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千姬出嫁

然而，庆长八年（1603年）的新春，德川家康却并没有如淀夫人她们所料的那样来给秀赖拜年，而是继续和往常一样，在伏见城接受着各路诸侯的恭贺新禧。

直到这一年二月份的八九号左右，德川家才派出了使者本多正信，来到了大阪城。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家伙是来代替家康拜晚年的，但不料正信只是个送信的，而且送的还是口信，并且还是一个让丰臣家上下极为震惊的口信。

“我家主公大人将于本月十二日于伏见城依圣旨出任征夷大将军一职，届时还望秀赖少君和淀夫人与其他大名一起，出席庆祝宴会。”

当时负责接待的是片桐且元，一听这话哥们儿当场就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是没想到会有这一天，事实上丰臣家在朝廷的关系不见得比德川家差多少，家康在上下打点要做将军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只不过没想到来得那么快罢了。

而且，你再看看本多正信的这说辞“还望秀赖少君和淀夫人与其他大名一起”。

换言之，你们丰臣家，现如今在我们眼里也不过就是一路人甲。

本多正信一看对方半天没动静，便又催了一句：“秀赖少君到时候一定得来啊。”

片桐且元好容易才回过神来，想了一想，回道：“兹事体大，容我和夫人商量之后再做决定。”

正信表示您尽管问，尽管商量，完了之后给我个回信儿就行了。

淀夫人方面的回信当然是不去。虽说时至今日，全日本上下几乎已经无人再怀疑德川家康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一把手这件事，但这位大姐却依然心中只有丰臣家，将德川家视为自己的家臣，所以，她是绝对不可能带着儿子去参加家臣的征夷大将军加封仪式，因为这样一来，就等于丰臣家承认了德川家征夷大将军的地位，而还没当上关白的秀赖，便无形中就低人一等了。

可问题在于这将军是朝廷给批的，你丰臣家派不派人去都矮人三分，没甚区别。

所以片桐且元表示既然都已经这样了，那还不如派人过去道个喜庆，同时我们这边再加一把力，将秀赖少君弄上关白之位，也就无所谓对方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了。

说实话这个建议不坏，所以片桐大人说完之后一脸期待地看着淀夫人，等候她的回答。

“片桐大人。”淀夫人开了口。

“在。”

“你是德川家的家臣吗？”

片桐且元当场就愣了这天的第二回，而且这次比第一次更厉害，半天没缓过来：“在下……在下是丰臣家的家臣啊。”

“既然如此，那又为何要帮着德川家说话？”

“没……没有啊。”

“那你为何在当时就不一口回绝？难道你觉得我丰臣家的人会去参加他德川家的将军上任仪式吗？”

缓过劲儿来的片桐且元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却又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头压得低低的，表示自己知错了。

二月十二日，德川家康在伏见城接受了任命其为征夷大将军的圣旨，当年被誉为三河野种的人质，今日终于成为了武门第一人。

然后，新将军召集天下的大名，举行了盛大的庆祝宴会，一连热闹了好几天。

另一方面，非常生气的淀夫人再度派出了使者去见家康，当然，不是庆祝他做将军，而是催促对方赶紧把千姬给嫁过来。

对此，家康的回答是知道了，这就办。

婚礼最终被确定在了这一年的七月二十八日，婚嫁队伍出行则被安排在了五月。

或许是知道自己马上要和父母分别，年仅6岁的千姬显得闷闷不乐，尽管母亲阿江也很不快，但她却毫无办法，只能安慰女儿，说你的妈妈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你的外婆也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而且，大阪城比江户城要气派很多，玩具也要多得多。

千姬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脸却依然还是板着。

因为要远嫁大阪，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了，所以一连数日，阿江都带着千姬出席各种宴会，算是和大家伙见上这最后一面。

这一天，德川家的重臣青山忠成家里办堂会，请来了当时著名的歌舞伎艺术家出云的阿国来表演，阿江和千姬也应邀出席，一起去凑热闹的，还有11岁的德川家六公子松平忠辉。

“听说你要去大阪了？”正当大家聚精会神地看着阿国跳舞的时候，忠辉突然悄悄地问起了身边的千姬。

“嗯，我要去做秀赖少君的新娘了。”

“哪是什么新娘啊。”忠辉笑了起来，“只是普通的人质而已。你到了大阪之后，就会被关起来，再也回不了家了。”

毕竟只有6岁，千姬听了这话之后浑身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你若是不想去的话，就让爷爷把你嫁给我好了，我要你。”

这话估计是说得太嘹亮太嚣张了，以至于大家伙都听见了。忠辉的母亲阿茶局一脸尴尬地叫儿子闭嘴，而青山忠成则连忙出来打圆场，说六少爷你扯什么淡哪，你明明都已经有婚约了，老婆是伊达政宗的五郎八姬，所以就别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了。

“那只是父亲大人自己的安排吧？我不过是被他用来牵制伊达家的工具，因为父亲不喜欢政宗，所以我也跟着倒霉，那么大的人了，领地还是这么少。”

此言一出，全场的气氛唰地就变了，每个人的面部神经都开始抽搐，而台上的阿国却是浑然不知地依旧载歌载舞，场上场下一热一冷，给人一种万分诡异的感觉。

似乎是看出了这份尴尬，松平忠辉干脆站起了身子：“我失陪了！”

说完，他做了一个鬼脸，扭头便走。

一旁的千姬被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叔叔给逗得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尽管有千万个舍不得，但婚礼的队伍还是如期踏上了旅程。五月十五日，一行人抵达伏见城，在那里，新娘千姬见到了自己的爷爷。

看着心爱的孙女，家康不住地点头微笑，但嘴才咧开就再也合不拢了，因为他发现，千姬身旁还跪着一个非常眼熟的身影——阿江。

江夫人表示，自己打算陪着女儿一起进大阪城，参加完了婚礼之后再回江户。

现在这年头女儿出嫁做妈的跟着一起送嫁过去兴许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在当年的日本，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而且，这千姬虽说名为丰臣家的少夫人，但实际上小丫头的真实身份不过是一介人质，结果你阿江居然也跟着过去了，是打算搞买一送一还是怎么着？

更要命的是，当时阿江已经身怀六甲，暂且不说这么大年纪了一路颠簸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即便是没灾没病的，可她现在这个模样是随时随地都可能临盆的，如果前脚刚进大阪城后脚直接就生了，那岂不等于搞了一回买一送二？

最为糟糕的是，这万一之中要是有个万一，阿江在大阪生了个儿子，那岂不是等于说德川家的嫡孙就这么……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总之，这是一种非常没大脑的行为，只不过秀忠怕老婆，即便是想拦也拦不住，这才让阿江一路畅行直抵伏见。家康虽说是心里痛骂了儿子千万遍，但事已至此也就只能干笑两下，表示不愧是阿江，挺着个大肚子跋山涉水，真乃女中豪杰，啧啧，厉害。

阿江当然听出了这话的味道，但她却只是低头施礼，口称不敢当。

家康彻底无话可说，心中再度问候了秀忠百八十遍，但同时也生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江户城里又不光秀忠一人，自己的侧室阿茶局，秀忠的乳母大姥局之类的全在，每一个都是重量级的人物，可为什么连她们都拦不住阿江呢？

原因是她们根本就没拦，可以说是特地并故意放阿江走的。

至于为什么，我们以后再说，这里要先讲的，是家康让千姬出嫁的理由。

或许很多人应该都已经开始心生疑虑了，要知道以当时的实力对比，德川家康就算是明着毁约说老子的孙女不嫁了，那丰臣家也是对他无能无力的，更何况这次联姻摆明了就是对方要一个人质，既然如此，那么家康却又为何还一定要让自己的孙女远嫁他方？

这是因为尽管此刻的日本的确是德川家最大，但丰臣秀吉所缔造的丰臣家的威望却依然没有完全消失殆尽，至少还有很多其他大名对于丰臣家心怀感情，尤其是福岛正则和加藤清正等当年跟着秀吉打天下的那伙人，你德川家康要真敢明着涮丰臣家一把，那他们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即便表面上不说什么不做什么，可从此往后，家康是肯定要落下背信弃义的名声，威望和公信力绝对会大打折扣，将来真要对丰臣家动手，不仅师出无名，恐怕也再难寻觅帮手。

所以，千姬是一定要嫁的，哪怕是知道嫁过去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那也得嫁。

这个就叫命运，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命运。

七月二十八日，丰臣秀赖和德川千姬在大阪城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千姬的生母阿江夫人也在那一天见到了离别多年的两位姐姐淀夫人和阿初夫人。

这年，秀赖11岁，千姬7岁，两人的未来是喜是悲是黑是白，在当时，没有任何人知道。

顺便插一句，在之前的七月九日，阿江于伏见城内生下了她的第五个孩子。

万幸的是，尽管一路车马劳顿，但一大一小的两人都非常平安。

不幸的是，这又是一个女儿。

家康听完本多正纯的报喜之后已经是彻底没了想法，他望着一脸诚挚祝福的正纯，很无奈地表示你可以消失了，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冷静冷静。

而远在江户的秀忠听说母女平安之后，则露出了放心的笑容说这比什么都好。

话再回到大阪城，且说这浅井家三姐妹时隔多年再度团聚自然心情十分激动，忍不住就是一阵抱头痛哭，哭完之后，大姐淀夫人突然想起了什么，招呼小妹道：“阿江，我要让你见一个人。”

随着女主人的一声令下，一位年纪和秀赖相仿的少女在丫鬟们的簇拥下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阿江看着来人，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接着猛然失声道：“完子？”

淀夫人点头表示肯定。

这个女孩的全名叫作丰臣完子，是阿江和前夫丰臣秀胜所生，文禄四年（1595年）她和秀忠结婚后，完子便被留在了大阪由秀吉抚养，秀吉死后，这个任务便落在了淀夫人的身上。

因为是自己妹妹的亲生女儿，所以淀夫人对其视如己出，而完子也早已把这位阿姨当成了自己的亲娘。

阿江拉着女儿的手，眼泪不断地向外涌出。

淀夫人对这一母女再会的感动场面似乎是意料之内，她非常冷静地表示，自己不但会继续尽抚养责任，同时也会考虑完子的终身大事。

“我打算把她嫁给九条忠荣。”

所谓九条忠荣，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被德川家扶上台当关白的九条兼孝的嫡子。

对此，阿江只是淡淡一笑，表示有劳姐姐您费心了。

她不是傻子，她知道姐姐这么做的真正原因。

德川家已经当上将军了，丰臣家原本指望的关白又被抢了，那么至少在政治地位上，就已经输人一筹了，这刚才说过了。

为了弥补这一差距，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已经成为关白的九条兼孝拉拢到己方阵营，那么结亲给钱，则是将这一办法化为现实的最佳手段。

说白了，完子也不过就是丰臣家抗衡德川家的工具罢了。

可你也不能说淀夫人错，她对完子以及后来对千姬，都是非常尽心尽力的，这个我们到时候会说，在那个时代，女人和男人不一样，不能上战场拼命，唯一能做的，除了用婚姻来换取政治利益，还能做什么？

两位好不容易才见上了一面的姐妹，在婚礼结束后，便又各自怀着一肚子心事分开了。

下一次，也不知会是何时了。

或者说，真的还会有下一次吗？

八月十日，年逾花甲的德川家康再添一子，侧室阿万在伏见为他生下了第十一个儿子鹤千代。

好好记住这孩子的名字吧，在不久的将来，他会经常出现在诸位面前的，虽然不见得是以什么光辉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