。他仔细刷去了稻草屑和袋子里带来的灰色绒毛,然后才咬下一角来放在嘴里。他把板烟递给乔德的时候,乔德将树枝一挥,表示谢绝。乌龟在那件卷好的上衣里拼命钻动。凯西向那一动一动的衣服望过去。“你那里面包着什么——小鸡吗?你会把它闷死的。”
乔德把上衣卷得更紧一些。“一只乌龟,”他说,“路上拾来的。是个吓人的家伙。我打算带给我的小兄弟。孩子们喜欢乌龟。”
牧师慢慢地点点头。“每个孩子迟早要弄只乌龟玩玩。可是谁也养不住乌龟。他们为乌龟煞费苦心,到头来不知哪一天,它们却跑到别处去了——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就跟我自己一样。我不肯老守着身边那本好好的福音书。我过去老爱把它翻来翻去,一直翻到稀烂。现在我在这里有时候还是能受到圣灵的感召,可是要想布道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圣灵叫我引导大家,可是究竟该把他们引到什么地方去,我却不知道。”
“领着他们兜圈子好了,”乔德说,“把他们扔到浇地的水沟里好了。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像你那么想,他们就会在地狱里被烧死。你何苦要想着引导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呢?只要引导他们就行了。”
笔直的树干的影子已经在地面上拉长了。乔德满心欢喜地把身子移到影子里来,蹲在地上,又弄平了一块地,用小树枝把他的心思画在上面。一只看羊的厚毛黄狗顺着路跑来,低着头,舌头耷拉着,滴着口水。它懒洋洋地卷着尾巴,大声地喘着气。乔德对它打了个呼哨,但是它只把头略微低了一下,就匆匆地向某个确定的目的地跑去了。“它要到什么地方去呢,”乔德有些气恼地解释道,“也许是回家去吧。”
牧师还是丢不开他的话题。“到什么地方去,”他跟着也说了一句,“对了,它是要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我呢——我就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老实告诉你——我从前老爱给人家讲道,使人家高兴得跳起来,谈得很高兴,大声嚷着感恩,直到他们倒在地上晕过去。有些人我就给他们施个洗礼,使他们醒过来。然后——你猜我怎么办?我把那些女孩子中的一个带到草地上去,跟她野合。每次都这么干。干完了我又感到懊悔,于是我就反复祷告,可是祷告是不济事的。到下一次,他们和我都对圣灵着了迷,我却又干那种事。我觉得自己真是不可救药,简直是个该死的伪君子。可是我实在不是有意干坏事的。”
乔德笑了笑,张开一嘴长牙齿,舔着嘴唇。“把她们钓到手来玩玩,真是再痛快不过的,”他说,“我自己就干过。”
凯西兴奋地探过身来。“你瞧,”他大声说,“我也觉得是那样,所以我就开始想了。”他挥动他那骨节很粗的瘦削的手,一上一下地做着轻轻拍打的姿势。“我不由得这么想——‘我在这儿布道。他们那些人那么热心地听道,高兴得跳起来、嚷起来。大家都说跟一个女孩子野合是着了恶魔。可是她悟道越深,却越要到草地上去野合。’于是我就想到,一个女孩子全心充满了圣灵的时候,她的鼻子和耳朵里都有圣灵冒出来,这时候恶魔怎么能够钻进她心里去呢?你也许认为那是赶上恶魔在地狱里没机会施展花招的时候吧。反正它是来捣鬼了。”他兴奋得两眼闪出光来。他鼓动了一会儿两颊,向尘沙里吐了一口唾沫,唾沫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卷起了尘沙,看上去就像一颗干了的小药丸。牧师摊开了一只手,像读书似的,细看着手掌。“我呢,”他低声说下去,“我在那儿掌握着那许多人的灵魂——我担负着责任,也感到我的责任——可是每次我都要跟一个女孩子野合。”他向乔德这边望着,脸上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他的表情是在寻求帮助。
乔德在沙土里细心地画出了一个女人的中间一段身子,包括乳房、大腿和骨盆。“我从来没做过牧师,”他说,“我只要能抓住什么机会,就决不放过。从不为这种事情转什么念头,只要机会到手,我就高兴。”
“可是你不是牧师呀,”凯西执拗地说,“在你看来,女孩子只不过是女孩子。她们与你无关。可是对我来说,她们却是‘圣器’。我要拯救她们的灵魂。我负着那么大的责任,可是我却只是使她们充满了圣灵,随即就把她们带到草地上去了。”
“也许我也应该当当牧师吧。”乔德说。他拿出他的烟草和卷烟纸来,卷了一支纸烟。他把它点着了,从青烟里斜过眼去望着牧师。“我好久没跟女孩子玩了,”他说,“要费点劲去追求才行。”
凯西继续说道:“这个念头搅得我睡不着觉。我去布道,心里就说,‘天哪,这回我可不能干这种事了’。可是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又在打算那么干了。”
“你该娶个老婆才是,”乔德说,“从前有一对牧师夫妇住在我们这个地方。他们都是耶和华的崇拜者。在楼上睡觉。在我们的晒谷场上开布道会。我们那些孩子常常去听。每到晚上散会之后,牧师太太就要挨一顿狠打。”
“你告诉我这个,我倒很高兴,”凯西说,“我从前总以为只有我才是这样。后来我觉得太痛苦了,就不干这一行,独自跑开,仔细把这事情想了一想。”他叠起两条腿来,在他那满是灰尘的干脚趾缝里搔痒。“我在心里问自己:‘你为什么这么苦痛?是不是为了不该跑掉?’我说:‘不,是因为犯了罪。’我又自问:‘一个人到了满脑子都是耶稣,应该抵挡得住邪恶的时候,为什么偏要想到去解开裤子纽扣呢?’”他把两个指头有节奏地按在手掌上,仿佛把每一个字都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似的。“我说:‘也许这不是什么罪恶吧。也许大家都是这样吧。也许我们是无缘无故地拼命责备自己吧。’于是我想到了有些女修道士用一根三英尺长的带刺铁丝打自己的情形。我想她们也许是喜欢折磨自己,我自己也许是喜欢折磨自己吧。唔,我想出这番道理的时候,正躺在一棵树下,于是就睡着了。后来到了夜里,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附近有只野狗在叫。不知怎的,我忽然大声说:‘活见鬼!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善与恶。人们各有各的做法。道理都是一样的。人们干的事,有的算好,有的算坏,无论什么人都只能这么说。’”他停了一会儿,从他刚才放下那些字的手掌上抬起眼睛来。
乔德咧着嘴对他嬉笑着,但是他的眼色却是锐利而兴奋的。“你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他说道,“你把道理想通了。”
凯西又讲下去,声音里带着痛苦和迷惘的味道。“我问自己:‘这种感召,这种圣灵,究竟是什么?’我说:‘这就是爱。有时候我爱人们爱得发疯。’我又问自己:‘你爱不爱耶稣?’唔,我想来想去,最后又说:‘不,我并不知道有谁名叫耶稣。我知道一大堆耶稣的故事,可是我爱的就只是人。我往往爱他们爱得要命,我很想使他们幸福,所以我就把我认为可以使他们幸福的道理讲给他们听。’于是我就讲了一大堆话。现在你听见我说邪话,也许觉得奇怪吧。可是对我来说,这已经不算邪话了。这不过是大家所说的话,人家说出来并没有什么邪恶的意思。无论如何,我还要把我想出来的一点道理告诉你;这种话从牧师嘴里说出来,是最背叛教义的;我不能再做牧师了,因为我想出了这个道理,而且还相信这个道理。”
“什么道理?”乔德问道。
凯西怯生生地看着他。“如果你觉得我的话不对,你可别生气,好不好?”
“除了有人打我耳光,我是不会生气的,”乔德说,“你想出了什么道理?”
“我考虑了圣灵和耶稣的道理,我心里想:‘为什么我们非在上帝或是耶稣身上转念头不可?’我想:‘我们所爱的也许就是一切男男女女;也许这就是所谓圣灵——那一大套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也许所有的人有一个大灵魂,那是大家所共有的。’我坐在那儿想着,忽然就大悟了。我深深地知道这就是真理,现在我仍旧相信。”
乔德埋头望着地上,仿佛不敢直视牧师眼睛里那股赤诚的神情似的。“你有了这样的思想,就不能再布道了,”他说,“你有这种思想,大家就要把你赶走了。跳跃、叫嚷,人们就喜欢这一套。这使他们痛快。奶奶骂起人来,你简直挡不住她。她会用拳头把一个专职的教堂执事打倒。”
凯西沉思地看了他一会儿。“我有一件事要问问你,”他说,“那是一件常常使我心里痛苦难熬的事。”
“说吧。有时候我也可以谈谈。”
“噢,”牧师慢吞吞地说,“我当牧师传道的时候,你就是我给施的洗礼。那天我信口讲了一些耶稣的道理。你大概不记得了,因为你正忙着揪那条辫子。”
“我记得,”乔德说,“那是苏茜·利特尔的。一年以后,她把我的手指头扭断了。”
“那么,你经过那次洗礼,得到了什么好处吗?你的行为是不是改好了一些?”
乔德想了一想。“没——改——好,说不上有什么好处。”
“那么,你受到了什么坏影响吗?仔细想想看。”
乔德拿起酒瓶,喝了一大口。“好处和坏处都没有。我只是觉得有趣罢了。”他把酒瓶递给牧师。
他叹了一口气,喝了点酒,望了望瓶里剩得不多的威士忌,又喝了一小口。“那就好了,”他说,“我老在担心,我那么爱管闲事,也许对别人有害处呢。”
乔德朝他的上衣望过去,看见那只乌龟已经从衣服里钻出来,正向他发现它时它所爬的方向急急地爬去。乔德看了它一会儿,然后慢慢站起来,又把它捉住,重新裹进上衣里。“我没什么东西送给孩子们,”他说,“只带了这只乌龟。”
“这玩意儿挺有趣,”牧师说,“刚才你走过来的时候,我正在想着老汤姆·乔德呢。我想去看看他。我常常想,他是个不信上帝的人。现在老汤姆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的情况。我有四年没回家了。”
“他没写信给你吗?”
乔德有些难为情。“噢,我爸不大会写字,想写也写不好。他签自己的名字倒是签得跟人家一样好,还爱舔舔铅笔尖。可是我爸从来就不写信。他常说,他不能亲口向人家说的话,就不值得拿铅笔写出来。”
“你是出远门跑码头去了吗?”凯西问道。
乔德以怀疑的眼光打量着他。“你没听说过我的事吗?我的名字在各种报纸上都登出过。”
“没有——从来没听说过。怎么回事?”他突然把一条腿跷起来,搭在另一条腿上,靠着树坐低了一些。下午的时光迅速地过去了,太阳的色调逐渐深起来。
乔德愉快地说道:“现在不妨老实告诉你,了却一桩心事吧。要是你还在传道,我就不肯说了,怕的是你又要为我祷告。”他喝光了瓶里剩下的酒,随手把瓶子甩掉,那棕色的扁瓶子就在尘土上轻轻地滑开了,“我在麦卡莱斯特坐了四年牢。”
凯西向他转过身来,眉毛皱得很紧,因此高高的额头显得更高了。“嘿,你不愿意谈这桩事情吧?你要是干了什么坏事,我并不会盘问你……”
“我干过的事,往后还要再干。”乔德说,“我跟一个家伙打架,把他揍死了。我们在舞会上喝醉了酒。他戳了我一刀,我顺手拿起身边的一把铁锹,就把他打死了。把他的脑袋打成了肉酱。”
凯西的眉头又恢复到了正常的位置。“你当时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吗?”
“不,”乔德说,“我不难过。我只被判了七年徒刑,因为他戳了我一刀。坐了四年牢就被放出来了——假释。”
“那么,你有四年没得到家里人的消息吗?”
“啊,有过消息。两年前我妈寄过一张明信片给我,去年圣诞节我奶奶又给我寄了一张。嗐,同牢的那些伙伴都哈哈大笑了!那张明信片上印着一棵树和一些发亮的东西,好像是雪。那上面还有几行诗:
耶稣温和,耶稣慈祥,
祝你圣诞节快乐健康,
注意这棵圣诞树,
底下有我的礼物。
“我猜奶奶根本就没有看明信片上的文字。大概是从小贩那儿买来的;她选中了上面印着顶亮的东西的这么一张。好家伙,我那排牢房里的伙伴们差点儿笑死了。从那以后,他们就把我叫作‘耶稣温和’。我奶奶并不是拿它开玩笑的;她不过是觉得这张画片很漂亮,也就懒得看上面印的字。我去坐牢的那年,她眼镜掉了。也许一直没找到吧。”
“你在麦卡莱斯特,他们待你好不好?”凯西问道。
“噢,还不错。一天照常有饭吃,穿的衣服也很干净,还有洗澡的地方。有些地方倒是挺好,可惜没有女人,不免叫人难受。”他忽然大笑起来。“有个家伙假释出来了,”他说,“大概过了一个月,他犯了假释的规矩,回到监狱来了。有个家伙问他为什么要犯规。‘噢,见鬼,’他说,‘我老头儿那里没有新式设备。没有电灯,没有淋浴。又没有书,吃的东西也糟得很。’他说他回到监狱里来,还可以享受几样新式设备,到时候就有饭吃。他说他在外面老是要想以后干什么,实在无聊得很。所以他就偷了一辆车,又回到牢里来了。”乔德掏出烟叶来,从一叠棕色的卷烟纸上吹开一张,卷成了一支香烟。“这家伙倒是做得对,真的。”他说,“昨天晚上,我一想起往后要在什么地方睡觉,心里就发慌。我就想起我在监狱里睡的那张床,还想起牢里的一个发神经病的伙伴,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我和几个伙伴搞了一个弦乐队。演奏得挺好。有个家伙说,我们完全可以给广播电台演奏一个节目。今天早上我不知道应该什么时候起来。老躺在那儿,还等着电铃响才起床呢。”
凯西咯咯地笑了。“有人听惯了锯木厂的响声,忽然听不见,还怪想得慌呢。”
空中弥漫着灰尘,下午发黄的阳光给大地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玉米秆也像是金黄色的。一群飞燕在头上掠过,向一个水坑飞去。乔德的上衣裹着的乌龟又开始企图逃跑。乔德把他的便帽的帽舌折了一下,现在它渐渐变成乌鸦的嘴那样的一个向外伸出的长弧形了。“我看我该往前走了,”他说道,“我怕晒大太阳,可是现在太阳已经不算很毒了。”
凯西振作起精神。“我好久没见老汤姆了,”他说道,“反正我得去看看他。我给你们一家人传过很久耶稣的福音,从来没收过钱,只吃过一点儿东西。”
“跟我一起走吧,”乔德说,“我爸见到你会高兴的。他常常说你这张嘴太刻薄了,当牧师不大合适。”他拿起上衣裹着的东西,把他那双皮鞋和那只乌龟仔细卷紧了。
凯西拾起他的胶底帆布鞋,把他那双赤脚塞了进去。“我没有你那么大的胆,”他说,“我老害怕土里有铁丝和玻璃碴儿。我最怕的是划破了脚指头。”
他们在树荫边上迟疑了一下,然后鼓足勇气走进那黄色的阳光里,好像两个泅水的人急于要游到岸上一般。他们赶快走了几步之后,就把脚步缓下来,一面从从容容地走着,一面想着心事。现在玉米秆的旁边投射出灰色的阴影了,空气中有一股晒热了的尘沙的刺鼻气味。接着玉米地的是一片深绿色的棉花地,深绿色的叶子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尘沙;棉桃正在成长。这片棉花长得不整齐,在有水的低洼地上长得很密,高地上却是光秃秃的。这些植物抵抗着阳光,顽强地生长着。靠近天边的远方是一片隐隐约约的黄褐色。那一条土路在他们前面起伏不平地伸展着。一条小溪旁的柳树在西岸排列着,西北方有一片休耕地渐渐长出稀疏的小树丛来了。但是空中有一股晒热了的尘沙的气味,空气是干燥的,因此鼻子里的黏液结成了一层硬壳,眼睛里老是淌出泪水来,不让眼珠发干。
凯西说:“你瞧,没有风沙的时候,这儿的玉米长得多好。那才真是呱呱叫的庄稼呢。”
“每年都是一样,”乔德说,“我还记得我们每年的庄稼起初都长得挺好,可是到了收割的时候就不行了。我爷爷说起初种的那五次,地里还有野草,收成倒是挺好。”
那条路顺着一座小山下去,又爬上了另一座隆起的小山。
凯西说:“老汤姆的家离这儿顶多不过一英里了。是不是在第三个山头那一边?”
“对了,”乔德说,“除非有人把它偷走了,就像我爸当初把它偷过来那样。”
“你爸偷来的?”
“是呀,从这儿的东边一英里半的地方搬过来的。那儿原来住着一户人家,后来他们搬走了。爷爷、爸爸和我哥哥诺亚本想把整所房子都搬过来,可是没能搬完。他们只搬了一半。就是因为这个,这所房子有一头样子挺古怪。他们把它劈成了两半,用十二匹马和两头骡子搬过来的。他们打算再去搬另外那一半,把它搭在一起,可是他们还没赶到那儿,温克·曼利就带着他几个儿子把另外那一半偷走了。爸和爷爷有点生气,可是后来过了不久,他们就和温克一起喝醉了,大家谈起这桩事情,还乐不可支呢。温克说他的房子可以做种马,我们要是把我们的房子搬过去,繁殖一下,也许还可以生一窝小房子出来呢。温克喝醉了的时候,真是爽快得很。从那以后,他跟爸和爷爷就成朋友了。一有机会,就在一起喝得烂醉。”
“老汤姆是个了不起的人。”凯西跟着说。他们拖着沉重的步子,脚下扬起尘沙,走到峡谷底下,然后放慢脚步,再爬上另一个山冈。凯西用袖子揩一揩额头,又把他那顶瘪了的帽子戴上。“真的,”他重复着说道,“老汤姆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以不信教的人而论,他是了不起的。我在做礼拜的时候,有时也会看见他,他只要稍微感受到一点点圣灵,就高兴得跳起来。我给你说吧,老汤姆只要受了一点圣灵的感召,你就得赶快躲开,免得让他撞倒。他简直像马棚里的种马似的乱蹦乱跳。”
他们又登上了一个山冈顶,前面的路在一条山洪冲成的干水沟里,那是一条怪模怪样、凹凸不平的路,两旁都有流到这条沟里的大水冲刷的痕迹。交汇的地方有几块石头。乔德光着脚用小步子一颠一颠地走过去。“你谈到我爸了。”他说,“从前他们在波克的庄子上给约翰伯伯施洗礼,叫他入教的时候,你也许没看见他吧。噢,他连蹦带跳,真热闹呢。他跳过了一个像钢琴那么大的小树丛。他跳过去,又跳过来,还像有月亮的夜里公狼那么大叫。我爸看见了,觉得自己是这一带为耶稣跳得最出色的人。他就挑了一个小树丛,比约翰伯伯那个大一倍,他像一只母猪躺在一堆碎玻璃瓶上似的,大叫一声,就朝那个树丛跑过去,猛一跳,把右腿摔断了。这么一来,就把爸身上的圣灵赶跑了。牧师要用祷告来给他接骨,可是爸说:‘哎呀,那可不行。’他一心要找个大夫来治。碰巧那时候没有大夫,只有一个走方牙医,把他摔断了的腿接上了。可是牧师好歹还是替他祷告了一通。”
他们又拖着沉重的步子,登上了水沟对面那个山冈。现在太阳西落了,已经失去了几分威力;空气虽然还是热辣辣的,那炙人的光线却微弱一些了。路边还是有绷在弯曲的桩子上的铁丝篱笆。右边有一道铁丝篱笆从棉田中间穿过去,两边那些蒙着尘沙的绿色棉秆都一样,叶子发干,颜色深绿。
乔德指着那划界的篱笆。“那就是我们的地界了。其实我们并不需要什么篱笆,可是我们还是装了铁丝网,爸很喜欢那样。他说一是一,二是二,这样他才放心。如果不是有一天晚上,约翰伯伯驾着小车带了六大圈铁丝来的话,这道篱笆是不会有的。他把铁丝给了爸,换了一只小猪。我们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弄来这铁丝的。”他们放慢了脚步,走上那个山冈,一脚一脚地踏进厚厚的细沙,触到了底下的土。乔德眯着眼睛,回想从前的事情。他仿佛是在心里暗笑。“约翰伯伯真是个疯头疯脑的家伙,”他说,“像他吃那只小猪那样,就很古怪。”他咯咯地笑着,向前走去。
吉姆·凯西等得不耐烦了。这故事没有继续说下去。凯西白等了好些时候,最后有些生气似的追问道:“那么,他是怎么吃那只小猪的呢?”
“嗯?啊,你问这个呀,他当场宰了那只小猪,叫我妈把炉子生起来。他把肋条肉剁下来,放在锅里,把排骨和一只腿放到烤箱里去烤。他吃完肋条肉,排骨就烤好了,吃完排骨,腿子又烤好了。接着他又撕开那条猪腿,切下大块的肉,送进嘴去。我们这些孩子站在周围直淌口水,他给我们吃了些,可就是一点也不肯给我爸吃。后来他吃得太饱了,便呕吐了一阵,睡觉去了。他睡着了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和爸便把那条腿吃光了。第二天早上,约翰伯伯醒过来,他把另外一条腿放到烤箱里去烤。爸说:‘约翰,你要把整只猪统统吃掉吗?’他说:‘我打算吃掉它,汤姆。我想吃猪肉,想得厉害,只怕吃不完就要坏掉一些。你最好拿一盘去,还我两圈铁丝吧。’嗐,先生,爸可不是傻瓜。他让约翰伯伯再吃,等到他吃腻了,驾着马车走了之后,那只猪还剩下一半呢。爸说:‘你怎么不拿盐来把它腌上呢?’可是约翰伯伯却不那么办;他一想到要吃猪肉,就要吃整只的猪,吃够了,就不再动猪肉的念头。因此他就走了,爸便把剩下的猪肉用盐腌起来。”
凯西说道:“我要是还在布道的话,就会把这件事编出一番大道理来讲给你听,可是现在我再也不干这一行了。你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我不知道,”乔德说,“他无非嘴馋,想吃猪肉罢了。这使我一想起来,也馋得很。我在四年里只吃过四块烤猪肉——每年圣诞节吃一块。”
凯西煞费苦心地暗示了一下:“也许老汤姆会像《圣经》里所说的那样,给回头的浪子杀一头肥牛呢。”
乔德轻蔑地笑了笑。“你不知道爸的脾气。爸要是杀一只小鸡,叫得厉害的是他,而不是小鸡。他是得不到教训的。他老是要把猪养到圣诞节才杀,哪知道猪在九月里就害瘟病死了,使他吃不成。约翰伯伯呢,他没活儿干的时候,就想吃猪肉。他也就真的吃成了。”
他们走过弧形的山顶,便看见了下面乔德家的田庄。乔德站住了脚。“改样了,”他说,“你看那房子。出过什么事了。那儿没人。”两人站在那里,定睛望着那些簇拥在一起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