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中元二年(57年),初春。
这一年,统治中国的光武帝刘秀刚好63岁。
老皇帝的身体是江河日下大不如前——若是开个作弊模式,他便会知道这已是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了。
也是在这一年,帝国都城洛阳迎来了一批奇特的客人,他们身材短小,穿戴寒酸且模样惊悚——平均高度不足四尺,所谓穿戴,也仅仅是以麻布裹身而已。再看其身上和脸上,无一不文着大小各异的刺青。同时,他们清一色的散发裸足,光着小脚丫,堂而皇之地走在洛阳的大街上。
虽说是太阳底下无新事,但这伙人的到来仍是让见多识广的大汉首都人民震惊了一回,在围观的同时,大家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热情洋溢地讨论着一个问题——谁啊这都是?
马上就有懂得多的跑出来科普大众了,说这一看就是皇家优伶团的侏儒嘛。
中国自古以来便有权贵养侏儒来表演滑稽节目以博一笑的传统,秦汉时尤为流行。
不过立刻就有人提出质疑,表示纵然是“鹌鹑戏子猴”,可说到底那也是清清白白的大汉公民,又没作奸犯科,怎会被施黥于颜面?所以,很有可能是劳改犯。
沐浴着洛阳群众那饱含着惊悚、同情、不解、好奇等各种成分的目光,那几个人光脚走进了皇城。
然后见到了刘秀。
“倭,奴国大夫,前来拜见大汉皇帝。”
为首那个脸上刺青最大花样最复杂的人说道。
倭奴国,全称倭之奴国。
倭,便是当年中国对日本的称呼,同时也是日本的自称。但实际上,东汉的“倭”,仅限于九州岛的大部分。
奴,位于今天九州岛北部,虽说叫“国”,但这纯属自称,实际上就是一村落,人口不过寥寥数千,同等级别的行政单位在当时的倭国至少有上百个。从秦汉甚至更早时候起,就开始相互攻伐,战火延绵几百年而不绝。每个部落都想一统江山,成为倭国之王。
然而由于当时日本尚且处于新石器时代,无论是生产力还是军事力都处于一个极为低下原始的状态,再加上人口稀少,因此每次战争的规模以及武器远不如今天的流氓互殴。
想一下吧,九州岛面积约3.7万平方公里,大概相当于6个上海。而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每一场战争的参与总人数基本都只有一两百,两军士兵各自拿着石头木棍,一天打下来伤亡不会超过20人。
这也就是为什么打了一百年倭国都没有被统一,再给你打一百年也是这个局面。
在漫长的互殴岁月中,一些有识之士非常明白地认识到,光凭自己现在手里的那些个烂砖破瓦,是肯定不足以在一百多个势力中脱颖而出的,要想成为最大的胜者,那么唯一的手段就是……开个外挂——找一个强有力的盟友抱大腿,让他带我发达带我飞。
这当然说的是一海之隔的中国。
所以从西汉时起,就不断有日本人坐船过海,带着各种礼物前来给中国方面上贡,想和汉王朝搞建交,只不过因为各种缘故,几乎很少有日本人能够真正地踏上中国国土,绝大多数的使者都是在乐浪郡拜会中国的官员,上交他们的贡品,再拜领大汉的回礼。
乐浪郡,位于今天朝鲜境内。当时的朝鲜跟日本差不多,也是处于一种四分五裂的状态,虽说没日本分裂得那么厉害,但情况却比日本更糟糕,因为日本再怎么分,这一百多个部落都好歹归日本人自己管,而那年头朝鲜半岛三分之二以上的土地都在汉王朝的掌控之下,像这乐浪就是汉朝的一个郡,设立于西汉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汉武帝的时候,跟今天的北京上海一样,算是大汉帝国神圣的、不可分割的固有领土。在那一年设立的总共有四个郡,全都在朝鲜半岛上,除乐浪之外,剩下的三个分别叫作临屯郡(韩国江原道)、真番郡(韩国首尔附近)和玄菟郡(朝鲜咸镜南北道及中国吉林、辽宁两省一带)。
而日本人来乐浪的频率一般是三五年一次,虽然过来上贡的不见得都是同一个部落,但中国人也分不清谁是谁,只知道倭人今年又来了,大家一起去码头迎客便是。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两点结论:首先,当年中国和日本是互相知道对方存在的(这貌似是废话);其次,日本列岛文明的原点,应该是在九州北部。
刘秀接待了从倭奴国来的那一行人,收下了他们的贡品——小鱼干和大米,同时下令设宴款待。
宴会上,皇帝一边夹菜一边问:“贵国今年收成如何?你们首领身体可好?”
奴国大夫则一边抓菜一边回答:“我国今年收成很好,我国大王身体也好,只不过渡海毕竟有风险,国内又在打仗,因此不能亲自前来拜会,只派出我这个大夫,还请陛下见谅。”
当时倭国已经有了一套不怎么完善但却高度仿照中国的政治体制:最大的称王,文武百官一律叫大夫,而文明程度依然非常低,吃饭有容器但却没餐具,无论国王还是农民,全用手。
席间,刘秀特有仁君范儿地表示:“几位大老远地来一趟真是辛苦,正所谓千里送鱼干,礼轻情意重,我大汉一定也会准备一份馈赠,权当是礼尚往来。”
这话不说没事,刚一说完,脸上刺青最大的那个大夫啪的一下把手里的菜给摔回碗里,手上的油都没来得及抹干净就跑到刘秀跟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刘秀一看这情形以为人家听到有回礼太激动跪地谢恩来了,连忙摆手:“不忙着谢,先吃饭。”
大夫也摆手:“不是谢,是求,我有事相求。”
刘秀问何事。
大夫清了清嗓子理了理头发:“我奴国想和高句丽一样,向大汉称臣,做大汉领下的一藩。”
刘秀一愣。
高句丽,当时位于乐浪郡北面,玄菟郡境内,是朝鲜半岛众多分裂势力之一,乃大汉藩属。
众所周知,在数千年的亚洲古代史中,整个朝鲜半岛一直都是中国的头号小弟。
只不过这头号小弟之路走得并不顺当,以高句丽来讲,几百年来各种磕磕绊绊不说,在王莽篡汉建立新朝后,一度还把高句丽的名字改成下句丽,并把他们的王爵降格成了侯爵,称下句丽侯。
虽说王莽是那种很难以常人思想跟其沟通的百年“奇葩” ,更何况从武力上来讲中国毕竟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朝鲜人在闻讯后仍是气得不顾后果直接宣布和中国断绝关系。直到刘秀灭新兴汉,才给朝鲜人平反昭雪拨乱反正,重新封他们的王为高句丽王,双方又恢复了往日的和平。
有类似遭遇的还有匈奴,被王莽改名为降奴,单于改为服于。
所以说其实给中国当小弟绝不是传闻中说的那么happy(开心),主要看人品,碰上明君,送他一条小鱼干能回赠给你一个鱼塘;碰上人渣,你多瞅他一眼他就直接发兵打过来杀全家了。
日本人人品不错,碰到了被毛主席誉为中国两千年帝制时代“最有学问,最会用人,最会打仗”的光武帝刘秀。
他同意了。
刘秀当场拍板答应了奴国大夫的要求,表示可以让奴国成为大汉藩属,至于具体细节,等吃完饭再议吧。
数日后,光武帝在皇宫大殿代表大汉正式宣布应诺倭奴国人的请求,同意倭奴国成为大汉藩属,并且给奴国首领封了个王。
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一夜之间村长变大王了,而且还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估计高句丽人要知道了多半得哭晕在厕所。
这是有正史记载的中日两国的第一次正式接触,也是至今为止关于日本最早的历史记录。
除了封王之外,刘秀还御赐倭奴国王金印一枚,上书五个大字:汉委奴国王。
天明四年(1784年)二月二十三日,筑前国(今福冈县)志贺岛香椎的一个叫甚兵卫的老农在耕田的时候,挖出了这枚金印。该印的长宽大致在2.3厘米(汉制1寸),通体高2.2厘米,基本是个正方体,重约109克。
虽然日本学界曾一度认为这玩意儿说是金印实则不过是铜七分银三分的混合物罢了,但从平成六年(1994年)的激光鉴定结论来看,其黄金含量达到了94.5%,属名副其实的“金印”。由此可见,大汉朝廷是怀着十足的诚意认下这个小弟的。
而金印上刻的字也和史料记载完全无差,确实是“汉委奴国王”。
这五个字的意思是大汉之下倭地奴国国王,这委等于倭,是一种常见的减去偏旁的表现手法。
这其实也是日本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正式名字——倭。
为什么会是它?
这个字看起来实在是有点儿像骂人,事实上现如今也确实有不少人在拿它当骂人的词儿来用,而且古往今来中日两国无论是搞文字的还是玩历史的,认为其为贱称的都大有人在。
但实际上它却并不是,至少在最初的时候不是。
倭,尽管被后世认为是有蔑称对方为小矮人的意思,但其实在博大精深的汉语中,它也经常被用作人名或是其他形容词,尤其是早期时候,比如春秋时代鲁国的鲁宣公,他的名字就叫倭,还有一个叫倭妥的词语,用来形容事物的美好,像《牡丹亭》中就有“娉婷倭妥”这词儿。
总之,这字儿吧,就算不是美称,但至少也不能说是骂人的话。
事实上古代中国搞外交的时候,除了像王莽这种极个别的“奇葩”,一般不会在取名方面跟人家过不去——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大国所为。只要国名不自带侮辱字眼,那基本都是对方国书上怎么自称我们就怎么跟着叫,碰上那些没文字写不来国书的,也不会坑人家,而是根据发音,用尽可能美丽雅致的字眼,将该国国名记录在案。
也就是说,倭这个名字,应该是由日本人自己提出来的。
那么这个字,或者说这个发音,到底有何深意?
并没有。
我们可以先想一想,当日本使臣在见到了刘秀,展开了会谈之后,他们说得最多的一个词会是什么?
如果你想不出,那也不要紧,在这儿不妨先模拟一段对话看看好了。
使者:“我代表我国首领,问大汉皇帝好。”
刘秀:“也请你代我问候你家大王。”
使者:“我国上下对大汉的强盛都无不感到钦佩膜拜。”
刘秀:“我汉朝虽大,但向来以礼待人,尤其是尔等邻邦,更是如春风沐浴,无微不至。”
使者:“大汉宽仁我国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才知千真万确。”
OK,打住。
虽说这是我自己脑补的剧本,但我相信,纵然是时空倒流回到2000年前的洛阳大殿,日本使者所说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至少,有两个字是铁定不会变的——我国。
别说是刘秀了,就算在西汉,日本人跑乐浪来送贡品,又有哪个说的不是“这300条小鱼干乃是我国今年献给大汉的礼物”之类的话呢?
如果今天我和你就我本人为话题聊天,那我说得最多的一个字多半就是“我”。
那么,在当年的日本,“我国”二字中的“我”怎么说?
“我”,在古日语中,读わ(wa挖),后来的各种第一人称代词大多都是由这个单音节词衍生而来的,比如相当著名的“我辈”(我),读作わがはい(wagahai哇嘎哈依),“我们”,读作われわれ(wareware挖列挖列),等等。
说白了,这个“倭”,其实就是“我”的意思。
只是那年头日本人没有文字,中国也没有精通日语的人才,所以从秦汉的时候开始,但凡和日本有所接触的人,都会以为他们国家的名字就叫“我”国,于是便非常顺手地跟着读音将其翻译成了“倭国”,然后再一代一代地把这个名字往下传。
也就是说其实日本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正经国名,当然日本人也不在乎,反而是中国人倒很认真地觉得名不正则言不顺,万物总该有个大号,特别费心思地给琢磨出了个名儿来。就这样误打误撞的,日本有了第一个国号。
至于那个奴,那就是部落名,单纯的是一个发音,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而汉朝之所以要用“奴”字来对应这个发音,其实也是出于一番好意。
奴,在那时候的中国,虽然的确有奴才奴隶的意思,但常常也作昵称,用于人的小名,比如南北朝时代宋前废帝刘子业,小名就叫阿奴;在淝水之战中大出风头的谢安,也叫阿奴;此外还有古代中国帅哥的总代表潘安,叫檀奴;人称战神的冉闵,叫棘奴;书法大家王献之,叫官奴。
总之在汉朝看来,这次前来拜访的这个日本奴部落是非常可爱的,至少在倭国数百个部落里,算是顶顶可爱的一个,于是,便根据其读音昵称他们为“奴”。
如果放到今天,那基本就等同于“日本酱 ”这样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