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废刀令

1876年（明治九年）3月28日，明治政府发布禁刀令，禁止除大礼服穿着者、警察以及军官之外的任何人佩刀上街。所谓大礼服指的就是国家级别的礼服，一般你不是什么高官名人且没碰到特定的场合是不让你随便乱穿的。

这就是日本近代史上非常著名的“废刀令”。

顺便一说，这个废刀令的起草者叫森有礼，是日本初代文部卿，同时也是一桥大学的创始人。

其实关于佩刀问题，日本政府在1870年（明治三年）就开始制定各项规矩了，比如那一年就发布过不许庶民带刀的政令，第二年，明治政府又宣布，全国的士族可以不带刀上街。

这是一个非常客气的说法，因为武士上街带刀已经成了一种如同应尽责任般的习俗，而现在官方表示可以废除这个习俗，那么潜台词自然就是“请士族诸君以后上街就别带刀了”。可偏偏那帮子日本武士纯属蜡烛属性，不点不亮。面对敬酒，他们选择了装傻充愣，当它不存在，上街时跟原来一样，还是挎着那一长一短两把武士刀。既然如此，上头也就只能请他们吃罚酒了。

1875年（明治八年）12月，陆军卿山县有朋写了一份特别长的奏折给了明治天皇，说自古以来武士带双刀出行的根本目的是防身杀敌，可现在已经搞了全民征兵，而且还设立了警察制度，所以就不需要个人来行侠仗义为民除害了；况且带了个刀四处晃悠很容易增长社会的逞勇好斗之风，对治安大大不利。故而，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应该把这个带刀制度给废除了。

这时候岩仓具视已经回来了，因为大久保利通等人不断地上门请求其出山，看在大家诚心的分上，他表示自己的心理阴影已经差不多都治疗痊愈了，所以就再度出马，为国家做点贡献。

面对山县有朋的请求，岩仓具视非常果断地大笔一挥：批准。

废刀令一出，举国哗然。

因为这等于是从法律上废除了武士这么个玩意儿，所谓“武士的国度”，就此崩坏。

武士刀对于武士的重要性我们就不必多说了，此令一出自然引起了全日本许多武士的不满甚至是愤怒。要说本来在废藩置县的时候，全国的武士就算失了业，虽然有来自政府的一些经济上的抚恤，可这都只是一次性的，活脱脱的杯水车薪，一下子就吃光用光了。许多武士为了生计，不得已放下尊严去干一些曾经被他们认为是下贱人才会干的活：有的人去摆地摊；有的人去拉黄包车；还有的人什么也不会也没啥力气，只能每天混吃等死。这些一下子落入底层的武士每日郁郁寡欢，唯独能够抚慰他们那颗受伤的心灵的，就是出行时永远佩带在腰间的武士刀。每当看到两把刀的时候，他们就会想起自己也曾经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爷，是一个武士，国家的主宰者。可现在，明治政府将他们这聊以慰藉的最后一丝精神寄托都给剥夺了，怎叫人不愤怒？

除了地位、打扮特权之外，武士的经济特权也被废除了，这就是我们刚刚提到的武士去拉黄包车那段的主要原因，现在来详细说说。

这玩意儿其实有个专业名词，叫作秩禄处分。

秩，就是秩序；禄，就是俸禄。这两个字连一起，其实就是发工资的那些事儿，而处分就是处理、了结，整个短语的意思其实就是了结、中断了工资俸禄，而这处分的对象，指的是旧武士。

且说在废藩置县之后，武士们都一下子失了业，不过为了确保当时的社会稳定，明治政府并没有将所有武士每年的俸禄给一起了断。虽说确实有一部分人在废藩置县之后就没了收入，但对于另一部分人而言，上头采取的是一种“不用你工作，但工资照样发”的手段，说白了，就是国家把这群人给养了起来。为此，光是每年付给这帮家伙的俸禄就高达黄金150万两以上，几乎占了当时明治政府财政总收入的三成。

这样一来大藏省第一个就叫起了苦，毕竟人家是当家的，知道柴米贵，再说了，都已经失业在家的人却依然要给发工资，怎么看怎么都有点不合理。

最好的办法就是断了这群人每个月的“铁杆庄稼”，可问题是谁敢？要知道那帮人活了一辈子、跩了一辈子，腰间的刀也挎了一辈子，贸然行动引起什么乱子，那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于是大藏省只能继续每年把财政收入的三成拿出来交给这群大爷，自己忍气吞声做孙子。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1873年（明治六年）。

这一年日本发生的事儿很多，之前我们都有说，什么明治六年政变、岩仓使节团回国等，同时，还有一桩大事也是在这年发生的，那就是日本征兵制度的正式建立。

这个制度终究还是沿用了大村益次郎的想法，采取了“全民皆兵”的招募方式，但凡符合标准的，不问出身一律能够加入军队，保家卫国。

如此一来，武士就等于是彻底没用了，那群整天待在家里的士族已经不存在什么“拿工资是否合理”这样的说法了，而是根本就没有理由再这么一个月一个月地吃白饭了。终于，明治政府到了一个必须得面对如何取消那群人白拿工资这件事儿的地步了。

当年的12月，政府出台了太政令，宣布开始发行秩禄公债，具体内容是，但凡士族愿意进行“秩禄奉还”，也就是肯把自己工资还给政府的，一律奖赏一笔钱或者一堆大米，数额相当于你年薪的4～6倍；如果你拿着这个钱愿意搞自主创业的话，上头还能给你其他优惠政策。当然，这个奉还工资纯属自愿，不愿意的也不强迫，只不过从即日起，政府又多了一项税收，叫作禄税，你每年拿的工资得纳税，作为国家军费开销，换句明白话讲，就是变相扣工资。

然而，由于这套政策讲求的是“自愿”，所以在开始的时候大家几乎一律选择了自愿不奉还，除了有几个工资实在太少，想一次性拿一笔钱去做生意一夜暴富的人之外，基本上是没几个人肯拱手让出自己吃了好几代的铁杆庄稼。

可就是这帮拿了钱的人日子也不好过，因为武士从小接受的就是“行商低下”的传统思想教育，导致他们根本就不具备经商头脑，以至于拿到钱之后，被人骗了、投资亏了、做生意完蛋了之类的事情层出不穷。原本还有几个工资的他们一下子变成了穷光蛋，万般无奈之下也就只能去卖苦力，而这些人也就成为了一个个血淋淋的反面教材不断提醒着其他武士：看，这就是秩禄奉还的下场。

既然没人肯自愿，那么自愿的政策就成了擦屁股的纸。所以在1874年（明治七年）的11月，政府宣布去年的那个政策说过就当做过，从此作废，取而代之的是发行相当于每个人俸禄一半的秩禄公债。举个例子来说，你一年的俸禄原来是100石，那么从现在开始，每年就发给你50石的现大米，另外50石则根据当年物价折算成金钱数额用公债来抵，当然公债公债，是不能换成等额现金的，而是每年给你发点利息什么的。不过，如果你想创业，投身国土开发或农林事业的话，公债在投资的时候可以当现金用。

该政策实行了一年不到，大藏省又开始叫苦了。大藏卿大隈重信表示，对于这15%的财政支出，仍然无法负担。为了避免自己被逼无奈而再度发生抠日历的悲剧，还是请上头的几位大神再来一个政策，一次性把这群人的铁杆工资给完全废了吧。

当时说了算的有三个人：岩仓具视、大久保利通和木户孝允。其中岩仓具视表示这事儿不能乱搞啊，搞得不好就要出问题了，所以等过两年再说，你们大藏省就再勒紧裤腰带坚持一下吧；而木户孝允则坚决反对，作为一名曾经的武士，他非常能够理解大家先是没了阶级特权，又失去了佩刀特权的心情，现在你连人家赖以生存的工资都要给夺走，简直就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更何况，现在局势那么紧张，阶级矛盾如此尖锐，如此大刀阔斧地乱来，万一引起民变怎么办；最后轮到大久保利通了，他拍了拍大隈重信的肩膀：哥们儿，我支持你，废了那群孙子的铁杆庄稼。

这话一出当场所有人都惊了，纷纷表示大久保大人你胆子真大，我们要向你学习。因为当时日本的情况正如木户孝允所说的那样，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的时期，眼看着废刀令实行之后全国士族的心情就快要到达沸点，谁也不知道再把所有士族的收入给通通掐断之后会发生什么。唯一能够肯定的，就是这招一出绝对是火上浇油，不可能是雪中送炭。

但问题是你不这么办的话那该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国家每年用财政收入养着这群啥事儿都不干的大爷吗？费钱倒还好说，关键是劳动力的流失。明治维新开始不过七八年，百废待兴，正需要大量人力去建设祖国，可现如今一群读过书练过剑、身宽胳臂粗的大老爷们儿躲在家里吃干饭，长此以往，国家就该被他们给耗垮了。

综上所述，这群人的工资一定要废。当然，废了的话就肯定要做恶人，这个恶人谁来做就成了个大问题。毕竟大家都是武士出身，谁也不愿意得罪同胞，更何况当年大村益次郎的教训还历历在目，谁也不想早上走着出门，晚上平白无故地多了几个窟窿还是被人抬着送回来的。

结果还是大久保利通站了出来：“他们的俸禄一定要取消，如果因此发生什么状况，一切由我来负责。”

一见这种情况，大家又纷纷表示说大久保大人您是艺高人胆大，我等自愧不如，以后有机会一定向你看齐。当然，肯出来分忧一起担待的，一个也没有。

1876年（明治九年）9月7日，明治政府发布太政令，宣布从即日起，废除一切士族俸禄，一律用一次性的公债代替。利息基本分为5%和7%，这笔总额为1亿7000多万日元（相当于现在的1兆8亿日元）的巨额公债，一直到1890年（明治二十三年）才全部得以还清。

这个秩禄处分要比废刀令狠得多。废刀说到底也就上街的时候样子难看一点，武士跟民工的打扮没法区分而已，可秩禄这么一处分的话，那就连饭都没得吃，武士搞不好过得连民工都不如。

于是，武士同志们的怒火再一次被点燃了。

不过，大家知道，光是气得双脚跳，在私底下骂遍山县有朋、岩仓具视等人的祖宗十八代那是纯粹没有任何意义的，必须要团结起来干点什么，彻底打破这个不尊重武士的社会，让它重新回到之前那个武士的国度才行。

1876年（明治九年）10月24日，原肥后藩藩士太田黑伴雄和同伴斋藤求三郎等人一起，组织起大约170人结成了一个叫作“敬神党”的团体，在熊本地区抄起了家伙造起了反。

当天深夜，一伙人杀入熊本镇台的司令官种田政明家中，将正在熟睡的种田司令从榻榻米上拖了起来，一阵乱刀剁成了肉酱。接着，熊本县的县令安冈良亮家也被叛乱者冲杀了一阵，他本人和种田司令一样，死在了群刀之下。然后，熊本方面的好几个公务员都先后遭此厄运，断送了性命。与此同时，另一伙敬神党的别动队趁乱冲入明治政府在九州设立的镇西镇台司令部——熊本城。在一阵猛烈的攻击之后，他们顺利地将揉着眼睛还处于半睡眠状态中的守城士兵给逐一干掉，之后又经过了一夜的奋战，最终完全占领了熊本城堡。

但是，仅仅过了几个小时，天才蒙蒙亮，收到消息的镇压军队就到了。

明治政府方面开始了全面反击。在激烈的交战中，斋藤求三郎饮弹而亡，太田黑伴雄也身中数弹，负了重伤。交战数小时之后，敬神党力战不支，不得已全体撤退。在逃跑途中，自知伤势太重没几天好活的太田黑伴雄切腹自尽，敬神党残余见状一哄而散。因为敬神党也自称神风连，所以在历史上这事儿也被叫作神风连之乱，这场动乱就这样仅过了一个晚上便被顺利镇压了。

顺道一说，带领军队前来镇压的，是熊本镇台的一个参谋，他当年年仅26岁，名叫儿玉源太郎。

搞定了神风连之后仅仅三天，还没等明治政府喘上一口气，位于今天日本福冈县的地方再次发生了叛乱。当由原秋月藩藩士组成的秋月党听说了熊本那边的壮举之后，立刻上下沸腾，大家几乎是齐刷刷地表示，为了声援熊本的众好汉，现在也该轮到我们福冈人出场了。

10月27日，在原秋月藩藩士今村百太郎、土岐清以及户原安浦等人的带领下，400多人蜂拥而起，举兵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