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帮她说话?”过了很久,久到顾盼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忽然听到他沙哑的嗓音。
帮谁说话?
顾盼想了想,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她很可怜。”
黎恕睁开眼,眸子里带着疲惫,却依然黑沉,“世界上可怜的人很多。”
顾盼叹了口气,“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媛媛妈妈一个人带孩子,本身就不容易。你也是自己带着黎念,应该更能体会,更何况她还是女人,相对于男人又更脆弱。再说,媛媛也那么小,不知道会不会给她造成什么心理阴影。”
啰啰嗦嗦了一大堆,她才说出最后的原因,“而且……”
“而且什么?”他微微偏头。
顾盼仰起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当初你的一句“没有离婚只有丧偶”,已经把她吓得要给媛媛转学。现在要是再做出什么事情把她们母女俩赶走了,下学期园区扩建,可是少了一大笔赞助金,园长肯定要心疼死了。”
大约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黎恕愣了愣,继而嘴角勾出些浅薄的笑意,“你什么时候,还操心上了园区的资金?”
压抑了一晚上的气氛总算变得轻松,顾盼坐直身体,掰着指头跟他数说:“我要指着幼儿园发工资吧?要指着幼儿园写实习报告吧?还要指着园长和家长会的好评拿奖学金吧?”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挺累的,她叹一口气,“我不操心,谁操心?”
黎恕转回头,淡淡地说:“这样的幼儿园,不要也罢。”
确实是保安和代班老师的失职才有了今晚的事情,但好歹是有惊无险,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虽然知道黎恕还不至于追究什么法律责任,但顾盼还是诚诚恳恳地站起来,诚诚恳恳地走到黎恕面前,诚诚恳恳地九十度鞠躬,“黎念爸爸,我替幼儿园向你和黎念道歉。”
“你确实该道歉。”不等她直起身,黎恕已经凉凉地接下去,“不过不是替幼儿园,是为你自己。”
?!
作为黎念的代班老师,即便不当值,要硬是说她失职,也确实说得通。
顾盼确实有责任。
于是再一个九十度鞠躬,再一遍诚恳地道歉,顾盼正要再去看看黎念,始终淡淡看着他的男人又再次开口:“道过歉就完了?”
???
他刚才也说过,他又不缺看病的钱,难道也让她像媛媛妈妈一样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大约……还真做不到。
“呃,那你的意思……”
“最近是学期末,你也该知道,学校里的事情很多。”低沉的嗓音打断她的胡思乱想,顾盼懵懂抬头,恰好撞进男人黢黑的眸里,“所以黎念,还要拜托你多照顾。”
虽然说是拜托,可从他眼里一点都看不出拜托的意思,反而带了一点理所应当的戏谑。而且,刚才不是还不放心陈姨他们守夜吗?现在倒是能把黎念交给她这个做老师的,还交得很放心?
这段时间,他似乎毫不见外地“拜托”了她很多关于小豆丁的事情,比如刚入园黎念跟班里同学格格不入的时候,比如他不想当领舞的时候。虽然说这也是她的职责所在,可一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眼……
顾盼愈发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没安什么好心。
一袋液体已经快输完,顾盼去护士站喊人换过液体,两个人依然沉默坐在长椅上。接连几天的疲惫汹涌袭来,顾盼终于忍不住眼皮打架,头一歪一歪的。
将睡未睡的时候,不知被谁揽到一个宽厚的地方。鼻尖嗅到陌生又熟悉的气味,让她莫名安心。
她闭着眼睛蹭了蹭,又蹭了蹭,还挺舒服,也就没深究到底靠在什么地方,便放心地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耳畔似乎有道声音,说得飘飘渺渺的:“顾盼,你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
她也很想想起来,可这事儿,她说了不算不是?
“可你要真的想起来,会不会恨我?”
恨谁?她这人脾气很好的,从小到大骗过她的人那么多,也没见她真的恨过谁。
也不管她半睡半醒被掉在半空真的很难受,那声音继续说道:“大概,你是真的恨我,才会想不起来那些过去,才会嫁给别人吧。”
顾盼动了动嘴皮想说什么,终究没抵住汹涌的睡意,又沉沉睡去。
还有三天就是汇报演出,黎念的突然住院打破了本来平和的彩排汇演。
顾盼跟何老师商量后,只能临时更换领舞。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何老师也只能应允。
但领舞的一些动作跟其余人有差别,临时顶替的孩子恐怕不可能在短短三天之内学会。顾盼再一次犯了愁,没想到她尽心尽力准备的演出会在临开场前发生事故。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小豆丁平安无事。
顾盼今早是在黎恕的怀里醒来的,本来说要守夜,不知道怎么就一觉睡到了天亮。
彼时正好有一起车祸,人群来来往往的不住走动,顾盼这才转醒,抬眼就看到自己正侧躺在走廊里的长椅上面,而自己头枕着的……似乎是……
黎恕的大腿。
她小幅度地动了一下,本来想悄然起身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还没起身,正合着眸子浅眠的男人已经缓缓睁眼,似笑非笑望着她。
顾盼认命似的闭了闭眼,“早啊。”
黎恕的眼风在她脸上轻飘飘转了两圈,“枕得还舒服吗?”
她索性闭上眼,再次用心感受了一下,诚实回答:“……有点硌,再胖一点就好了。”
头顶响起淡淡的一声笑。
……
小豆丁们都在认真听课,顾盼在一旁扒拉着手机胡思乱想。
直到现在回忆起这些,她的脸上还忍不住泛红。虽然她是已婚的身份,但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根本就是没谈过恋爱的新手,别说躺在男人腿上睡了一晚,连男人的手都没拉过。
手机适时地震动一下,是微信。顾盼划开一看,沈舒微的头像被顶到最上面一条:顾盼,胆儿肥了啊,刚开始还是深夜归家呢,现在变成夜不归宿了。
顾盼面不改色地撒谎:黎念住院了,我不放心,在医院陪护来着。
沈舒微自然不知道她不光没守夜,还被别人守了一夜:啧,又是那个小少爷?我看你这样,不当后妈也不行啊。
顾盼气结:后什么妈,人家跟前妻恩爱着呢。
沈舒微:人不没了吗?再者说,他也不可能一辈子不娶啊。
顾盼想了想:还真说不准。
说完心里就有一阵空落,还没想明白到底为什么空落,小朋友们已经下课。
顾盼收起手机,跟何老师打了声招呼就出了幼儿园。
黎念住的是S市顶级的私人医院,早晨的时候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也不过一天,黎念已经没有食物中毒的症状,小脸儿也从初见时的苍白变得红润,人也有了精神。
顾盼趁午休的时候来看黎念时,他正赌气不吃饭,陈姨拿着碗又是哄又是劝,黎念的小嘴仍然抿得紧紧的,丝毫没有张开的意思。
“黎小念,是不是不乖啦?”顾盼捧了一大束百合,换好水放在阳台的位置。花瓣沁着水珠,在阳光下娇嫩地绽放。
陈姨看到她,像是看到救星一样,两眼几乎要冒光,“顾小姐,麻烦你劝劝小少爷,他一定要参加今天下午的排练,怎么劝都不听,说不让他去他就不吃饭……”
顾盼眸光微动,这孩子,到现在还想着排练吗?
果真是她挑中的,到底没让她失望。但他现在这个状态,别说参加排练,就算让他正常上课她都不放心。
看着他倔强的小脸儿,顾盼脑中闪过念头,摸着他的头柔声说:“排练是很重要,但是黎小念的身体更重要哦。如果不养好身体的话,爸爸会担心的。”
对于黎念,不能来硬的,一定要一点点说服他。
“黎小念想让爸爸担心吗?”
黎念嘟着嘴,但表情明显松动,缓缓摇头。
顾盼坐在床边,从陈姨手里接过碗,试过温度,把碗摆在病床上面架着的小桌上,“而且不吃饱饭,哪里有力气跳舞呢?黎小念说对不对?”
“……”
黎念垂着头思考了很久,像是在说服自己。过了好一会儿才乖乖地舀起粥,慢吞吞往嘴里送。
陈姨见状还想再喂,被顾盼抬手制止:“没关系,让他自己喝。”
陈姨一愣,伸在半空中的手默默收了回去。
现在的家长宠孩子简直没个度,顾盼就亲眼见过她的远房表弟,十二岁了,孩子的奶奶还追着喂饭。她目瞪口呆的同时也为孩子的未来担忧,以后长大了没有父母在身边照顾,可怎么办?再者说,在幼儿园里,孩子们还不都是自己吃饭?
估计一晚上没吃东西饿坏了,黎念喝光了一整碗粥,拿过纸巾擦了一把嘴,像是下了什么重要决定:“顾老师,我一定会按时参加演出的。”
顾盼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黎小念,可以吗?不要逞强哦!”
黎念挥舞着小拳头,大声说:“老师,我可以的!”
小孩子有荣誉感是件好事,但也不能因为他的荣誉感而逞强。顾盼又私下问过主治医生黎念的情况,被告知只要不是过度劳累,就不会有大碍。
顾盼不放心地再次询问:“真的不要紧吗?我看他好像还是有点虚弱,再休息两天就可以跳舞了?”
主治医生瞥她一眼,被遮得严严实实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此时正不耐烦地瞪着她,“小孩子哪有那么娇弱?都是你们这些家长保护过度。”
???
关她什么事啊,顾盼很无奈,“我不是他家长啊……”
医生已经冷冷飘走。
啧,果然不是所有的医生都像乔宋一样有耐心,任凭她怎么磨叽都不会生气。
……
晚上黎恕到医院的时候,黎念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动画片。电视里胖乎乎的小熊正在吃蜂蜜,憨态可掬的样子惹得黎念一阵一阵发笑,笑过之后看到站在门口的黎恕,高兴地喊了一声:“爸爸!”
黎恕脱掉外套放在一旁,揉了揉他的头发,“今天乖吗?”
黎念重重点头,“乖!”
看他生龙活虎的样子,黎恕也放下心来,半躺在床上揽着儿子问:“在看什么?”
“《小熊维尼》,爸爸,维尼熊好可爱啊!”
父子俩一起看电视的场面怎么看怎么温馨,陈姨默默看着两个人很久,回忆起白天的事情,还是忍不住走过去说:“先生,今天中午顾小姐来过了……”
黎恕抬眼看了看她,下了床带她来到窗前,回头看一眼仍然专心致志看电视的儿子,才问低声问:“怎么了?”
陈姨委委屈屈地把顾盼来时的话都说了,尤其是在说到让黎念自己吃饭这件事时,更是不忿。
黎念是她从小看到大的,也是她从小喂到大的,孩子饿了一晚上本来就没劲儿,今天那小手啊,拿勺子都拿不稳。到底不是亲生的孩子,怎么忍心让他自己吃饭呢?
从先生第一天碰到这个女人,就像着了魔似的,那天晚上半夜回家,也不睡觉,就黑着灯在客厅里喝酒,谁劝也劝不住,跟三年前那女人刚去世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难看出先生对这位顾小姐不一般,先生终于愿意走出过去那段阴霾,陈姨看着自然也高兴。
但她还没当太太呢,已经对黎念指手画脚。这以后要真的嫁过来,还不得连老爷太太一起欺负?
陈姨十几岁就进了黎家,是专门伺候老爷太太的。当初黎少爷出了国,不知怎么就找了个老婆,也没跟家里打招呼就在那边儿办了婚礼,之后就怀了黎念。
老爷太太百般不放心,要去美国看看,都被少爷挡了下来。后来好不容易回国,还没带回家让老爷太太看,这夫人突然出了车祸,留下个早产的黎念就撒手人寰。
絮絮叨叨说了好半天也不见黎恕有反应,陈姨回过神,这才看到他正盯着窗前的花儿出神。
那束百合被装在透明的花瓶里,连带衬得病房也有了生气。这顾小姐,品位倒是不错,各方面也都很好,只是性子有点儿……
太拗。
“先生,顾小姐说,这么大的孩子不用喂,自己可以吃饭。但您当年这个岁数也是要喂饭的,现在小少爷……”
“她是这么说的?”黎恕捏着花瓣的手一顿。
陈姨点头,“对啊,不如您跟顾小姐说说,以后小少爷该怎么带还是怎么带……”
男人没答话,骨节分明的指尖顺着百合的尖儿一点点摸到茎,就像熟睡时他也曾轻轻拂过她的脸。
许久,黢黑的眸中隐有笑意,“不必。”顿了顿,似是不放心地补充:“都随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