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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畅夫的奇妙旅行

老话有云:“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话说自那黑船来航之后,日本迎来了立国一千八百余年未有之变局,整个列岛陷入一片混沌。在这一片混沌的形势下,各地奇葩异士也如雨后春笋一般成长起来。

而这一章的主角,则更是堪称奇葩中的奇葩。他姓高杉名晋作,字畅夫,号东行。

对这个人,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的历史教科书或者是正儿八经的学习材料,都将其归为明治维新成功的最重要功臣之一。此话虽然不能说假,但太过虚幻。如果要实实在在地评价的话,那么我认为,这家伙其实就是一个天性爱玩的大少爷。

高杉晋作,长州藩出身。他爹叫高杉小忠太,是一个年俸200石的武士,在当时这样的收入水平基本类似于今天索尼、三菱这样公司的部长,应该算是有钱人了。

由于晋作还是家中独子,所以从小就受到了家庭的宠爱和良好的教育,同时也养成了一副少爷做派。

18岁的时候,他进入了吉田松阴的私立学校,同时也是整个学校里唯一一名有钱人家的子弟。因为松阴一直致力于平民教育,他的学校的定位一开始是主要收下级武士的孩子。可搞到最后就慢慢地变极端了,一旦知道是有钱人,便立刻拒之门外。而之所以会收下高杉,纯粹是出于一个人的极力推荐。

此人名叫桂小五郎。

然而,一年多后,校长松阴就被抓了起来,这学自然也就上不成了。此时的高杉开始四处游历,这是好听的说法,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到处晃荡然后烧家里的钱。

文久二年(1862年),正赶上幕府政务改革,小规模往外派遣留学生。因此,日本其他诸藩也想仿效,这当中自然包括了长州藩。世界那么大,他们也想出门走走。

于是便组建了一个考察团,招了几个家里比较有背景的藩内子弟,其中就包括时年24岁的高杉晋作。

当时出国一般去的都是欧美,比如幕府方面,就派过胜海舟等人去美国考察,也派过不少留学生去那里学习。而长州藩却有些出人意料,他们考察的地点是大清。

应该讲这是一个相当睿智的决定——我这里说的绝非是派晋作出国,而是指去中国考察。

当时的日本你也知道,几乎处在了随时可能沦为西方列强殖民地的危险境地,因此不管是幕府还是诸强藩都萌生了学习西方的念头。正因为如此,前者才派团去美国参观,就是为了学习西方先进的科技,然而唯独长州藩,认为当下日本首先要做的,不是“怎样成为西方列强”,而该是“如何避免变成殖民地”。

至于想要完成这样的课题,那么第一要务显然是先找一个已经差不多变成殖民地的样本,吸取一下他们的经验教训。

很不幸,大清国就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样本。

言归正传,话说这趟考察的路线是从江户坐船出发,然后到长崎,再由长崎过海出国。

当时的出国考察说是说公派,但其实还是相当自由的——上头给每个考察组成员一笔旅费,让你自己坐船,自己出国,自己在国外的土地上乱溜达,一切费用都从那笔旅费里扣。

结果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位高杉大少爷在拿到钱之后,先不急着出国,而是一路走一路玩,见好吃的就吃,碰好玩的就买。还没走到长崎,钱袋就已经空了。

公款私用耽误国事,这放哪儿都是大罪,不过这哥们儿倒也不担心,大有一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架子。

万幸的是这次长州藩的考察团里有不少晋作的朋友,大家显然不忍心看着这厮回藩受死,于是东拼西凑再找几个诸如被人劫道了没钱了之类的借口跟长州藩藩主毛利元周解释,总算是又给高桥晋作搞到了一笔钱。这一回高杉晋作总算是老实了,不敢乱花了,乖乖地跟着大部队坐船来到了中国的上海。

如今的日本人对上海有着莫大的好感,不仅有好几万的常住人口,而且每年秋天,无数日本人还会成群结队地跑过来吃大闸蟹。然而当时这次堪称是日本与上海的初次正式往来中,上海却并未给日本代表团的高杉晋作留下太好的印象。

这不好的印象,主要是源于当时大清的军事、政治以及文化现状。

一行人是5月6日抵达上海的,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外滩鳞次栉比的外国高楼。面对如此壮丽的景象,很多人忍不住惊叹“此景本该天上有”,但高杉晋作却只是很淡定地“哼”了一声。

凭良心说上一句,他虽然爱折腾,虽然想一出是一出,宛如一只没有任何目的在四处游走的野兽,但是他并不是在瞎折腾。这家伙其实非常有脑子,清醒得很,而且也是一个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好男儿。总结起来一句话:少爷身子豪杰命。

虽然在高杉晋作眼中,上海诚然是一幅商馆林立繁荣无尽的景象,但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当时上海的另一面。

“此地虽然繁华,但却只是西洋人的乐园罢了。清国人的生活贫困异常,极少数有钱的富人,也不过是为夷人做鹰犬。那港口看似泊满了船只,其实也都是洋船而已。”

在逛了一整天后,高杉君进而发表了更加激进的言论:“上海这个地方,名义上是大清之地,其实已经完全落入了英法夷人的手里。”说完这话之后,眼瞅着天色已晚,便回旅馆睡觉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众人就被隆隆的炮声给吵醒了。一问才知道,原来当时大清正在闹太平天国,上海周边也沦为战场,清军正和太平军互相厮杀着呢。

本来还睡眼蒙眬的高杉晋作一听消息当即眼睛发亮,拍着桌子问旅馆老板战场在哪儿,老子要去围观。

旅馆老板从来都没见过这号客人,当时就吓得不行,连连摆手说客官去不得,这打仗真刀真枪的,一个闹不好就要送命的。

但高杉晋作根本就不在乎这茬儿,一昂头一指周围:“我们是武士,枪林弹雨见惯了。不怕,老板,麻烦你告诉我,战场在何方?”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边上的那群一起来的日本人都坐不住了。

“我们是武士”,听这话的口气,你一个人去围观还不够,还得拖我们下水?

于是大家赶忙上来劝高杉晋作不要那么冲动,也忙不迭地跟店老板打招呼:“您看,这孩子从小就这德行,别跟他一般见识,也千万别告诉他到底在哪打仗,不然真要出人命了。”

不过旅馆老板倒也是个好人,虽然到底也没说出战场地址,但为了不让高杉晋作扫兴,还是跟他说了另一件事:“如果客官真的对战阵之事有兴趣的话,那不妨过些日子去城西门外吧!那里一直有军队在操演的。”

于是这才把吵着闹着要大伙陪着自己一块儿去围观太平天国打仗的高杉晋作给哄太平了。

一两个星期之后,在一个叫阮松的中国人的带领下,高杉晋作如愿以偿地来到了上海西门外观看清军操演。

那位阮先生粗通日语并且为人比较热情,一边看一边还连说带写地做着介绍:“这里总共有一万多陆军,五千多水军,大多来自湖南、安徽和江西,同时还有马匹上千。和长毛作战,几乎是百战百胜。”

高杉晋作听完之后,看了看军队,又看了看阮松,接着摆出了一副极为不屑的表情:“你国军队,不过尔尔嘛!”

阮松有点不开心了:“何出此言?”

“你看你们的军队,拿着火枪,可却还在用击鼓进军、鸣金收兵的古代军令,手里头的家伙一看就知道是粗制滥造。这样的士兵,根本不堪西洋人一击啊。”

当时第二次鸦片战争刚结束不久,铁帽子王僧格林沁的蒙古铁骑被洋人打得几乎全军覆没,所以高杉晋作说清军打不过洋人,也确实不假。但即便如此,阮松当然也不会高兴,可又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说一句:“你懂练兵么,就这么大言不惭?”

高杉晋作仍是不改不屑的眼神:“贵军操练的阵法,乃是威南塘传下来的吧?可惜了,没学到家。”

阮松一惊。所谓威南塘,就是明朝大将戚继光,拜威将军,号南塘。那些清军操练的阵法确实是戚继光所传,高杉晋作一个日本人,能够一眼认出他出生时代两百多年前的外国阵法,这着实是一件让人惊讶的事情。

当然更令人惊讶的事情恐怕是都已经19世纪后半叶了,大清帝国居然还在用大明王朝的阵法来操练士兵。

于是阮松也只能表示服了:“尊驾兵法娴熟,令人钦佩。”

而高杉晋作则得理不饶人:“你国的军队,根本就不能打仗嘛!”

看完了操演过足了瘾之后,高杉同学便回归旅行团,跟着大部队去了租界压马路。

在那里,他们先是参观了一些教会学校,然后又逛了一圈洋医院。旅行团的其他人都纷纷表示:“其实洋人也不全是坏人,你看,这又兴学又办医的,着实是好事嘛。”

正说着,高杉晋作又露出了招牌表情——满脸的不屑。

“你们傻啊?”他用极鄙夷的眼神扫了扫那些当初给他凑旅费的同伴们,“虽然这些教会学校不用学费而且无论是外观校舍还是教学先生都可称得上不错,但你们刚才也都看到了,想要进学校读书,首先得信教,去他们夷人的医院免费治病时也会有夷人医师劝病人入教,这叫欲夺人国,必先取其心。等到老百姓都信他们的时候,再一举灭了清国,则如摧枯拉朽一般地易如反掌了。”

应该讲,高杉晋作还是颇具眼光的,几十年后发生在大清的义和团运动,就是因洋教而起,最终闹到了险些灭国的地步。

不过比较讽刺的是,高杉君的观点其实幕府早两百年前就提出了,也正是看透了洋人传教的本质,幕府后来才搞起了锁国令。

再说旅行团那一行人,在租界里转悠了大半天,终于是觉得乏了,于是领队的便表示大家自由活动吧,太阳落山前在韦尔斯桥集合。

韦尔斯桥就是今天上海的外白渡桥,当时经过此桥的中国人每人得交一文钱过桥费给租界,但外国人却不用,于是这又引来了高杉晋作的大肆抨击,认为上海已经完全沦陷为西洋属地云云。其实外国人过桥也收钱,不过他们是由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出面,每年向韦尔斯桥的制造商苏州河桥梁公司缴费白银1971两,作为全体在沪外国人的过桥费,只不过这事儿做得挺隐蔽,别说初来乍到的高杉晋作了,就连当时很多上海人都不知道,认为这是外国人的特权,为此还引发了相当规模的不满。

话再说回旅行团,趁着自由活动的当儿,高杉君走进了一家书店,然后开门见山地问老板道:“此处可有《海国图志》?”

“没有。”老板毫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高杉惊诧万分:“怎会没有?”

老板宛若看外星人一般看着他:“怎可能有?”

之前我们就说过,作为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书,《海国图志》虽说在日本是卖到脱销的畅销书,但在中国早就无人问津很多年了。

但高杉晋作哪里知道这些,他这次还特地想带一本中国原版回家留做纪念呢,却没想到碰上了断货,万般失望之下,只好问老板:“请问何处有此书?”

“何处都没有。”

“卖得太好?”

“根本就没人买!”

高杉晋作闻言一愣,继而长叹一声,又问道:“那贵店可有关于鸦片战争的书籍?”

“没有。”或许是看出了对方虽然是个怪人但却并非来捣乱的,因此老板开始好心地推荐起了本店畅销产品,“这里有《佩文韵府》两部,卖得非常好,客官您要不要来一套?”

《佩文韵府》是世代官修大型词藻典故辞典之一,专供文人作诗时选取词藻和寻找典故,以便押韵对句之用的工具书,在当时确实非常受欢迎。

但显然高杉晋作要了这种类似于妙语大全的书没什么用,于是只能再问道:“那么贵店可有陈忠愍公或林文忠公的著作否?若有,虽千金吾辈亦买!”

陈忠愍公就是陈化成,鸦片战争时死守上海吴淞炮台,最终力战而死,被谥忠愍,在日本的武士中间人气很高。

林文忠公就是林则徐,谥号文忠。

这两人都是高杉晋作的偶像,因此大少爷不惜千金也要购到他们的作品。

但是书店老板的答案仍是跟之前一样:“没有。”

高杉晋作绝望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国家都已经这副模样了,可书店里却根本找不到像《海国图志》这样能了解对手的书,也看不到陈化成、林则徐这样民族英雄的著作,唯独那种吟诗作对的工具书倒是出奇地火爆,这都是怎么了?

长吁短叹了良久,他才重新问起了老板:“那你这里……可有春宫画?”

老板嘿嘿一笑,转身开起了柜子。

除了能文善武且具备敏锐的洞察力之外,高杉晋作还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风流浪子,红灯区的常客,因为长得帅再加上有钱,所以很受日本花界的喜爱。

曾经有一位和高杉熟识的青楼女子如此形容她的相好:“高郎率扈从,携艺妓,张羽伞,悠然醉步于马关街头,俊美的脸上满是轻佻放荡的张狂。”

当年7月5日,长州藩旅行团终于结束了旅程,开船回了日本。

对于这次上海之旅,高杉晋作写了厚厚的一撂记录,但总结起来其实也就两点:

首先,高杉认为,大清的现状是正受到原有政权和外来侵略者的双重压迫,最终让国民变得苦不堪言,这点和自己的国家很相似,如果不尽早采取手段革命的话,那么“今朝之清国便是明日之日本”。

其次,“若给我一万骑,率之可纵横南北,征服清国”。 ra6kvxof/xA3hj+Sk+GjcqX1PaBd0GewMhWiLGmBpEqvFt+kRAMdSKIA/HlFya7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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