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归外加一夜不能安睡,第二天睁开眼后,顾盼几乎是从床上跳起来的。距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她厚着脸皮蹭了室友沈舒微的车。
坐沈舒微的车有诸多好处,譬如她能把二十分钟的路程缩短成十分钟,譬如省掉了路费,再譬如还能够切身体会到安全带的重要性。
等红灯的间隙,沈舒微从储物柜里摸出根烟,点燃后吐了口烟圈,眯眼看着副驾驶,“说吧。”
顾盼心不在焉地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一分一分地跳过去,闻言一愣,“说什么?”
“大龄单身女青年,凌晨三点才回家,衣衫不整满脸疲惫,除了幽会男人,难道是去犯罪了?”
还真是两样都被她说中了。
顾盼瞪她一眼,“你凌晨三点回家试试,看你疲惫不疲惫。”
行过两个红灯三个绿灯,顾盼讲完了前因后果。
沈舒微一边轰着马六的油门,一边揶揄她:“盼盼,出息了啊,是觉得今年奖学金不保,交不起学费,人贩子的行当都想掺和一脚?”
“我怎么会把这种小少爷卖了?”顾盼嘴上从来不服输,“我只会把他五花大绑,带到郊区的工厂,好吃好喝伺候着,再跟他爹要赎金。”
沈舒微冲她竖了竖大拇指,“盼盼,你是真的交不起学费了。”
下车关门之前,沈舒微矮身从副驾驶对她说:“其实这挺好的事儿,白捡一儿子,还带一个爹,从此你的学位就业住宿问题就都解决了,还用在这儿天天看园长家长导师的脸色?盼盼,你好好考虑考虑。”
顾盼狠狠瞪她一眼,“……我考虑个鬼。”
鬼很快就来了。
顾盼刚到教室,就见园长领着一个小孩,出现在教室门口。她没怎么在意,才安顿好班上的孩子,就听见有人叫她:“顾老师,”园长低头翻着花名册,“来了一个插班生,就安排在你们班吧。”
顾盼看着园长身后小一号的黎恕,觉得人生真是何处不相逢啊,古人诚不欺她。
小豆丁叫黎念,才刚刚入班,已经有小女孩趁着休息时间跑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软软糯糯地笑,“小念,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彼时顾盼正捧着杯子喝水,听见这一声忍不住微微侧目。女孩穿着纯白色的小婚纱,圆溜溜的眼睛闪啊闪的,仿佛两颗亮晶晶的小星星。
坐在长桌前的黎小念耳根泛了红,可脸上仍然面无表情,不动声色推开她的手,“你让开一点,裙子挡住我的视线了。”
女孩愣了愣,哇的一声哭着跑开了。
顾盼握着杯子的手一抖,心说小豆丁你这样以后可是找不着女朋友的。
经过她一天的观察,黎念的表现都很正常,也再没有说出类似于“你就是我妈妈”之类的话。不知道是不是黎恕跟他说了什么,见到她时,甚至会毕恭毕敬的喊她一声“顾老师”。
这倒让她放心不少,假如他在教室里喊她一声“妈妈”,恐怕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临下课前,她去仓库里拿一套积木,在门口碰到等着接孩子的黎恕。
第一时间,她是想装作没看见,捧着的积木几乎要堆在脸上,匆匆往教室的方向走去。才走了几步,眼睛所能看到的路面上,渐渐出现了一双黑色的皮鞋。
“顾老师。”沉稳的声线。
她把积木拿开,硬着头皮打招呼:“啊,黎先生,好巧。”
昨天他是送她进警局的幕后黑手,今天他却是她学生的家长。能在这里读书的孩子,家里必定非富即贵,顾盼在心里暗自盘算,前程重要还是一时痛快重要?
当然是前程重要。
想要一脚踩在光亮皮鞋上的腿,收了收。
“沉吗?”黎恕本着作为一名绅士的原则,客气询问。
顾盼瞥他一眼,“沉。”顿了顿,“很沉。”
这句话配合了点头的动作,大约是点得有点太重,忘了手里还拿着东西,脖颈一动,几乎要盖过她脸的积木狠狠地晃了晃。
“我来吧。”黎恕眼疾手快,从她怀中接过一摞积木,还不忘调侃她一句:“没事的时候,可以多做做运动,有助于提升平衡感。”
顾盼不服气,梗着脖子顶回去:“我每天都在运动。”
开什么玩笑,她可是天天和沈舒微一起练瑜伽,虽然做不到轻易把脚搁在头顶,但把手放上去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积木上方响起轻轻一声笑,“是吗?那你都做什么运动?”
不是顾盼故意想歪,但这句话配上黎恕的低音炮,说出来就特别容易让人误会。
从小到大顾盼都没让人调戏过,今天被他这么问了一句,竟然有点脸红的意思。她猛地转过身,边后退边思考怎么才能一句话扳回一局。
石板路上,黎大校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幸灾乐祸:“我说……”
顾盼语气不善:“怎么?”
“你再后退一步……”
顾盼后知后觉回头,“嗯?”
身后的后半句话适时响起:“就会撞到树上。”
“……”
然而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之后顾盼彻底乱了阵脚。眼看层出的树杈近在眼前,她踉跄后退一步,脚下没有站稳,一头就朝黎恕撞了过去。
稀里哗啦一片不知道是哪里撞到哪里的响声过后,两个人同时倒地,中间夹着被黎校长捧在手里的不少积木。
顾盼闷哼一声,手在身下拨了拨,本来想把积木拨开,忽然就拨到一个跟积木同样硬硬的东西上……
“你在找什么?”
黎校长直起了身子,一个钱包掉了出来。
……黎大校长我上辈子跟你有仇么。
因为是私立幼儿园的缘故,选址特意选在了富人区附近,离市中心不远,环境静谧安逸,绿化做得也很好,小路两旁遍植法国梧桐,教学楼旁还有一棵丁香。
行过一条林荫小道,暖色的建筑近在眼前,偷瞄黎恕的神色,昨天的事情仿佛都是天边的浮云。
顾盼踩着一格一格的石板,率先打破沉默:“怎么想到把孩子送到这里来了?”
黎恕的目光自她的脚下移上去,看着她的侧脸,笑得意味深长,“之前一直在给他请私人家教。现在看来,似乎多跟这里的人接触接触,更有利他的成长。”
这里的人?
顾盼理所当然曲解他的意思,“多跟其他孩子接触是对的,对他早期人生观的树立很有帮助。不然长期待在家里,不接触外界,以后很有可能会变得自私、内向,甚至是自闭。”
这倒是句实话,虽然她是代班,但每一个学生她都当成亲生孩子一样看待。
班里也有好几个类似的学生,从来没见过他们的家长,一向都是保姆或者司机接送。这些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不爱说话,性格内向。
作为一个儿童心理学的研究生,顾盼自然知道,这对正在重要发育期的孩子有怎样的影响。不得不说,处在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最需要爱,可有时候,家长更加重视物质生活,反而忽略了陪伴。
“我听说顾老师在幼儿园里只是实习,其实,还在读书。”见她转头惊讶看他,补充:“是儿童心理学专业的硕士。”
“嗯?”顾盼愣了愣,这才一天,就已经把她的身份背景调查得这么清楚?
无视她错愕的神情,黎恕一本正经的样子倒真像是在请教问题,“那我也想请教顾老师,比起你刚才说的那些,单亲家庭,是否会对孩子影响更大一些?”
看起来像是在问她问题,顾盼却硬生生听出一种责怪的味道。
“单亲固然……但并不是所有单亲家庭的孩子……”她还在组织语言。
“那顾老师,”他打断她的话,若有所思看她,“黎念在这里,还要多劳你费心。”
她怎么觉得他话中有话?
“……应该的。”
送回积木时,钟声刚好敲过四下。教室的门打开,在人群的最后,顾盼一眼就看到黎念。
不像别的小孩,飞奔到父母怀里撒娇,他只是慢吞吞走过来,低低叫了声“爸爸”,又转向她,“顾老师。”
她弯下腰摸摸他的头,满脸温柔,“今天黎小念的表现很好,自己独立完成了手工,又帮助同组的小伙伴完成作业。只是,”顿了顿,稍带严肃,“好像弄哭了一个小朋友呢。”
黎念板着脸,无视顾盼类似于责怪的话,答得一本正经:“我不喜欢陌生人碰我。”
顾盼刚收回一半的手僵在半空,见他对自己的触碰似乎并不反感,才站直身体。经过昨天那一档子事儿,黎恕还特意把儿子送到她这个“诱拐犯”的班上,要么就是彻头彻尾地疯了,要么……
“黎先生,方不方便私下跟您聊几句?”她试探地问。
黎恕看她一眼,蹲下身,替黎念整理好衣领,指了指园里的游乐设施,“你不是昨天吵着说好久不玩滑梯,想多玩一会儿吗?今天给你十五分钟,我在这里等你。”
眼见黎念终于面带欣喜地进到游乐场,直到爬上滑梯的那一刻,他也没有收回目光。
“你想说什么?”
顾盼踌躇很久,才说:“黎念他是……经常会喊别人妈妈吗?”
在人群的嬉闹声中,黎恕这才正眼看向顾盼,只是眼中刚才那份温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是什么意思?”
顾盼自知失言,“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诚恳的道歉却被利落打断,“顾盼,我知道你恨我。可你如果还有一点良心,就不要说出这么伤人的话。”
有孩子急匆匆跑出来,刚巧撞到顾盼身上。她膝盖一弯,赶紧伸手扶好孩子,再抬头时,面前的人已经走开。
顾盼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她自问没有干过什么伤天害理杀人犯法偷鸡摸狗的事,平时也遵纪守法敬老爱幼,看见蚂蚁都绕道走。就算是失忆,可性格总不至于有什么变化。
恨他?没良心?
他给她扣的帽子,实在有些大。
夕阳下灰色的背影被拉得老长,倒让她硬生生看出一种落寞的意味。
沈舒微回到出租屋,看着一屋子半开半盒的抽屉和扔了一地的杂物,差点打电话报警。幸好顾盼及时从三只半人高的纸箱子里抬起头,冲她笑,“你回来啦。”
她像躲地雷似的绕过两个整理箱,又迈过几个散落的本子,终于跟顾盼面对面,“盼盼,你这是干吗呢?准备离家出走也用不了这么大阵仗吧。”
蹲了一个多小时,腰疼得厉害。顾盼索性坐在地毯上,把散在两边的碎发重新梳起来,“我只是想找找以前的东西,有没有什么失忆之前的线索。”
很可惜,她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想说的话也总是憋在心里,就连商场的发票也从来不会留下,三年之前的事,对于她而言几乎是空白的。
“舒微,其实我……结婚了?”本来是陈述句,硬生生被顾盼说成了一个问句,要不是前几天她去学校整理自己的入学档案,也不会看到自己的婚姻状况那一栏填的是“已婚”。第一时间,她是怀疑信息有误,可那笔迹,确确实实是自己的。
所以她失掉了三年的记忆,甚至忘掉了自己曾经有个老公?
那,这个人,为什么不找他?
为什么她的生活中没有他的任何信息?
如今他,又在哪里?
沈舒微歪着头,“我知道。咱俩刚认识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对上她不可置信的眼神,解释:“医院,你住我隔壁床,你的住院档案写着呢。”
“这个我记得……我是说你知道我结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舒微困惑,“你结婚的事情要我告诉你?”
“你不知道我失忆了吗?!”
“……”
那时顾盼刚失忆,醒来后发现手臂骨折,又不知道之前经历过什么,记忆完全停留在大学时期,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适应。沈舒微是顾盼住院时的床友,腿骨骨裂,两人一起住在骨科。
当时顾盼父母已经在国外,鞭长莫及,全都靠沈舒微和乔宋的帮衬照料,才让她安然度过在医院那段最艰难的时期。
患难见真情,出院后,两人顺理成章变成闺蜜。
说起来,顾盼对沈舒微的经历一直都很好奇,明明是从小就学芭蕾,明明已经成为S市舞团的芭蕾舞演员,明明有很出色优异的背景,明明差点就进了国家芭蕾舞团,为什么会突然放弃她一直喜爱的行业,转而去做了平面模特?
对于这点,沈舒微只轻描淡写说:“腿伤了,以后都不能跳舞了。”
可两人合租后,有一次顾盼起夜,看到客厅亮着一盏昏暗的灯,沈舒微在灯下翩然起舞。连大夫都说,复健做得很好,她的腿伤已经完全恢复。
大约有什么难言之隐,顾盼也没再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