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禄五年(1596年)九月,在经历了两三年的休战后,明朝的使者终于来到了日本。
为首两人,一个什么也不知道,名叫杨方亨;另一个什么都知道,名叫沈惟敬。
对于他们的到来,秀吉着实非常高兴。他在大阪城内设下了豪宴款待来访使臣,宴会上,杨方亨将明朝赐给秀吉的锦袍玉带当场交付给了秀吉,将会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按照日程安排,第二天便是正式册封。
秀吉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在他看来,自己的一切努力等待都没有白费。一旦到了明天,自己的侵略战争将被合法公认化,自己将名正言顺地拥有朝鲜南半部的土地。
虽然他还有一个疑问,按照小西行长他们的汇报,明朝方面将自己的七个条件全部都答应了,可为何明朝的公主这次没有来?
当然,是不会来了。
明朝方面,仅仅准备了册封秀吉为日本国王的诏书以及用来分发给诸大名的几十套明朝官服而已。
啥都不知道的杨方亨也很高兴,他意外地发现丰臣秀吉虽然脸长得跟传闻中一样,性格却非常豪爽热情,看来明天的册封仪式一定会非常顺利。
然而,沈惟敬却睡不着了。
三年来,他使足了劲,坑蒙拐骗,忽悠拖延,可都无济于事,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他知道,一旦到了明天的现场,他的这场惊天骗局将被彻底拆穿,等待自己的,将会是家破人亡。
同时辗转反侧的还有小西行长。
无论怎样,第二天的太阳终究还是和往常一样地升起了。
仪式上,秀吉本人自然不去说,连其他所有的陪坐大名,都穿上了明朝的官服,可见对此是极为重视的。
当念诏书的时候,大家都屏气凝听,心情异常激动,都觉得这次好歹也算是混出了个结果,受到了国际社会的广泛认可,然而,心里想是这么想,耳朵里听到的却是:
“兹特封尔为日本国王,赐之诰命。于戏龙贲芝函,袭冠裳于海表,风行卉服,固藩卫于天朝,尔其念臣职之当修。恪循要束,感皇恩之已渥。无替款诚,祗服纶言,永尊声教。钦哉!”
翻成现代汉语的大致意思就是:看你(秀吉)可怜,不远万里渡海投靠,特别封你为日本国王,记得以后也好好地为我(万历)干活,并且记得我的恩情啊。钦此!
钦此的意思就是完了,读完了,就这些,什么明朝公主、朝鲜土地,统统的没有。
秀吉怒了。
他当场就冲上前去,将诏书从奉命朗读的和尚手里一把抢过,然后将其扯烂,丢在地上,之后还觉得不过瘾,又踩上了几脚,并且发了话:“老子掌握日本,要当国王直接就能当了,还用得着他这傻缺明朝来册封?”(吾掌握日本,欲王则王,何待髯虏之封哉。)
大家一看情形不妙,连忙站起身来拉的拉,劝的劝。就在这混乱的当儿,有位大名将掉在地上的破诏书给捡了起来,偷偷地藏在了怀里。
此人名叫龟井兹矩。
也因为这个举动,使得本来要被打扫会场的清洁工丢掉的这份珍贵的历史文献流传至今。
发完火,秀吉当即开始算账。
首先就是沈惟敬和杨方亨,看在是外国人的分上,将这两人一顿好骂,给赶了出去。
可怜的杨方亨,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漂洋过海,莫名其妙地出国访问,现在又莫名其妙地被人给赶走了。
沈惟敬则心知肚明,他知道一旦回国,事情穿帮,自己就算是玩完了。
于是,他就近躲到了朝鲜。这样一来,身处国外,似乎就平安无事了——前提是万历帝不追究他。
那真的是不可能的。
得知了整件事情前因后果的万历,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飞,下令立刻将国际大忽悠沈惟敬捉拿归案,严加处罚。
就这样,在朝鲜避风头的沈先生被人用绳子一套,拉回了国内,关进大牢,三年后,被处死。
同时遭到连累的还有石星。
虽然严格来讲,石部长也算是受害人了,可万历却非常偏执地认为他是忽悠同谋,也将其革职审查,最终石星也死在了牢狱里。
话再说回大阪,这秀吉算账的第二个人,是小西行长。
正在火头上的他也没多做考虑,直接就下令将行长关入死牢,等待最后一刀。
好在行长平时虽然跟其他大名的关系还算一般般,但和前田利家却是走得非常近,于是,利家先是自己去求情,然后再找到了北政所宁宁帮着一起说好话,这才算是不了了之。
接下来,就是重新开战了。
庆长二年(1597年)正月,几乎还是原来的那几路人马,再度整兵渡海征讨朝鲜。
总人数依然被凑到了十四万——号称,至于真正的数字,其实也就七万多而已。
这是不难理解的,毕竟在之前数年里,派往朝鲜的诸大名几乎各个焦头烂额、伤亡惨重;最要命的是,很多大名的战意也消减了不少,丰臣家面对这种情况,只能同意大家伙能少派点兵,每家派兵的数量分别在文禄役的数量基础上减去三成到一半不等。
而作为战争发起者的丰臣秀吉,对于战争已经不再那么热切关心了,这并不仅仅因为此时已陷入被动泥沼的日本军队不再有文禄役时的捷报连连,最主要的原因是秀吉此时的健康状况已经非常差了,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那个精力。
这场被称之为庆长之役的战争和之前那场被叫作文禄之役的差不多,一开始仍旧是日本方面的一边倒。可怜的朝鲜眼看着又要再被灭上一次,不得已,只能再向明朝发出了求援信。
回信很短,意思很简明: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甭老想靠着别人。(宜自防,不得专恃天朝)
李昖快绝望了。
这要真能自防早防去了,还用得着找你么?
万般无奈之下,朝鲜方面向明朝发出了多次援救请求。估计也是被催烦了,三月,明朝方面正式派出了援军,第一批总数在三万人,于当年二月开赴朝鲜,具体安排如下:
总兵麻贵率一万七千人驻守汉城;
杨元率辽东骑兵三千人,驻守南原;
陈愚忠率骑兵三千人,屯兵全州;
吴惟忠率三千人进至忠州,与南原军互相呼应;
茅国器率兵三千人屯星州,控制岛岭、秋风岭;
之后还有几万人,为第二批援军。
战略思想很明确:第一批先固守要塞,等待第二批;第二批一到,正式开打。
不过日军显然没有任何配合这个战略的打算,六月,日本驻兵釜山,开始逼近梁山(朝鲜地名)、熊川,七月,又分两路,左军小西行长四万多人进攻全罗道要害南原,右军加藤清正三万余进攻全州。
与此相对应,南原守将杨元,手下三千。全州守将陈愚忠,部下三千三。这是怎么也不可能守得住的。
然而杨元依旧死守了南原数日,给予了日军相当的打击,最后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只得只身逃出,余部全员战死。
至于陈愚忠,则完全和自己的名字相反,一点儿也不愚,更加不忠,一看到加藤清正的大军,立刻率部逃跑,毫无损失。
陆地上被人打了,海面上也同样输得很惨。
在巨济岛,朝鲜水军被藤堂高虎等人打得人死船沉,几乎全军覆没。主将元均也同时战死。
而此时此刻,朝鲜海军的灵魂人物李舜臣,正在扛长矛。
这主要是因为先前战死的那位元将军的功劳。
在之前的几年里,日本海军充分领教了李舜臣的威力,以至于在庆长之役开战之前,秀吉就决定想个什么法子把这位海军天才给从地球上抹杀了。
明面的打仗是没希望的,背后的暗杀也是不靠谱的,想来想去,只有政治陷害这一条路了。好在千百年来,朝鲜跟中国学了那么久,富国强兵没学会,政治斗争狗咬狗那一套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于是,日本方面故意放出风去,说加藤清正会在全罗道登陆,听闻此言的朝鲜宫廷立刻下令李舜臣出海阻击,打算将加藤清正消灭于大洋之上。
然而李舜臣拒绝了。
原因有二,首先,加藤清正部总共有三万多人上千艘战舰,李舜臣不过几千人外加数百条破船;其次,李舜臣是学过算术的。
所以,他抗命了。
这种行为是正确且勇敢的,后果却是严重的。
当时朝廷上下就哗然了,大家认为李舜臣胆子太大了,才打了几个胜仗就公然不把王命放在眼里,实在是有些嚣张过头,再加上一批被日本收买的朝鲜人在民间四处散布李舜臣勾结日本、拿了日本好处费之类的无聊谣言,所以,李昖打算将其罢官。
不过,很快就有一些人提出了反对意见,为首的正是元均。
元将军的意思是:罢官是不够的,处死还差不多。
估计李舜臣平时做人实在做得太失败,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没一个人站出来公开反对这个提议。
所以,他就这么被关入了死牢。
不幸中的万幸是,李舜臣依然有一个朋友。
他就是柳成龙。
在这最危险的关头,柳成龙站了出来,为自己的发小辩护并且奔走营救,总算是让李舜臣从死牢里给放了出来。
不过,死罪能免,活罪难逃。出狱后的李舜臣变成了一介白衣,也就是普通的长枪小兵,并且还有红头文件,明确规定此人“永不录用”。
现在,元均死了,朝鲜的海军基本算是完了,朝廷总算是想起了李舜臣,连忙又将他从小兵帐篷里给解放了出来,重新任命为节度使,并且将一支船队交付于他指挥,让他带领着这支队伍全权负责抵御日本从海洋而来的进攻。
用来抵御日本海军的船队,总共只有十二艘船。
我没骗你,真的只有这些,其他的都被元均给败光了。
纵然是李舜臣,也没办法了。
在扑灭了朝鲜水上力量后,日军转而将矛头对准了汉城,不过在麻贵、解生两人的拼死防卫下,总算是守住了朝鲜的首都。
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候,明朝方面的援军终于如数全员开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