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知道自己已婚的那天,S市刚刚入伏。夜晚的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冒着汩汩的热气,企图把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蒸成肉饼。她从学校档案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室外燥热依旧,皮肤上像是贴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黏黏的难受。
等公交车的时候忽然下起了暴雨,她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伞。在她之后陆陆续续进来不少人,大多都是躲雨的。
有一个中年女人带着三四岁的小男孩儿推门进来,男孩穿着旱冰鞋,头上紧紧束着头盔。中年女人走到一排调味料的货架前,专心致志挑着什么。
小男孩儿七拐八拐的,就拐到顾盼的身侧,踮着脚要拿上一排的巧克力棒。奈何脚下是旱冰鞋,身高也不够,踮着脚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
顾盼投过一瞥,拿了把透明雨伞在手里,又转过去指着摆满五颜六色巧克力棒的货架,问小男孩儿:“要这个吗?”
男孩儿只顾盯着巧克力棒看,闻言头也不回点点头。
“喜欢哪一种口味?草莓?还是抹茶?”顾盼挑了几个常见的牌子,刚要拿在手里比对,忽然听身侧有道很认真的声音问:“你……你是我妈妈吗?”
巧克力棒刷地掉回货架,莫名其妙发现自己已婚,又被一个小豆丁叫了妈,要是所有二十五岁以上的未婚女性都能遇到这种好事儿,世界大约不会再有“剩女”这个词。
顾盼低头对上小男孩惊喜的眼,勉强微笑道:“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认错!你,你就是我妈妈!”小男孩儿固执地说。
顾盼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拍了拍他的安全帽,“刚才陪你进来的人呢?是你家人吧?我带你去找她。”
“她不是我家人。”他的声音有些奶声奶气,“她是我家的阿姨。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顾盼有点傻眼,又联想起曾经看到的新闻,这孩子,该不会是被人拐卖了吧?
看着他眼里的一包泪,又看了看远处的中年女人,顾盼几乎脑补出小男孩儿被诱拐到偏远山区的可怜模样。根红苗正的顾盼从小就被教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哪怕丢了三年的记忆,这种正能量的思维也只增不减。
她矮下身子,压低了声音对小豆丁说:“走,我先带你出去。”
小豆丁还真乖乖跟着她走了。顾盼一边感叹现在的孩子真是缺乏安全教育,一边从货架上摸了顶鸭舌帽戴上,没留神身后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人,一不小心就撞了上去。
“对不起对不起……”怕被中年女人察觉,她赶紧小声道歉。
转过身就觉得有一片阴影兜头罩下来,顾盼下意识抬头,是一个男人逆光而站,西装笔挺,长相很英俊,尤其是一双深邃的眼,竟然还是薄薄的双眼皮。就是看着她的表情大概有那么点儿……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意味。
想到诱拐犯一般都是团伙作案,眼前男人的突然出现让顾盼不得不警惕起来,她低下头,拉着小豆丁准备绕开,“先生,麻烦让一下。”
才移动的身形却被一手拦下来,“你要带他去哪儿?”
低沉的男声,不大,却也不小。
见便利店的客人纷纷行注目礼,顾盼拽着小豆丁的手紧了紧,心里却松了。毕竟闹起来,她才是正义的一方。于是本着输人不输阵的原则,放大了音量:“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现在可是法治社会,出门左转三百米就是公安局,我只要喊一声拐卖儿童,马上就会有人报警你信不信?!”
男人明显没有被顾盼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辞唬住,一双黢黑的眸子似乎要在她脸上戳出两个洞,声音都沉了几分:“我倒想问问你,牵着我儿子,是想要做什么?”
“……”
瞥一眼模样八分相近的两个人,再从玻璃门看一眼猫着腰又压了顶鸭舌帽的自己,后者怎么看怎么更像诱拐犯。
方才还在顾盼心中燃起的正义感顿时烟消云散,她低头看着扔死死拽着自己衣角的小豆丁,事已至此,她要怂了,怎么对得起她寒窗十多年的苦读?
“你说他是你儿子,你怎么证明你是他的父亲?他这么怕你,谁知道你是不是诱拐犯?”
“怎么证明?”仿佛听到了极大的笑话,男人头也没回,对着始终站在不远处的中年女人,干脆利落吐出四个字:“陈姨,报警。”
陈姨打过电话之后,不过两分钟,隔壁警局的局长就亲自来便利店门口迎接,连身份证都没看,就让陈姨带着小豆丁回家去了。而“见义勇为”的顾盼,却以企图诱拐幼童的“罪名”被带回了警局。
顾盼坐在警局冰冷的椅子上,绞着包带想,今天出门的时候,一定没有看黄历。
“姓名。”
“顾盼。”
一声闷响,似乎是笔尖戳进厚厚稿纸的声音,顾盼没心情搭理,只机械地回答问题。
“年龄。”
“二十五。”
白炽灯呲呲作响,警察抬了抬帽子,不耐道:“婚姻状况。”
“已婚。”
“咔嚓”一声脆响,房间里的人齐齐抬头,长条椅的另一侧,男人手中的笔生生折成两段。
警察目瞪口呆看了一阵儿,咽了咽口水赔笑道:“黎校长,这笔不结实,我给您换一根。”
从刚才局长跟他简短的攀谈中,顾盼偷听到了如下信息——报警的男人叫黎恕,海归博士,目前任S市私立大学的副校长。身价,未知。背景,成谜。那小豆丁,也确实是他儿子。
本来以他跟局长的交情,随便嘱咐一句,就够顾盼拘留个十天半个月。可不知为什么,他偏偏跟来警局,据说,是要听听她的受审过程,想知道她一个大龄女青年,到底有什么想不开,非要诱拐他儿子。
但除过看她笑话这一桩事,顾盼也实在难以猜出第二种能让他深更半夜跑到警局这种晦气的地方的理由。
“咳……你,继续说。”警察对着出神的顾盼敲了敲桌子。
顾盼回神,摊手,“我能说的已经都说过了,警察叔叔,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所谓问心无愧,她一板一眼讲述了全部事情的经过,并在中途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她怀疑黎恕是诱拐犯的理由以及小豆丁极其不正常的举动,最后拿出身份证学生证,差点一通电话就要给班导拨过去。
“好了好了,你慢点说,我都写不过来了。”
警察也心知这女人没犯事儿,只是……他给黎恕使了无数眼色,而后者却全然不见,只握着那两截断掉的笔,垂着眼睛不知道再想什么。这么扣着人也不是办法,忖度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知道你也不是坏人,就是这见义勇为的事情,不能瞎出头知道吗?万一真遇到坏人,你怎么办?”
大丈夫能屈能伸,顾盼尽管心里不服,认错态度却是良好,连连点头称是。警察又瞥一眼黎恕,见他没什么多余表情,才咳了一声,摆摆手说:“行了行了,看你态度积极,这次的过错暂且不追究。但是,啊——”加重语气,“下不为例。”
顾盼继续点头,错把别人爹当诱拐犯这种事儿,她自问也不会干第二次。
警察转头看了看窗外,“这么晚,你一个女孩子回家也不安全,要不让你老公来接你吧。他叫什么?手机号多少?”
顾盼一愣,诚实回答:“我忘了。”
“……”
警察偏偏还是个好心眼,看顾盼年纪不大,模样长得又好,还乐意见义勇为,比市面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小姑娘强太多,大半夜的又被那尊佛假公济私请到警局,也冤枉得很,难免要嘱咐几句:“小姑娘,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说。你八成是跟你老公吵架了吧?听我一句劝,这夫妻啊,没有隔夜仇。要不这样,你要是不好意思呢,我帮你给他打电话。就说你在警局协助调查,天儿太晚了不好打车,让他来接你。”
顾盼心知,她的这些事儿,如果真要解释起来,恐怕可以解释到明天一早了。于是,言简意赅:“我失忆了。”
“……”
始终坐在角落里的黎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整个审讯室变得有些空荡。闲事儿可以管,但要有度。见顾盼不愿意多说,警察也只好让她在笔录上签好字,挥挥手示意她被放行了。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酷暑被夜风镀上一丝清凉,顾盼深吸一口气,低头考虑现在这个时间点究竟还能不能打到车,如果打不到车,自己走回家大概要多久的时间。脚下一迈,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
扑面而来有淡淡的烟草味,高大修长的身影挡住了大半街角的灯光。看着面前男人意味不明的脸,顾盼下意识就觉得,这个男人是来跟她道歉的。毕竟误把她的善心当成歹意,半夜三更又把她送到警局,如今又在这里等着他,除了道歉,她实在不知道这个男人还有什么话想跟她说。
想到这里,她抬头,抬手,摆出stop的姿势,义正辞严:“我不接受任何除过经济补偿之外的道歉。”
“道歉?经济补偿?”黎恕盯了她很久,问了个让人值得深思的问题:“你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我吃得饱睡得香,学业优秀工作稳定,除了穷,都过得挺好的。与其担心我,黎先生,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己的儿子。这么晚了,还让他一个人在家,总归不大好。”虽然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她才在该睡美容觉的时候被带到警局。但一涉及关于她专业的事情,她总是能无视一切外因,一本正经地指出她认为黎恕作为父亲做得不够好的地方。
四下静谧无声,等了许久顾盼也没等到黎恕愧疚的回答,她转念想了想,又了然地说道:“就算孩子的母亲在家,您也不能……”
“过世了。”
……
顾盼一向心直口快,有时候甚至可以称得上毒舌,性子耿直还有点倔强。唯一的缺点,就是对所有人说过的话都坚信不疑,所以导致她经常被骗,大到钱财,小到物件。被骗之后说不失望那是假的,但最让人难以承受的,大约是知道被欺骗之后,对从前深信不疑的自己,会产生一种淡淡的自嘲吧。
不知道黎恕这句话是真是假,但顾盼心底的怒气却因为这一句话瞬间变为同情,“啊,原来是这样……”
在低低答了声对不起之后,黎恕却接了句毫不相干的话:“你说,你失忆了?”顿了顿,“还是说,只是想用这种借口逃避制裁?”
顾盼猛地抬头,“逃避制裁?”
……神特么逃避制裁!
“是选择性失忆症。黎先生,事到如今,我还有骗你的必要吗?”顾盼用了很学术的名词纠正他。
这种电视剧里的情节能被她撞上,也不知道是该说自己行了大运还是倒了大霉。但于她而言,生活似乎也没有太大变化。
——当然,多出个儿子除外。
深夜的警局阴森空旷,目所不能及的暗处像是潜着无数鬼魅。门前的雨蓬下,黎恕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微微眯起眼,似乎不大愿意就此放过她,“你怎么会失忆?”
他大约是,很感兴趣?顾盼暗忖,后又释然。这要角色对个调,她也会很感兴趣。如果她要真遇到一个活的失忆症患者,别说问几个问题,说不定会跟着他回家做活体研究。
她默默回忆起乔医生告诉她的话,解释:“听说是手术时麻药剂量使用不当,所以失去了一段记忆。”
乔医生是她的主治医师,自从顾盼有记忆起,他就接手了她所有的病情——一年前的选择性失忆,半年前的急性肠胃炎,甚至包括上个月的……月经不调。
黎恕愣了愣,“手术?什么手术?”
顾盼摇摇头,“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乔医生接手我的病的时候,我就已经失忆了,也没办法联系到之前的医院。”
失忆真是一件难过的事情,自己就像是一个上了锁的箱子,钥匙也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
她的目光飘忽不定,等再回神的时候,恰好望进黎恕的眼。那双眼睛里像藏了风暴的海,明明波澜不惊,却缠了千丝万缕的情绪。
微微哂笑,她说:“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没什么大不了的。幸好只失去了一段记忆,如果再多忘几年,自己这么多年寒窗苦读都白读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声音低沉喑哑,响在无边的夜色,像什么迷幻的烟雾在惑着她,“如果这段记忆,对你而言很重要呢?”
顾盼抬头,不解,“啊?”
他逼近一步,“那如果,对其他人而言很重要呢?”
“啊???”
顾盼想到一种可能性,下意识开口:“你认识我啊?”
沉默。
还真认识?
把所剩不多的记忆仔细回想了一遍,顾盼确定自己不认识这类权贵的可能性为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百分之一,也只能是欠了他的钱,而且是很多很多钱。不然,他怎么会亲自把她送进警局,还说她诱拐了他儿子?
但这样,也太不合情理了,债主的儿子为什么会管欠债的人叫妈?
风把雨帘吹得破碎,细细的雨丝落在脸上,她抬手擦了擦,“也许我真的认识你,可世事无常,我没忘记别人,唯独忘了你。也只能……算你倒霉了。”
顾盼自问这番话说得没毛病,可对面的男人听完之后,像是被噎得哑口无言,怔了片刻,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幕里。
“欸——”顾盼在他身后喊了一句。
你手里有伞啊。
不用的话,不如借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