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十年(1605年)四月十六日,经过多方面的沟通努力,天皇终于下了圣旨,册封德川秀忠为新一代的征夷大将军。
多方面的努力和沟通就是多方面地塞钱送礼,并无其他什么特别的技术含量高的工作。
这一年,秀忠26岁,在他成为将军的同时,德川家康则也宣告退休,从此不再居住于江户,而是将据点迁至骏府,并且有了新的称号,叫大御所。
大御所的意思就是退休了的幕府将军,就好像退休的关白叫太阁一样。
消息一传出,又是一片举国沸腾的景象,有人高兴,有人愤怒。其中愤怒的典型代表当然是淀夫人了,这位大姐眼看着对面德川家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当将军,而自己儿子连个关白都捞不着,江湖地位也日益低下,那真是又气又急。
与此同时,还有两个人也感到了异常震怒,那就是福岛正则和加藤清正两人。
作为丰臣秀吉一手带大并培养起来的栋梁之材,他们当然见不得德川家如此嚣张跋扈地将丰臣家视为粪土浮云,并同时认为,德川家在把将军之位家族化之后的下一步行动,必定是对丰臣家动手,所以两人决定,亲自去一趟伏见城,当面和家康对质一回。
对质的目的是没有目的,此次前去说白了就是兴师问罪,问一问你家康为何有如此大的胆子,居然敢把将军的位子传给儿子。
但问完之后该怎么办,两人心里其实没谱。说难听点,他们纯属跑伏见城泄愤的。
看着怒气冲冲的正则和清正,家康显得非常淡定,看座上茶之后,他佯装不知道地问起了对方的来意。
福岛正则是个急性子,他喝了一口茶抹了抹嘴便非常直接地问道:“德川大人把将军让给秀忠大人,是什么意思?”
家康微微一笑:“将军的位子可不是老夫‘让’的,而是天皇宣过诏的,秀忠不过就是奉诏行事罢了。”
正则语塞,边上的清正一看老哥们儿不行了,得帮一把,于是也开了口:“征夷大将军自古以来便是临时征讨蛮夷的指挥职,那么敢问德川大人,现如今,日本哪还有‘夷’可供征讨?如果没有,那还挂着这个名干吗使?”
还不等家康回答,福岛正则又逼问了一句:“莫非……德川大人把丰臣家当成征讨目标了?”
问完之后,两人心中一阵暗爽,并不由得开始佩服起了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
这两个问题可以说是相当犀利,如果家康敢公然回答丰臣家就是要他征讨的夷,那下场多半只有两个:第一是被正则和清正当场捅死在伏见城,第二是引起天下大名的不信任和不安。可若家康不这么回答的话,那正如加藤清正所问的那样,夷在哪儿呢?全日本都被平定了,石田三成死了,宇喜多秀家流放了,还有谁需要去兴兵征讨的呢?如果没有任何需要征讨的对象,那你这征夷大将军就失去存在的必要了,换句话讲,就是可以辞职了。
不管怎么回答,都很难作出对自己有利的解释来,至少提问题的那两个人是这么认为的。
底下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把目光对准了家康,等待着他的答案。
“有,日本国内当然有夷了。”在略作停顿之后,德川家康开口说道。
“夷是何人?又在何处?”加藤清正不依不饶。
“南蛮人和红毛人,他们占据日本,宣传邪教,危害极大,在不久之后,幕府便会对这些蛮夷采取行动,将他们驱逐出去,还百姓一个太平世界。”
南蛮人和红毛人指的是西洋人,邪教就是天主教。这话的意思是西洋人跑日本来宣传天主教,弄得满世界都乱糟糟的,危害很大,我家康谨代表幕府宣布这帮家伙就是要征讨的夷,并很快将要对他们动手了。
洋人当然是蛮夷,这点中国和日本的看法是共通的。
于是福岛正则和加藤清正彻底傻了眼,谁都没能想到家康居然会如此具备国际视野,此时他们心里的感觉就跟你听今天的新闻得知联合国宣布将成立一支联合军队然后用来讨伐外星人之后的感觉一样,又无语,又无奈。此外还很愤怒。因为两人知道家康是特意拿这说辞来搪塞他们,可奈何人家说话水平太高,实在是天衣无缝抓不到把柄,于是也就只能悻悻作罢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已经非常明了化了:将军家和关白家是平起平坐的地位。也就是说,一直以来都在做婊子立牌坊假惺惺地表示自己是丰臣家家臣的家康,从此之后再也不会以这个名义出现在公众面前了,而是会自成一派,不仅和丰臣家地位一般高,甚至还有将其超越的架势。
于是大阪城那边当然就急了,淀夫人开始心急火燎地召集家臣商讨对策,不过因为形势实在逼人,一时间谁也拿不出什么好方案来,唯一的办法似乎就是让丰臣秀赖赶紧成为关白,然后和德川家康分庭抗礼——当然,仅仅是官位上的分庭抗礼。
淀夫人也没多考虑就表示同意了,具体的做法是找到她的儿女亲家九条兼孝,让他奏请天皇辞职,并举荐秀赖为下一任关白,同时,还派遣出使者去京都打通其他公卿的关节,打通方法和德川家一样:送钱。
这本是一套死马当活马的无奈之举,只不过没想到的是,即便是这样的办法,也出了岔子。
五月初,九条兼孝辞职了。
这个当年先是被家康扶上关白之位,接着又被淀夫人以联姻拉拢的可怜家伙,不知何故就这么突然表示自己不干了。
同时,他还以非常迅猛的速度出了家,剃了度,成为了一名敲木鱼的和尚。
言下之意就是告诉淀夫人,不要来问我为什么,我已经脱离红尘了。
九条兼孝辞职的具体细节理由至今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有一点绝对可以肯定,那就是必然与家康有关。因为家康明白,此人在位一天,那就必定会支持丰臣家一天,搞不好就偷偷奏请天皇说把关白的位子让给秀赖,到时候再想亡羊补牢可就来不及了,既然如此,那就先下手为强,直接通过各种手段让他滚蛋就行。
秀忠上台,兼孝下台,一连两个回合,淀夫人输了个五体投地。可还没等她喘口气定定神,家康的下一波攻击又开始了。
五月十日,一个名叫孝藏主的尼姑来到了大阪城,说是受德川家康之托,请秀赖少君前往二条城,参加新将军德川秀忠的上任庆祝宴。
这个孝藏主并非是一介普通角色,她本是北政所的心腹,当年丰臣秀吉还活着的时候,曾担任过丰臣家后宫的大内总管,风光一时,即便是淀夫人,在那会儿都得看她的脸色。
这一次孝藏主的到来,背后自然是有北政所宁宁的指示,而宁宁之所以要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丰臣家的未来。
德川家独大已经是事实了,事到如今如果淀夫人依然不识好歹地认为天下仍旧是丰臣家的,那基本上就算是自寻死路了。与其等着秀吉用一生心血开创的丰臣家基业到头来被毁于一旦,还不如干脆就此认 服软,前往二条城庆祝秀忠当上将军,承认丰臣家是德川家的小弟。这样虽说面子上的确过不大去,可家业却能保住了,至少,丰臣家不会绝后,秀吉的血脉不会中断。
其实德川家康也并不打算真的就把秀赖和淀夫人这对孤儿寡母给赶尽杀绝,毕竟再怎么说也是孙女的老公,所以他便特地派人找到了北政所,向她陈明利害,希望她能够作出一个有利于丰臣家未来的选择。
而北政所想了想觉得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儿,所以便派出了孝藏主去了一趟大阪,希望能说动淀夫人,让她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不过淀夫人当然是不可能接受的了,不但不接受,她反而还质问起孝藏主来:“德川秀忠未经丰臣家许可,就擅自成为将军,这是否算是不臣之心呢?”
不得不说的是,时至今日淀夫人还把德川家当作是自己的家臣来看待,实在是有些愚蠢了。
于是,孝藏主的任务宣告失败,只得回去向北政所如实禀报,并另行通知德川家。
在得知淀夫人的反应之后,家康笑了:“正如老夫所料。”
他很高兴。
对了,我刚才是不是说过“其实德川家康也并不打算真的就把秀赖和淀夫人这对孤儿寡母给赶尽杀绝,毕竟再怎么说也是孙女的老公”这句话?
不好意思,那是骗你的。
其实德川家康的真正想法就是打算把这两位给赶尽杀绝,即便不杀,也要让他们变得一无所有,变得没有能力给自己的政权造成一星半点儿的威胁。
这个想法在以后或许还会有变化,但目前就是如此。
家康早就料到自视甚高,不明天下大势走向的淀夫人一定不会同意上洛参加秀忠的庆祝宴会,所以才会特地摆出一副不愿意将其赶尽杀绝的脸孔假惺惺地派人去请,为的就是在全天下人面前吃一个闭门羹,顺便也告诉天下人:看,不是我想把秀赖给赶尽杀绝,这一切都是他妈逼的。
就在孝藏主从大阪返回京都之后不久的某个夜里,家康把秀忠给叫了过去。
这次虽说也是独对,但气氛却相当轻松,老头子一手拿着酒瓶一手端着酒碟,一边招呼着儿子坐下一边给他倒酒。
喝过几杯之后,家康拍了拍秀忠的肩膀:“这就算是祝贺你当上将军的贺酒吧。”
根据多年的经验,秀忠明白,自家的这位老爹,没事情是绝对不会找自己过去喝酒聊天的,这次也不可能例外,绝对有什么了不得的惊天大消息在等着自己。所以,还是悠着点儿为好。
他双手端起酒碟,呷了一小口:“多谢父亲大人。”
又是几杯酒下肚,但家康除了倒酒,再倒酒,再再倒酒之外,就不再有其他动作了。
秀忠知道老头子肯定是有话要说,可他又不敢问,只得这么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同时暗暗地揣测家康到底想说什么。
“秀忠。”
家康冷不防地发话让正在琢磨着的秀忠不由一惊,手里的酒都差点洒了:“父亲大人,何事?”
“你很幸运,但也很可怜。”
“……孩儿不明白……请父亲大人明示。”
“你26岁便当上了将军,为父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正努力地在乱世战国中死里求生,这便是你的幸运之处;可是,你自幼便不曾经历过像我,以及像你哥哥信康还有秀康的人质生涯,从来都是生活在蜜罐子里,这便是你的不幸。”
26岁当将军是一种好运,这个秀忠能明白,可为何没当过人质却又成了不幸?难道爹他们在做人质的时候每天过的都是快乐无边的生活?
秀忠一脸疑惑地望着家康。
“你不曾吃苦,所以不知人间险恶,虽说以宽厚待人终究是好事,可在现在这样的世道里,却往往会成为不幸的根源。”
“那……那应该如何是好?”
“你听好,秀忠。”家康放下了手里的酒瓶子,双手都搭在了儿子的肩膀上,然后说道,“但凡居于上位者,都必须要在自己的心中,藏有一匹恶鬼。”
生怕儿子听不明白,他又进一步做了解释:“当断则断,如有必要,抛妻弃子也要在所不惜。”
德川秀忠的妻子,是丰臣家淀夫人的亲妹妹;德川秀忠的女儿,是丰臣家秀赖少君的大老婆,所以家康这话等于是挑明了告诉秀忠,自己已经做好了和丰臣家撕破脸皮大打出手的准备,而他,则要做好付出最大牺牲的打算:比如老婆跟你掰了,再比如女儿被对方挟为人质,或者干脆就是一句话:为了消灭丰臣家,你德川秀忠得有家破人亡的思想觉悟。
秀忠没有再像往常那样唯唯诺诺地点头附和,而是低着头,陷入了沉思。
他知道筑山殿和哥哥信康是怎么死的,所以他明白,老头子这回是动了真格,不是说着玩玩的。
他也知道,自己这辈子从小就是德川家的三少爷,自从兄长秀康当了丰臣家养子之后,便又成了德川家的世子,活到现在,除了老头家康经常又是骂又是打的之外,还不曾受过一星半点儿的挫折和失败。
所以泡在蜜罐子长大的秀忠根本无法理解也无法认同为了消灭一方敌人而牺牲自己亲人的做法。
事实上,他更不能理解的是这个时代——凭什么我要为了这些个有的没的的玩意儿抛弃自己的老婆孩子?
“因为你是我德川家康的儿子。”
家康一眼便看出了儿子在想些什么,直截了当地点穿了他的心事:“如果你生在普通人家,或许没有今日的富贵,可却能得到比这些更为重要的东西。”
秀忠没有说话。
家康又重新拿起了酒瓶子,倒上了酒,然后端起酒碟,一饮而尽,接着长叹了一声:“小子啊,委屈你了。”
“不,不委屈。”秀忠摇头道,“身为父亲的儿子,是我的无上光荣。”
“当真?”
“千真万确。”
“嘿嘿,少吹牛了。”家康说着把酒瓶子往秀忠手里一塞,“倒酒!”
摇曳的烛光下,所映衬出的两人,只不过是一对普通的父子而已。
五月二十日,家康派遣六子松平忠辉作为使者,来到大阪城,主要任务是告诉秀赖和淀夫人一声,秀忠当上了将军。
既然你不肯来参加庆典宴会,那就由我来事后通知吧。
这种摆明了是装模作样兼示威的行为,自然不可能博得淀夫人的好感,在礼节性地听完了忠辉的说辞后,她又礼节性地寒暄了几句:“听说你是家康大人的六男?”
松平忠辉点头说是的没错我就是六男。
淀夫人又一脸假笑地说哎呀呀,你看家康大人多能生啊,十几个儿子还有很多个女儿,我们家就才秀赖这一个独苗。
本来会面到此就能结束了,可结果却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
“独子才好呢!”
松平忠辉突然大声地这么说道。
淀夫人一愣,秀赖也一愣。
“兄弟越多,吃亏也越多。”忠辉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我就是因为从小父亲不爱理我,所以长大了也是兄弟几个里领地最小的。”
说起来这倒也算是实话,结城秀康和松平忠吉这两个大的姑且不论,在当时忠辉的三个弟弟中,老九五郎八丸年仅4岁,领地是甲斐25万石;小十长福丸,这一年3岁,领地已经有20万石了,位于水户(茨城县内);最小的那个鹤千代因为还在吃奶,所以不列入在内。而已经13岁了的松平忠辉,却不过才坐拥信浓国(长野县)川中岛藩,只有12万石而已。
这也难怪他要如此愤愤不平以至于到了大阪城都不肯淡定些许。
跟着忠辉一起出访的家臣花井吉成被这一番近乎无畏的言论给吓得脸都发白了,而淀夫人和一旁的大野治长也被惊得说不出话来,毕竟谁都没有想到,身为德川家的六子,居然会跑到丰臣家的大阪城来大倒苦水。
唯有12岁的丰臣秀赖,忍不住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原来你就是千姬的那个叔叔啊?”一边笑,他一边说道。
“是,我就是千姬的叔叔,她在你这里过得还好吧?”
“嗯,过得很好。”
看着眼前这两个孩子,淀夫人和大野治长不禁也笑了,但笑了两声之后,两人又不笑了。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你家康再凶再猛,可那还能有几年奔头?等你蹬腿闭眼之后,你的儿子们必然会起争端,从内部瓦解你的基业。
比如现在对你非常不满的松平忠辉,又比如曾经是太阁养子的结城秀康,他们都有可能成为摧垮秀忠的一把利剑。
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动不动,慢慢地熬,等熬死了家康再说。
这边在熬着,那边倒也没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