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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若不熟悉伊利塔语和贝歇尔语,这两种语言听起来差异极大。当然,它们的字母不一样。贝歇尔语使用贝歇尔字母:共三十四个,从左至右书写,发音清晰明确,由辅音,元音和半元音构成,并饰以变音符——经常听人说,它跟西里尔字母 很像(但不管是否属实,这种比较往往会惹恼贝歇尔居民)。伊利塔语使用罗马字母。不过那是最近才开始的。

上上个世纪或者更早的游记中,常提到一种奇特而优美的伊利塔字符——以及其突兀的发音——它是从右至左书写的。历史上有个叫斯特恩的人,他的游记广为流传,其中一段写道:“在字母的国度里,阿拉伯语与婀娜的梵语一见倾心(尽管有相关的禁令,他依然喝醉了酒,否则她的年龄或会令他望而却步)。九个月后,出现了一名 弃婴 。那就是伊利塔语,兼具赫尔墨斯 与阿芙洛狄特 的特质,形容俊美。他继承了父母双方的外貌,声音却类似于抚养他长大的物种——鸟儿。”

1923年,这种字符于一夜间消失了,当时雅·伊尔沙的文化改良运动正处于高潮:其实是阿塔图克 效仿他,但人们通常都以为是反过来。如今,即使在乌库姆,除了档案保管员和激进分子,已无人能识伊利塔字符。

无论新旧书写形式,伊利塔语跟贝歇尔语都没有共同点。两者的发音也不一样。但它们之间的区别并不如外表那么显著。两种文化刻意相互区分,这表现在语法和读音规则(且不论基本发音)上,但这两种语言关系密切——毕竟源自共同的先祖。这么说或许有点煽动性,然而事实即是如此。

贝歇尔的黑暗时代极为黑暗。距今一千七百年至两千年之间,这座城市诞生于蜿蜒的海湾边。如今的市中心仍存有遗迹。当时,它是河口上游数公里处的一个隐蔽小港,用来躲避近岸的海盗。当然,两座城市是同时诞生的。那些古老残存的地基如今已被城市的建筑包围,有的甚至与城区融为一体。城中也有年代更为久远的遗迹,例如尤哲夫公园的马赛克碎片。我们相信,这种罗马式残迹要早于贝歇尔的历史。或许,我们正是在其残骸上建起了贝歇尔。

在同一片残骸上,另一批人建起了乌库姆,然而当时我们所建造的是否就是贝歇尔,至今尚无定论。或许是因某个事件导致了分裂,但也可能是贝歇尔的祖先一开始并未遇见邻城的居民,冷漠的交错混居是日后才出现的局面。我并不信奉“分裂说”,然而即使我信,也无从知晓真相。

“长官。”莉兹别特·柯维打来电话,“长官,你太神了。你怎么知道的?到布达佩斯街六十八号跟我碰头吧。”

虽然已过正午,我仍未换上白天的服装。厨房桌子上铺满纸张。有关政治与历史的书籍紧挨着牛奶高高垒起,犹如一座巴别通天塔。我的笔记本电脑理应远离这堆杂物,但我懒得动手。我抹去笔记上的可乐。法式巧克力饮料杯上的黑人正朝我微笑。“你说什么?那是什么地址?”

“在本达里亚。”她说。那是靠近河边的工业区,位于缆索公园西北面的外围城区。“你不是开玩笑吧?我按你的吩咐去打听,大致搞明白了那都是些什么组织,相互之间如何看待,等等。我上午在那儿转悠,到处问问题。制造一点恐慌。要知道,就算穿上警服,这帮家伙也不怎么尊重你。我也没抱太大希望,但是我琢磨着,除此之外,咱们还能干什么呢?总之,我转来转去,试图捕捉一点政治气息,其中有个人,他住在——我猜你会称之为寄宿屋——他露了一点底给我。一开始他还不承认,但我能看出来。你真是天才,长官。布达佩斯街六十八号是一个合并派团体的总部。”

她的敬畏已近乎怀疑。若是让她看见我桌上的资料,看见我一边接电话,一边双手忙个不停,那她一定会露出更为惊异的眼神。桌上的几本书籍摊开至索引处,以方便我查询合并派的信息。我还真没查到那个布达佩斯街的地址。

合并派之间存在五花八门的分歧,这在政治中并不罕见。有一部分集团是非法的,分布于贝歇尔和乌库姆两地,互相照应。各种被禁的派系历史上或先或后都曾声称,欲以暴力合并两座城市,以顺应上帝/命运/历史/人民的意愿。有些还曾针对民族主义人士进行威胁恐吓,手段大多十分笨拙——砖块砸窗,或往门缝里塞东西。他们也因偷偷向难民和新移民作宣传而受到指控,新来的人还不太适应对邻城视而不见,不太懂得如何避免越界。激进分子企图以城中的这些不稳定因素作为武器。

极端主义者往往受到其他派系批评,因为其他人渴望保持活动与集会的自由,至于他们有什么秘密意图,互相之间又有何种关联,却都无人知晓。还有另一种分歧,是关于合并后的城市该如何命名,使用何种语言,等等。即使是合法组织,也都受到持续的监视,两座城市的政府都会定期检查。“它们就像瑞士奶酪,”申沃伊那天早晨告诉我,“相对其他疯子集团,比如‘完美公民党’和异端,合并派内部的线人和卧底大概更多。我不担心合并派——他们一旦打算闹事,安全部门肯定会先获悉。”

另外,合并派一定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巡界者”都一清二楚,尽管他们希望这一点永远不要获得证实。也就是说,即使我此刻尚未受到“巡界者”的关注,当我前去造访合并派时,必将进入他们的视野。

如何在城中穿行总是一个问题。按理说我该坐计程车,因为柯维在等,但我还是搭了两趟电车,中途在文彻拉斯广场换线。贝歇尔建筑物外墙上饰满人像,有雕刻,也有机械人形,我一路摇摇晃晃,穿行于那些人像下方,并刻意忽略更为光鲜的异邦建筑。

整条布达佩斯街上,一丛丛细碎的醉鱼草从古老的建筑之间冒出来。这是贝歇尔市区传统的野草,但在乌库姆,一旦长出来就会被清理掉。此处是一片交错区域,布达佩斯街属于贝歇尔一方,此时的醉鱼草尚未开花,杂乱地沿着两三栋本地建筑生长,然后突然终止于一个平整的切面。

贝歇尔的建筑由砖块与泥灰构成,怪异的古罗马家神雕像耸立于每栋楼顶,直直瞪视着我,而醉鱼草仿佛是他们的胡子。数十年前,这地方还不至于如此破败,充斥着更多噪音,街上则到处是身穿黑色套装的年轻职员和来访的头面人物。北侧的建筑后面是工业园区,再远处是一道河湾,那里的码头曾经繁荣忙碌,如今只剩下钢铁骨架,仿佛躺在一片墓地里。

当初,同一空间内的乌库姆区域还十分安静,现在却变得更加喧嚣:随着经济反差的出现,越来越多人搬了进来。贝歇尔的河流工业放缓了脚步,乌库姆的贸易却逐渐兴起,如今,在这片交错区域里,人群踩踏着久经磨损的碎石路面,但其中的异邦人要多于贝歇尔本地人。一度摇摇欲坠的廉价公寓已经修葺一新,在这些顶端镶有雉垛的仿巴洛克建筑内(我并没有看它们——而是谨慎地将其忽略,但难免会留下一点点违规的印像,此外,照片中的房屋样式我也是记得的),容纳着诸多艺术画廊和.uq创业公司

我注意看本地建筑的门牌号。由于夹杂了异邦区间,号码的增长断断续续。贝歇尔相当空旷,但另一边并非如此,我不得不忽略并躲避许多时髦的年轻商务人士。他们的话音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只是杂乱的噪声而已。这种淡化听觉的能力来自于在贝歇尔的多年训练。我来到一座外墙涂有焦油的房子跟前,柯维和一名脸色阴郁的男子正在等候。在贝歇尔,此处近乎无人,而我对周围忙碌的人群充耳不闻。

“长官。这是波尔·德罗丁。”

德罗丁又高又瘦,将近四十。他戴着好几个耳环,皮夹克上镶有许多不知所谓的徽纹,或许代表各种军事与非军事组织,裤子的样式古怪而时髦,但是很脏。他一边抽烟,一边闷闷不乐地打量我。

他并未被拘捕。柯维没有把他抓起来。我向她点头致意,然后缓缓地转了180度,观察周围的建筑。当然,我只留意看贝歇尔的。

“巡界者?”我说道。德罗丁似乎吃了一惊。其实柯维也一样,不过她掩饰得很好。德罗丁一言不发,于是我说:“你没觉得我们受到某种势力的监视吗?”

“对,没错,是的。”他听起来充满忿恨。我敢肯定,那是他的真实心态。“没错。没错。你是问我他们在哪儿吗?”这个问题多少有点无聊,但贝歇尔和乌库姆的居民都无法回避。德罗丁目不斜视,只是盯着我的眼睛。“看见马路对面的房子吗?原本是火柴厂的地方?”那栋建筑的墙上有一幅将近一个世纪前的壁画,油漆斑驳脱落,画中是一只火蜥蜴,在火焰的中心微笑。“那边有动静。要知道,是那种忽隐忽现,似有似无的感觉。”

“就是说你能看到他们出现?”他似乎又不太自在,“你认为那是他们的现身之处?”

“不,不,只是排除法而已。”

“德罗丁,你先进屋去。我们一会儿就来。”柯维说。柯维向他点头示意,于是他走了进去。“这算怎么回事,长官?”

“有问题吗?”

“瞎扯什么‘巡界者’,”说到“巡界者”一词,她压低了嗓音,“你想干什么?”我闭口不言。“我正试图建立威信,眼看快要成功了,别提‘巡界者’,长官。我可不想把这种鬼东西扯进来。你怎么会想到这么吓人的玩意儿?”我依然不说话,她摇了摇头,带我走进室内。

贝歇库姆团结阵线没花太大力气在装修上。这里有两间屋子,放宽标准的话,是两间半,到处是橱柜和书架,上面堆满了文件与书籍。有一处墙角打理得干净整洁,就像是布景,有个网络摄像头正对着一张空椅子。

“广播用的。”德罗丁说。他看见我正瞧着那个角落。“在线直播。”他告诉我一个网址,但我摇摇头,打断了他。

“我进来后,其他人都跑了。”柯维告诉我。

德罗丁步入里屋,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房间里还有两张椅子。他没有邀请我和柯维,但我们还是坐了下来。屋里还有许多杂乱的书籍,和一台肮脏的电脑。墙上挂着一幅大尺寸的贝歇尔与乌库姆地图。为避免被起诉,图上有划分区界的边线与阴影——全整区域,异地区域,交错区域——但有意模糊,仅靠不同的灰度来区分。我们坐着对视了片刻。

“听着,”德罗丁说,“我知道……你要明白,我不习惯……你们不喜欢我,那没关系,可以理解。”我们一言不发。他摆弄起桌上的物件。“而且,我也不是告密者。”

“老天,德罗丁,”柯维说,“如果你想要的是宽恕,那应该去找牧师。”但他依然继续说了下去。

“只不过……假如这跟她参与的活动有关,你们都会认为我们脱不了干系,而且说不定 真的 跟我们有点关系,不过我可不想被人抓到把柄来对付我们。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好了,够了,”柯维说,“别再瞎扯了。”她环顾室内。“我知道,你自以为很聪明,但是,不开玩笑,你觉得这会儿我眼中看到了多少违规行为?首先是你的地图——你自以为很谨慎,但不需要爱国热情特别高涨的检察官来诠释,就能让你进班房。还有什么?你要我点一遍这些书吗?有多少在违禁名单里?还有你的文件?这地方涉及二级侮辱贝歇尔主权罪,就像霓虹灯一样醒目。”

“而且是乌库姆夜店区的霓虹灯,”我说,“乌库姆霓虹灯。怎么样,德罗丁?跟本地的相比,还是喜欢那边的吧?”

“所以,虽然我们感谢你的帮助,德罗丁先生,但也很清楚你为什么帮我们。”

“你们不明白,”他咕哝道,“我得保护我的人。最近有点古怪。有些莫名其妙的状况。”

“好吧,”柯维说,“随你怎么讲。这是怎么回事,德罗丁?”她取出“佚名女”的照片,放到他面前。“把你刚才提到的事告诉我上司。”

“对,”他说,“就是她。”我和柯维同时俯身向前,动作完全一致。

我说:“她叫什么名字?”

“她自称叫比耶拉·玛尔,”德罗丁耸耸肩,“那是她自称的。我明白,可是我还能告诉你什么呢?”

这显然是个巧妙的化名,有双关涵义。比耶拉是贝歇尔人名,男女通用;而玛尔至少算是真实存在的姓氏。合在一起,它们的发音接近另一个词组,字面意思为“小饵鱼而已”,是垂钓者常用的说法,表示“没什么值得关注的”。

“这并不罕见。我们的线人和成员有许多都使用假名。”

“全是具有合并意味的名字。”我用法语说道。我不知道他是否听懂。“说说比耶拉的情况。”比耶拉,佚名女,玛瑞亚的名字越来越多。

“她来过这儿,大约三年前吧?我不知道。也许没那么久?后来就没见过了。她显然来自国外。”

“来自乌库姆?”

“不。她的伊利塔语还可以,但不流利。她有时用贝歇尔语,有时用伊利塔语——还有就是,嗯,本源语言。我从没听过她使用其他语言——她不愿让我知道她从哪儿来。听口音,我感觉她像英美人。我也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对这类人,问得太多显得……不礼貌。”

“那么,她是来开会的?会议组织者?”柯维把脸转向我,但没有降低话音,“我都不知道这些混蛋究竟是干什么的,长官。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问。”德罗丁凝视着她,表情跟我们进来时没有两样。

“正像我说的,她两三年前来到这里。她要用我们的图书馆。我们有一些文选和古籍,是关于……关于这两座城市的,其他地方都没有。”

“我们应该看一看,长官,”柯维说,“以确保没有不恰当的内容。”

“真见鬼,我在帮你们,不是吗?你们想以禁书的名义抓我?这里没有一级禁书,而我们的二级禁书,他妈的网上基本都能找到。”

“好吧,好吧。”我说道,然后用手指了一下,示意他继续。

“她来之后,我们聊过不少。她在这儿呆的时间不长。大概几星期。别问我她还干了什么,因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每天不定时地来访,查阅书籍,或者跟我聊我们的历史,聊两座城市的历史,有时也谈及我们的活动,诸如此类的话题。”

“什么活动?”

“我们有兄弟姐妹在狱中。不单是这里,乌库姆也有。仅仅因为他们的信仰。要知道,国际特赦组织也支持我们。我们的行动包括联络线人,推行教育,帮助新移民,示威游行。”在贝歇尔,合并派的游行规模虽然不大,却很容易失控,十分危险。显然,本地的民族主义者会出面阻挠游行,大声地斥骂他们为叛徒,而普遍来说,本地民众并不关心政治,鲜少对他们怀有同情。乌库姆的情况也差不多,只不过他们往往根本不被允许举行集会。这必定会引起怨忿,但显然也使得乌库姆的合并派免于皮肉之苦。”

“她长什么样?穿着如何?为人怎样?”

“是的。她很时髦。要知道,算是个美人。在这儿很扎眼,”他甚至自己笑出了声,“而且她很聪明。要知道,一开始我真的很喜欢她。我非常兴奋。一开始。”

他停顿下来,迫使我们追问,如此一来,这段对话便不是出于他的本意。“但是?”我说,“后来呢?”

“我们发生了争执。要知道,实际上,我跟她争执仅仅是因为她惹恼了其他同伴。有时候,我走进图书馆,或走下楼梯,就会听见有人朝着她大吼大叫。她从不吼叫,但她轻声细语也能把其他人惹得火冒三丈,最后,我只好叫她走。她……她很危险。”又是一阵沉默。我和柯维对视了一眼。“不,我没有夸大其辞,”他说,“你们来这儿就是为了她,对吗?我说过,她很危险。”

他拿起照片仔细端详,脸上呈现出同情、愤怒、厌恶和恐惧。是的,恐惧,确定无疑。他站起身,绕着桌子转圈——在这么小一间屋子里踱步其实很可笑,但他依然这么做了。

“你看,问题在于……”他走到狭小的窗户前向外张望,然后转回身面对我们。天空映衬出他的身影,但我辨不清他身后的建筑群是属于贝歇尔还是乌库姆,抑或两者皆有。

“她打听各种各样稀奇古怪、不合常理的秘密。民间故事、口头传闻、都市神话,荒唐得很。我没太在意,因为我们这儿喜欢这类鬼东西的人多的是,她显然比那些蠢蛋要聪明,因此我猜她只是在摸索试探,熟悉环境。”

“你不好奇吗?”

“当然。年轻的异国女郎,聪明,神秘? 投入 ?”他的语气带着自嘲,然后点了点头。“我当然很好奇。我对所有来这儿的人都感到好奇。有些家伙尽跟我瞎扯,有的则不同。但我要老是刨根问底,也不可能成为这里的首领了。有个女人,比我年纪大得多……十五年来,我时不时跟她会面。我不知道她的真名,关于她,我一无所知。好吧,这个例子不妥当,因为我相当肯定,她是你们的人,是个密探,但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从不多问。”

“那她感兴趣的是什么?这个比耶拉·玛尔。你为什么把她赶走?”

“瞧,问题就在这儿。你要是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我感觉到柯维身躯一动,似乎要打断他的话头,催促他继续解释。我碰了碰她,意思是, 不,等等, 以便给他更多时间思考。他没有看我们,而是望着那幅具有挑衅意味的城市地图。“你要是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心里一定明白,这就好比踩着边线……反正,你知道一旦越过界线,就会惹上大麻烦。比如说,把你们给招来了。打错一个电话,乌库姆的警察就会让那里的弟兄陷入困境。或者——或者出现更糟的情况,”说着,他望向我们,“不能让她留下,不然会引来‘巡界者’。或者导致其他问题。”

“她感兴趣的是……不,她不仅是 感兴趣, 简直就是 着迷 。关于奥辛尼。”

他紧盯着我,因此我只能眯缝起眼睛。但我很吃惊。

柯维没有反应,显然她不知道奥辛尼。在这里向她详细解说也许会削弱她的威信,但我稍一犹豫,他已经开始解释了。按他的说法,那是个编造的故事。

“奥辛尼是第三座城。夹在另两座城市之间。它位于‘分歧之地’,也就是争议区域,贝歇尔人以为是乌库姆的,而乌库姆人以为是贝歇尔的。当初的古城镇发生分裂之际,并非一分为二,而是拆成了三块。奥辛尼是隐秘之城。暗地里掌控一切。”

前提是,假如真有一次分裂。我们的历史起源是一片模糊的阴影,没人说得清——前后各一个世纪的记录都被抹去,消失不见。在此期间,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这段短暂而未知的时期过后,才有了真正的历史,但那是个混乱无序的年代,诸多难以匹配的残骸往往令调研者既振奋又恐惧。我们只知道,草原上出现了游牧民族,然后是数个世纪黑匣子般的城市发展——只有若干已知事件,还有许多基于猜测的电影、故事和游戏描述两座城市的起源(多少都令监督机构有那么一点点紧张)——然后历史再次清晰起来,记载中出现了贝歇尔与乌库姆。究竟是分裂还是融合?

就好像神秘感还不够强,就好像两个边界相互交错的国家还不够乱,吟游诗人们又创造出第三个假想的国度奥辛尼。当初的合并或分裂留下了断断续续、扑朔迷离的空隙,在不起眼的罗马式住宅顶层,在早期的木条泥灰房屋里,隐藏着第三座城市奥辛尼,秘密地生存于两个显赫的城邦之间,其中居住着传说中的霸主大亨。在许多故事里,他们原本或许是流亡者,然而这群人暗中策划,以巧妙的手段牢牢掌控着权力。人们常常能听到各种传闻,比如,奥辛尼是光照派 成员的居所。

数十年前,人们不需要解释——奥辛尼是标准的儿童故事,等同于“沙维尔国王与港湾中的海怪”这类历险记。如今哈利·波特和金刚战队更为流行,知道那些古老传说的孩子越来越少。这很正常。

“你的意思是——什么来着?”我打断他,“你是说,比耶拉是民俗学家?她对古老的故事感兴趣?”他耸耸肩,躲避我的视线。我再次尝试让他把暗指的意思说出来,他却只是耸肩。“她为什么跟你聊这些事?”我说,“她究竟为什么来这儿?”

“我不知道。我们有相关的资料。要知道,这些内容很常见。关于奥辛尼的故事在乌库姆也有。你要明白,这里 不仅仅 只保存我们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我们了解历史,我们保存各种……”他的语调逐渐低落,“我意识到,她感兴趣的并非我们,你明白吗?”

跟许多异议组织一样,他们是档案收藏狂。无论对于自己所描述的历史是赞同还是反对,是淡漠还是执迷,他们必然作过大量研究与注解。他们的图书馆里无疑拥有完整的资料,力求滴水不漏,哪怕只是暗指城市的边界存在一点点混淆。她并不是来查询统一的原型城市,而是要找关于奥辛尼的资料——你能猜得出来。当他们意识到她那古怪的研究方向并非另辟蹊径,而是其真正目的所在,一定感到十分恼火。他们发现,她对他们的计划并不关心。

“所以她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不,伙计,我说过,她很危险。真的。她会给我们惹麻烦。反正她说过不会再来了。”他含义不明地耸了耸肩。

“为什么说她很危险?”我俯身向前,“德罗丁,她有越界吗?”

“老天,我想是没有。就算她真有越界,我也完全不知情,”他举起双手,“真见鬼,你知道我们受到多严密的监视吗?”他使劲指了指街道的方向。“你们的人整天都在巡逻,几乎成了固定路线。乌库姆的警察显然不能监视我们,但他们留意我们的兄弟姐妹。还有更要命的……你知道。就是‘巡界者’。”

一时间,我们全都保持着沉默。每个人都有被监视的感觉。

“你见过?”

“当然没有!我看上去像吗?有谁真正见过?但我知道他们一直在一旁观察。只要被抓到一点把柄……我们就完了。你……”他摇摇头,再次望向我,脸上带着愤怒,或许还有憎恨,“你知道我有多少朋友被掳走吗?我再也没见过他们。我们 比谁都 小心。”

这是实话。一个反讽的政治现实。谁要是想致力于打通贝歇尔与乌库姆之间的边界,就必须先对它进行细致的观察。我和我的友人倘若一时疏忽,没有对不该看的东西视若无睹(有谁没有这种行为呢?有谁没有偶尔忘记的时候呢?),只要别太张扬,别太沉溺,便没有危险。朝着长相标致的乌库姆行人瞄上一两眼,或者默默欣赏两座城市的建筑映衬在同一片天空下,或者被乌库姆火车的噪音惹得烦躁不安,我都不会被抓走。

然而监视着这栋建筑的,不仅仅有我的同僚,还有气势汹汹的“巡界者”,他们如《旧约》圣经般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合并派成员哪怕是物理越界,比如被故障的乌库姆汽车引擎吓到,那股可怕的势力便会冒出来,令此人销声匿迹。假如“佚名女”比耶拉有越界行为,那么“巡界者”早就已经来了。因此,让德罗丁害怕的,多半不仅仅是她有越界的嫌疑。

“这里面有些古怪,”他抬头望向窗外的两座城市,“也许她总有一天会把‘巡界者’引来。或者招来别的什么。”

“等等,”柯维说,“你说过她要离开……”

“她说她要走。去乌库姆。通过正式途径。”我停下在笔记本上疾书的笔,与柯维对视了一眼。“后来再也没见过她。听说她离开之后,他们不让她回来。”他耸耸肩,“我不知道这是否属实,即使是真的,我也不明白原因。那只是时间问题……她老去碰那些危险的鬼东西,让我产生不祥的预感。”

“但还不止这些,对不对?”我说,“还有什么?”他瞪着我。

“我 不知道, 伙计。她是个麻烦,而且叫人害怕,有太多……这里面有古怪。她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让你感觉毛骨悚然。让你紧张不安。”他再次望向窗外,然后摇了摇头。

“她死了我很遗憾,”他说,“很遗憾她遭到谋杀。不过我并不太吃惊。”

这件事透着微妙与神秘——无论你认为自己有多玩世不恭,有多淡然,依然无法摆脱此种感觉。我们离开时,我看见柯维抬头打量那破破烂烂的仓库外墙。而当她的视线掠过一家乌库姆商店时,停留的时间或许略有些长,但她一定知道这家店在乌库姆。她感觉受到监视。我俩都有类似感受,这是一种确凿的直觉,令人坐立不安。

我们驾车离开,我带柯维去贝歇尔市区里那个小小的“乌库姆城”吃午餐——我承认这是一种挑衅,但并非针对她,而是针对整个世界。“乌库姆城”位于公园的南面,此处店面的颜色与文字,以及外墙的形状,都会让来到贝歇尔的外国游客误以为是乌库姆,因而赶紧夸张地移开视线(尽其所能忽略此处的景物)。然而倘若更为仔细地观察,再加上一定经验,你会注意到这些建筑的设计局促而庸俗,具有模仿的意味。你还能看出,其装饰纹采用了一种叫作贝歇尔蓝的色调,它在乌库姆是不合法的。这些是本地建筑。

此处的几条街道——连名字也是混合的,伊利塔语名词加上贝歇尔语后缀,尤尔桑街,利里基街,等等——聚集了在贝歇尔生活的少量乌库姆侨民,承担了文化中心的功能。他们出于各种原因来到此处——有的因为政治迫害,有的意图改善经济状况(当初因此大费周章移民出国的先辈如今一定非常后悔),有的只是突发奇想,还有的为了浪漫爱情。四十岁以下的人大多属于第二代或第三代,在家中讲伊利塔语,但在大街上,他们的贝歇尔语毫无口音。他们的着装略微受到乌库姆的影响。本地的凶徒恶霸时不时会砸烂他们的窗户,或者当街殴打他们。

思乡的乌库姆侨民常常来到此处购买酥皮糕,油炸青豆和薰香。在贝歇尔的“乌库姆城”里,各种气味令人无所适从。人们本能地想要将其忽略,以为那是从另一座城中飘来的,就跟雨水一样无视边界的存在。(正如俗语所说,“雨水和炊烟跨越两座城”。乌库姆也有类似的说法,但其中一项是“雾”。偶尔也有人提及其他天气现象,甚至垃圾,地沟水,胆大的还会说鸽子与狼)。但这些气味属于贝歇尔。

极少数情况下,某些乌库姆年轻人并不知道此处是交错区域,不知道这是贝歇尔的“乌库姆城”,他们将身处贝歇尔的乌库姆居民误认为同城人士,于是冒冒失失上前问路。他们很快便会意识到错误——没什么比故意忽略更使人警觉的——而“巡界者”通常也予以宽容。

“长官。”柯维说。此处是一家我常来的街边咖啡座,名字就叫“街角咖啡”。我张扬地跟店主打招呼,直呼其名,无疑许多贝歇尔顾客都是这么做的。他大概对我很不屑。“真见鬼,我们来这儿干吗?”

“来吧,”我说,“乌库姆食物。来,你肯定爱吃。”我递给她肉桂小扁豆和浓郁的糖茶。她拒绝了。“我们来这儿,”我说,“是因为我想体验一下氛围。领会乌库姆的精髓。见鬼。你很聪明,柯维,我说的你肯定都已经想到了。帮我个忙。”我掰着手指头继续说道:“那女孩曾经来过这儿,‘佚名女’比耶拉。”我差点说成玛瑞亚,“她——什么时候来着?——三年前来过这儿,混入危险的本地政治组织,但她要找别的东西,没人帮得了她。她要找的东西,连 那些人 都认为很危险。于是她离开了。”我稍作停顿。“前往乌库姆。”我和柯维各自爆出一句咒骂。

“她在研究某种东西,”我说,“她去了另一边。”

“这是我们的猜测。”

“这是我们的猜测。然后她突然回到这里。”

“死了。”

“死了。”

“混蛋。”柯维倾身抓起一块我的酥皮糕,一边吃,一边思索,但嚼到一半又停了下来。我们俩一言不发,静坐良久。

“没错。就是该死的‘巡界者’,对不对?”柯维最终说道。

“……看起来的确像‘巡界者’,我感觉——对,真的很像。”

“不是去的时候,而是因为穿回来。然后当场被干掉了。也有可能是死后遭弃尸。”

“或者另有状况,另有别的原因。”我说。

“除非她是合法过界,或者一直就在这边呆着。德罗丁没看见并不意味着她……”

我想起那通电话,然后扮了个怀疑的表情, 也许吧 。“有可能。他似乎相当肯定。反正只是猜测而已。”

“嗯……”

“没关系。假设就是越界:没关系。”

“胡扯。”

“不,听着,”我说,“那意味着这件事不是我们的责任。至少……假如能说服监察委员会的话。也许我现在就应该着手去办。”

她瞪视着我。“他们只会敷衍你。听说他们越来越——”

“我们必须提供证据。目前只有间接证据,但 没准 已经足够让他们来接手。”

“据我所知,那行不通,”她移开视线,然后再次望向我,“你真想要这么干吗,长官?”

“见鬼,是的。没错。听着。我明白,出于荣誉,你想要继续办这件案子,但听我说。万一我们猜对了……你不可能调查越界行为。这个被谋杀的外国姑娘,‘佚名女’比耶拉,需要有人替她出头,”我略作停顿,迫使柯维望着我,“我们不是最佳人选,柯维。我们能力有限,她需要更厉害的角色。没人比‘巡界者’更合适。老天,有谁可以让‘巡界者’出面替他们办事的?比如追查杀人凶手?”

“不太多。”

“是啊。因此,假如有可能的话,我们就移交案件。监察委员会知道,每个人都想把各种各样案子推过去,所以才设置了许多障碍,”她狐疑地看着我,但我继续说下去,“我们缺乏证据,也不了解详情,因此这两天里,让我们来添点好料。或者证明原本的想法是错的。看看我们手头上关于她的资料吧,我们好不容易搜集到足够的信息。她两三年前从贝歇尔消失,等到再次出现时却已经死亡。也许德罗丁是对的,她在乌库姆。合法入境。我要你打电话找线人,不单是这里,还有 另一边 的。你知道我们掌握的情况:她是外国人,正在进行调查研究,等等等等。查出她的身份。如果有谁想糊弄你,就暗示说跟‘巡界者’有关。”

我回去时,特意经过苔丝勤的桌边。

“博鲁,收到我的留言吗?”

“塞露希小姐,假如这是你寻求与我见面的借口,那可不太令人信服。”

“听到你的留言,我立即就去办了。不,先别急着跟我私奔,博鲁,你一定会失望的。你也许得等一阵子才能见监察委员会。”

“那要怎么办?”

“你上一次见他们是什么时候?好多年了吧?听着,你肯定认为自己灌篮一扣一个准——别这样看着我,你喜欢什么运动?拳击?我知道,你认为他们非召唤不可”——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是指马上,但不是这么回事。你得等着,轮到你也许要好几天。”

“我以为——”

“对,从前不一样。他们会放下手头的一切。但现在形势吃紧,尤其是我们这边。双方的代表都不满意,但坦白讲,你目前不需要担心乌库姆。自从塞耶德那伙人叫嚣着国家的权力被削弱,政府开始害怕对召唤显得太积极,因此他们避免仓促行事。他们已对难民营展开公开调查,而且必然会以此作为借口。”

“老天,不是开玩笑吧。他们仍然担心那些可怜的家伙?”总是有人偷渡成功,进入两座城市之一,但他们没经过移民培训,几乎不可能避免越界。我们的边界管得很严。当这些铤而走险的新人到达海岸的交错区域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他们遇到哪一方的边境管理机构,就属于哪座城市,然后被关入相应的海岸难民营,等候处理。可以想象,那些寻求进入乌库姆,却落在了贝歇尔的人有多沮丧。

“谁知道呢,”苔丝勤说,“还有别的问题。他们的态度不再友善,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搁置会议和其他事务。”

“用美元开路。”

“想都别想。我要是有美元就好了。但不管是谁死了,他们都不可能因为你而加快速度。是有人死了吧?”

没过多久,柯维就查到了我派她去找的信息。第二天下午,她拿着一份档案来到我办公室。

“我刚让乌库姆那边传真过来,”她说,“我一路顺藤摸瓜,一旦知道从哪里入手,其实一点也不难。我们猜对了。”

这就是受害人——这就是我们的死者,她的档案,她的遗像,还有那突然展现在我面前的生活照,虽说是黑白影像,且沾染了传真机的污斑,但她一边微笑,一边抽烟,那张口欲言的神情,令人窒息。在我们潦草的笔记中,有关于她的种种猜测,而如今,其间又多出若干红色字体,消除了问号与疑惑,点出确凿的事实;在诸多化名下方,是她的真名实姓。 aSormNmY0o5YZHgRb8Xj6iO42CgAN8hhjzZ3HnX++7qj7KDW5SX0on8GilEp0m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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