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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日本特色的君主立宪

长崎事件之后,无论是明治政府内部还是日本全国,都开始流行起了一股清国威胁论。大家都觉得大清搞那么强大的水师,肯定是为了扩张,而这扩张的目标,绝对是日本。

这种危机感确实可以促人奋进,所以在一次政府高层会议上,日本初代首相伊藤博文提出要增加海军预算,而且是大幅度地增加。

这是一个很睿智的想法,但并不实际,因为没钱。

在此之前,明治政府曾经投了5952万日元,搞过一个八年扩军计划,其中,有4200万是专门投入到军舰方面的。凭良心讲以当时日本的身家,能丢那么多钱进去搞军舰,已经算是豁出本的买卖了,但伊藤博文仍然觉得不够。其实的确不够,如果算上平日里的维护费用跟军舰士兵日常所需,这点钱最多只够装备十来条普通军舰,完全不足以跟北洋水师相提并论。

话虽是这么说,但现状摆在那儿,不够也就只能是不够了,想再多要钱,管经济的大藏省是不会再给一分了。

于是伊藤首相就想到了取之于民这一生财之道。

明治十九年(1886年),也就是长崎事件的当年,明治政府开始发行舰船公债,就是问老百姓借钱造船。鉴于清朝水师在长崎干的那些事儿,日本各地群众一听说是给军舰捐钱,各个踊跃不已。这个公债发行数年,总共募集到了一亿七千多万元,相当于八年扩军计划中全额预算的三倍有余。

有了钱,自然一切就好说了。明治二十年(1887年)三月,海军省拨出近750万日元,跑到横须贺船厂找到了一个叫白劳易的哥们儿,说这是钱,你给我们设计一款船来,然后一式造三样。

白劳易,法国人,时任横须贺船厂总监督,舰政本部特别少将,海军省顾问。

他出生在法国南希,早年学法律,后来学舰船设计,法国历史上第一艘防护巡洋舰施佛克斯号就是他的手笔。明治十八年(1885年)八月,被日本海军省以普通外国专家二十倍的薪水聘到横须贺,负责造船事宜。

白劳易在接受了海军省的要求之后,当场就提出建议:干脆造三艘6000吨级的一等海防舰,也就是跟定远、镇远一个级别的那种,打算旗鼓相当地和北洋水师一较高下。

但这个提案瞬间就被海军省的人给否决了,理由是750万日元不足以造三艘那么大的船。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造三艘4000吨级的二等海防舰。

但这并不是普通的二等护卫舰,而是白劳易以自己曾经设计过的法国“黄泉”级小型铁甲舰(排水量1690吨,装备一门275mm口径的加奈特式主炮)为蓝本,舰体结构则参考“施佛克斯”号防护巡洋舰(排水量4561吨,装备6门163mm炮、10门140mm炮)来建造的一款特殊海防舰。

这个特殊之处就在于,白劳易坦率地承认了定远、镇远两舰在防卫上的无懈可击,放弃了原先想在装甲防御上跟两舰一较高下的打算,转而是准备用强大的火力来压制定远和镇远,也就是在船上多加火炮,加强火力。

对此,海军省表示认可。

数日后,设计图被画了出来,然后被送到工厂付诸生产,当中的诸多过程我们略过,直接就来说一说这船造出来之后是怎个模样的吧。

因为这是日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拥有的比较强大的、至少在理论上能跟清国水师一决高下的海防舰,而且还是集全国人民共同血汗钱造出来的,所以海军省结合了各方面的意见,赋予了三艘船三个非常帅气的名字——松岛、严岛和桥立。

三个名字取自于日本三个名胜地——宫城县的松岛、广岛县的严岛和京都府的天桥立,故而合称三景舰。

三景舰系列军舰的排水量为4278吨,舰长99米,垂线间长90.68米,舰宽15.39米,平均吃水6.04米,最大吃水6.74米,设计马力5400匹,航速16节,续航力6000海里/10节,载煤量680吨。

以上是基本数据。在舰体设计上,该级舰采用了法式风格浓郁的舰壳内倾设计。这种独特的舰体形状可以减少摇摆,减少舰体上部的重量,在高海况时拥有更多的复原力矩;在相同海况下,与普通舰型相比,可以获得更高的航速。虽说听起来不错,但也伴随着一个很大的弱点,那就是会产生横倾。实际上当主炮转向左舷或右舷,舰体都会发生几度的倾斜。

在火力方面,三景舰都装备了全长近13米,口径32厘米的主炮,在这方面,确实超过了定远和镇远,但这绝非是什么好事,甚至可以认为这大炮才是三景舰的致命之处。

其实想想就明白了,本身吨位不过4000,居然配一门32厘米的超级大炮,这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身高一米五的家伙手里拿了一把三米的青龙刀,刀是很威风没错,可你也得使得动啊。

你可能要问这白劳易身为舰船设计大师为什么还知错犯错搞这么个玩意儿出来,其实完全不是人白大师的错,这超级大炮,乃是海军省的意思。

当时的日本人对于清国水师,确切说来是对定远、镇远两舰已经产生了一种病态的心理,就是不管怎样,自己的船哪怕有一个地方胜过他们那也是好的,只求表面上理论上先威风一把,至于实际效果,姑且不管。

所以在海军省最开始给白劳易的设计意见里,这炮比现在的还要大,连着旋台跟扬弹装置总共将近200吨,最后自己都觉得要真安这么个玩意儿估计开船都难,这才勉强改了一改。

此外,虽然白劳易刻意加强了重点部位的装甲,但防护巡洋舰舰型的先天不足仍然使三景舰的防御力显得弱不禁风,懂行的人一言以蔽之就是“赤身裸体”。

还有一个关于三景舰的问题就是主舰松岛号的主炮是后置的,那会儿的军舰一般都是主炮前置,事实上严岛跟桥立都是如此。之所以要把松岛的主炮放后头,这都是白劳易的安排,他原本是打算让松岛跟桥立或是严岛在作战的时候两舰配合,一前一后用强大的火力攻击定远或是镇远。说句心里话这个想法是很不错的,但当时日本海军根本就不具备这种编队作战的能力,也很少有这种训练,都是各自为战的单舰作战,这种战术只能是嘴巴里说过就当打过了。

不过总体而言,三艘船还是不错的,至少有资本跟大清水师纸上谈兵一番了,更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松岛跟严岛都是在法国制造的,但桥立却是出自横须贺船厂之手。

这是谁的功劳?当然是小栗忠顺。

就在日本海军正蓬勃发展的当儿,明治二十一年(1888年),日本初任总理大臣伊藤博文辞职了。

这话虽然说得够突然——本来还干得好好的,又是富国又是强兵,怎么就突然撒手不干了呢?

原因是天皇,明治天皇。

在日本,如果你的工作是天皇的话,那就恭喜你了,你获得的是一份全国最轻松的工作。

当然肯定有人会说这是废话,在哪个国家当皇上不轻松呢?就说中国的皇帝,似乎每天也就是后宫佳丽三千里头混混,然后下个江南,微服私访一下,去大明湖畔避个雨之类。

这属于典型的光看贼吃肉,没见贼挨揍。

在中国,做皇帝是很辛苦的,尤其是做到在国内有“明君”“圣君”“千古一帝”之类称号的皇帝,他的工作量是相当大的。

比如清朝的雍正,他除了上朝接见各大臣以及批复各类公文之外,每天还义务为国家拟定各种政策并且撰写政治类文章,一天至少8000字。

再比如雍正他爹康熙,其实也是个工作狂;再再比如跟明治天皇同时代的光绪皇帝,虽说长期以来一直被广大人民群众唾弃为懦弱孩子,但事实上人家是一个尽管各方面能力都不怎么尽如人意但工作却非常努力并且主观积极要求上进的新世纪好青年,每天处理政务往往要到凌晨三四点。

相比之下,明治天皇的日子那真是太好过了,这家伙的工作时间是固定的,为每天上午10点到中午12点。工作内容主要是和宫内省的人聊天唠嗑,也就是说,如无意外,天皇的一天是这么度过的:早上起床,刷牙洗脸打太极拳,吃过早饭之后消化一下,然后开始跟人扯淡,一直扯到饭点,余下的时间都是自由活动。

这哪是人过的日子,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天皇是神不是人,《大日本帝国宪法》里这么规定过,我们待会儿会说。

所以话说到这里,我们也有必要阐明一个观点了,很多人都喜欢把明治天皇当成一代明君,说他是千百年来第一个从冷板凳上爬到首发阵容里掌握了实权的天皇。列出的证据也有不少,最有力度的就是日本宪法,因为上面明确规定了天皇治世万世一系,是神而不是人。

其实并非如此。即便是被誉为千古神君的明治天皇,依然是一个没什么太大实权,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主儿。

仔细想想就该明白,谁见过一个掌握着国家实权的君王每天只上班两小时而且还是以聊天为主的?

当然,这样也有好处。天皇虽说不干活,但只要有了功劳,全都得算他的,是“我皇英明”的结果;可一旦出了娄子,那就得让内阁的老头子们共享了,引咎辞职的辞职,写检查的写检查,而天皇却是浑身干净,绝对不会沾染上一丝麻烦。所以庚子国难之后,慈禧太后派五大臣出国考察各国宪政,去日本的那哥们儿回来后就对老太后说,大清必须要立宪,因为只要立宪,便能保我大清皇权永固。其实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至于什么宪法规定天皇是神,那跟有没有实权完全没关系,美国硬币上还刻着我们信仰上帝呢,耶和华在大选的时候能参与投票吗?

不过,尽管天皇不怎么干活,但不代表他就完全没有存在意义了,至少他手里还有一个叫作玉玺的玩意儿,也就是图章。但凡内阁政令,不盖这个戳的话那就是废纸一张,发出去擦屁股都嫌硬。

所以,问题就来了。

要知道,天皇盖戳那属于他的工作,本着劳动法精神,这工作是只能在工作时间内干,绝对不能占用工作外时间。事实上,天皇的这宝贵的两小时工作时间里,除去跟宫内省的人聊天之外,剩下真正用于工作的,所剩无几。再加上盖戳之前怎么着也得看一遍文件说的些什么,大致内容是啥,还得想一想到底盖不盖这个戳,不能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就是一戳,万一哪个腹黑的孙子写一份奏章说皇上我想娶娘娘咧?故而每天天皇能够处理的正经事儿其实真的是很少很少的。

于是伊藤博文就不爽了,换你你也不爽。

想想吧,每天你大清老早地跑到办公室里召开内阁会议,讨论了大半天才讨论出一个议案,然后第二天又跟一帮大员们唇枪舌剑地推敲,大热天的连空调都没有,吵架吵了一身汗,好不容易终于算是制定出了一条比较靠谱的政策。你也顾不上冲一把凉水澡,兴冲冲地就拿着文件跑去了皇宫,想让天皇最终敲一个章,好把这道命令给颁下去,富国强兵一番。

结果你到了门口被拦住了:“天皇陛下正在进行重要谈话。”重要谈话指的是跟以一个叫元田永孚为首的一帮老学究讨论天道地道,忠孝仁义之类的道德话题。

元田永孚,日本著名学者。熊本藩(熊本县)人,自幼便以天才神童而闻名远近。明治维新之后担任了宫内省官员,随后又参与了《教育敕谕》之类重要政令的起草工作,并被天皇看上。1886年(明治十九年),已经68岁的他被任命为天皇御前顾问,但凡有国家大事,明治天皇总是第一个找他商量。

当然,商量也商量不出什么来,满口之乎者也、子曾经曰过的家伙,你问他海军建设工业发展,他能跟你说出靠谱的东西来吗?

可偏偏天皇就是爱跟他说话,你有什么办法?

所以伊藤博文没办法,他只能每天从10点一直等到11点三刻,然后等来一句:“天皇会见结束,伊藤大人您可以进去了。”

等进去之后,伊藤博文匆匆递过去几张文件纸,天皇的那个小戳子尚在掌玺大臣的手里,还没等到拿来盖,房间里的时钟就敲了12下,于是周围来了人:“伊藤大人,天皇要去用膳了。”

比起文件,皇上的龙体更为重要,万一饿出个好歹来谁也承担不了责任,故而伊藤博文也不敢阻拦说你待会儿再吃,只能表示恭送皇上,衷心祝福您今天能有好胃口。

几乎天天如此,白跑也就算了,很多重要的政令就此被这么耽搁了下来,论谁做首相,谁都要不爽。

最让他不爽的,还是那几个老家伙。

比如元田永孚就不止一次地在明知伊藤博文候在外头的情况下,故意拖延跟天皇的唠嗑时间,本来10点半就能讲完的,到了10点25分的时候他偏偏要来一句皇上,其实你知道不?然后引着天皇问知道啥,从而把谈话一直给拖到11点50分。

开始的时候还能忍,但渐渐地他终于忍不住了,爆发了,亲自找到了元田永孚,说你们是啥意思?阻挠维新变法?

元田永孚连忙矢口否认,表示你别凭空污人清白,我们这几个做学问的已经非常克制了,尽可能地缩短跟天皇的交流时间,为的就是给你们这帮政客留出时间来汇报工作。你们不思感激倒也罢了,还倒打一耙说是我们的错,实在太过分了。

看着元田老先生滔滔不绝激动不已的样子,伊藤博文猛然回过神来。他知道,问题或许不光是出在这帮老头子身上,更大的问题,在于天皇本人。

所以,当下他就上了一道奏折,上面明确表示,皇上你每天10点上班12点下班,工作就是扯淡,不理政务不管国家,这样是不行的。其次,您看看跟您聊天的那都是什么人,元田永孚他们虽说是忠义的道德之士,这点毫无疑问,可治理国家光靠道德文章是不够的,他们对国家建设、世界大势几乎狗屁不懂。您若每天光是和这群家伙坐而论道,那皇国就危险了。

这封丝毫不留情面的奏章,让明治天皇龙颜大悦。他表示,伊藤卿忠心可嘉,着实该赏。

赏了什么我不知道,但赏完之后,天皇依然如此,每天两个小时工作,主要内容扯淡,扯到饭点就下班,下午时间则是骑马娱乐。毕竟,这种快乐的生活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放弃的。

伊藤博文终于火了,但他没辙——总不能冲入皇宫给天皇两巴掌然后逼着他每天朝九晚五勤奋工作不许离开办公桌吧?

想来想去,既不能改变现状却又不愿意坐视不管,那就“罪在臣恭”呗。

于是,伊藤博文在明治二十一年(1888年)的四月底辞职了。接任的是黑田清隆,可黑田清隆干了一年不到也辞了,因为这哥们儿走得急,连下一任是谁都没个交代,所以临时拉来个消防队员顶缸,那就是当初跟伊藤博文争初代首相的三条实美。三条实美过渡了两个多月,天皇才最终正式任命了同为松阴门下的山县有朋做首相。

山县有朋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是赶紧搞宪法。

关于宪法的制定,虽说之前已经基本决定以德国为蓝本来办了,但在实际的操作过程中依然有着相当棘手的问题存在。那就是在明治十九年(1886年)起草宪法的时候,伊藤博文他们又犹豫了起来:难道真的以德国为蓝本照猫画虎就成了吗?

主要执笔人之一的井上毅表示:不成。虽说大家都是宪政国,但我们不能一味地照搬德国人的玩意儿,要走有日本特点的君主立宪道路。

伊藤博文对此表示赞赏,不过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井上同学你口中的那个日本特点,具体是什么玩意儿?

答案是两个字:天皇。

只有在宪法中高度突出天皇的地位,那才是真正的日本特色,因为天皇就是日本,日本就是天皇。

虽说看似相当偏激,但在当时日本人特别是井上毅的心中,就是这么认为的。对于井上毅的这个意见,宪法起草委员会全票通过,没有任何人反对或者质疑。

谁敢哪?

就这样,自打组建内阁之后,经过众宪法起草团成员们3年多的努力奋斗,终于在1889年(明治二十二年)的2月11日,发布了日本历史上的第一部宪法。该宪法总共有7大章,76条细则,也是当时亚洲的第二部宪法,第一部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于1876年发布的《奥斯曼帝国宪法》。不过,后者仅实行了两年就宣告结束,议会也随之被解散,而前者却一直实施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终结。

在这部被称为《大日本帝国宪法》的宪法中,无处不洋溢着井上毅说的“日本特点”,看了之后给人的感觉就是他们不是为了规范国家才起草了宪法,而是为了能够确保天皇的统治,以“法”的形式诠释皇权,才弄出了这么一部宪法来。

首先,在宪法的第一章第一条就明确表示了这个国家到底是谁的国家,宪法到底是谁的宪法:大日本帝国万世系由天皇统治。

这种类似亲亲我爱你一万年之类只有在情诗、情歌里才能看得到的句子居然出现在了国家的根本大法之中,不得不让人感到相当无语。

之后,宪法规定了国家权力的三个分支,也就是我们说的三权:立法权、行政权和司法权。

其中,立法权方面设置上下两院:贵族院和众议院,共同决商国事;行政权则由内阁管,也就是各部的大臣;司法权则设立裁判所即法院,用来审判处理各种案件。

不过,日本的三权表面上是分立的,但实际并不算特别分立,之间还有着某种相连的关系。

首先,贵族院的各议员都是由天皇任命诞生的。众议院议员因为人数众多,天皇太忙任命不过来,所以由下面选举产生,但是,天皇拥有随时解散众议院的权力;其次,内阁大臣的任命权全部归天皇所有,但不管这些大臣做出怎样的事情,天皇都不必为自己作出的选择负任何责任,倒是在宪法的第55条里有这样的规定:国务大臣辅天皇,并向其负责。也就是说天皇万一喝高了干了什么出格缺德的事儿,大臣们得“罪在臣恭”一番然后写论讨的写检讨,辞职的辞职;再次,裁判所的最高长官即大法官的任命权,也在天皇手里,并且,在宪法中明文规定这帮公检法是以“天皇的名义”行使同法权,也不知道他们在把人关到牢里去的时候会不会挥舞着手里的锤子站在太阳底下说上句“我代表天皇消灭你!”之类的话。

此外,军队也归天皇所有,这是肯定的,皇家多少年没掌过兵了,现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兵权怎肯轻易放手。

总之一句话,天皇就是宪法,宪法就是天皇。

然而,这部皇家宪法的新鲜出炉还是让广大爱国的日本群众着实振奋了一回,在其正式问世的当天,一批又一批的日本老百姓自发走上街头组织起游行,狂热地庆祝日本从此成为亚洲唯一的立宪国,尽管这部根本大法跟他们自己的切身生活几乎没有任何交集——除了轻描淡写地表示日本公民有结党、言论、出版以及秘密通信的自由。

不过不管怎么说,宪法终究是给捏巴出来了,那么接下来,就得召开国会了。

然而就在此时,井上毅站了出来,说,等等,这个不急,缓俩月再说,之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行处理。

1890年(明治二十三年)10月30日,井上毅起草,天皇颁诏,发表了《教育敕谕》。这东西跟之前的那个《军人敕谕》性质一样,就是对象不一样,它是给学生们看的,主要内容不外乎什么你们要好好学习,磨练人格,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等,并且希望广大青少年朋友不管今后是留在日本建设祖国还是出国深造,都要记住自己祖先遗留下来的美德,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日本人。

敕谕颁布之后,社会各阶层反响热烈。文部省率先作出指示,要求每个学校在开学典礼和毕业典礼的时候,都必须得在主席台上宣读这玩意儿。伊藤博文也补充表示,要日本人拿出欧美人对《圣经》的那种热情来对待天皇的敕谕,要把天皇的权威当成民族的精神源泉。

这些都没啥,捧天皇那是做臣子的职责,而敕谕本身说到底其实也能算是天皇对祖国下一代的殷切希望和谆谆教诲罢了。值得注意的是这篇文章中的一段话:当国家发生非常事态的时候,必须要拿出真心,毫不犹豫地扑到国家和平以及守护国家的事业中去。

这话乍看之下非常普通寻常,就是教导学生要一心为了国家,属于爱国主义教育的范畴。

但是仔细想下,一个国家什么时候才算是发生了“非常事态”?应该除了天灾之外多半就是战争了。所以,在《教育敕谕》颁布的没几天之后,就有一群教育专家表示,这段话的意思其实是天皇教导学生们要在战争爆发的时候敢于抛下书本前去保卫祖国。

而到了昭和时代前二十年(1926—1945年)的时候,该段文字的解释已经被相当简单地归结为了一句话:要为了国家勇敢地去死。

至于到底国家为何要你去死,要你做什么去死的事儿,统统都没说,总之就是,当国家要你奉献生命的时候,你赶紧纳命来。

当时日本确实挺“非常”的,正在“非常”努力地搞侵略战争。这么一来,原本的谆谆教诲也好,殷切希望也罢,全都变了味,变成了军国主义教育。用40年前的圣旨来教育40年后的学生为国上战场侵略别人,我估计井上毅在最初起草的时候铁定是没能想到还会有这茬儿。

说白了,加上那部大日本宪法,这三样东西其实就是把全日本国民团结或者说诓骗在以天皇为核心的朝廷周围的精神原子弹罢了。

《教育敕谕》弄完之后,众心期盼的国会制度终于登场了。

国会采用的是两会制度,刚才说过,即贵族院和众议院。其中,贵族院的部分都是贵族,仔细分来有三种:皇族、华族和敕任议员。所谓的敕任议员即天皇钦定的议员;而众议院的议员们,当然是“民选”出来的。

这个“民”,得具备一定的资格。

第一,你要超过25岁,而且还得是男性。当年的日本女性是不具备选举权以及被选举权利的,这跟今天不一样,今天的日本很多议员都把目光投向家庭主妇,往往会在拉选票的时候提一提主妇的利益,因为妇女也是半边天;第二,你不具备一定的社会地位也是不能参加选举的。这个社会地位的衡量标准就是钱。在和宪法几乎同时出台的选举法中规定,每年纳税低于15日元的,不具备选举权。那年头的15日元可以在日本最豪华的饭店——帝国饭店里包吃包住一个星期,也就是井上馨拜托涩泽荣造在鹿鸣馆边上的那家。

根据这两个条件,当时全日本能够参加选举的人只有46万左右,而这个国家的总人口数量为400万,也就是说,有效的选举人口只有总人口的11.5%。

无论你觉得这算不算民主,反正以上就是参选人即选民的基本情况,接下来我们说说被选人。被选人倒是不需要什么太高的门槛,只要你满25岁而且是男性并且有足够的人来选你,那你就能当议员了,这个没啥好讲的。值得一提的是,虽说宪法中才刚刚提到广大群众有结党的自由,可在当时日本已经提前好几年便有政党的存在了,而且还不少,有那么两三个,并且每个政党都跃跃欲试地打算派代表去参选众议院的议员。

在这些政党中,历史最悠久的,当属成立于1881年(明治十四年)的自由党,党祖宗是土佐人士的板垣退助。

且说这位老兄在明治六年政变之后就辞职离开了中央政府,回到土佐颐养天年去了。在养老的过程中,日本也进入了一个相当动乱的时期,各种造反一时间络绎不绝,从佐贺到鹿儿岛一件连着一件,最终使板垣退助觉得,自己也该停止休息,起来做些什么才好呢?

当然,造反这种傻事儿他肯定是不干的,自己日子过得好好的也没必要特地去寻死。但与此同时板垣退助也清楚地认识到一件事,那就是民众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如果不善加利用那就会对国家造成巨大的危害,可如果有效地组织起来朝主旋律方向推进的话,那就能大大地加速国家的发展。为此,他将土佐的士族们给聚集了起来,弄了一个组织,取名为立志社。大家经常在一起集会聊天,谈论国是,虽说也有骂政府的现象,但总体来讲还是非常和平的,至少没有人动刀动枪。

但是,这种太平日子终究没能过太久,1877年(明治十年)4月,也就是西南战争打得最惨烈的时候,立志社中的一大群人纷纷站出来,要求拿起武器和鹿儿岛的阶级弟兄们并肩作战,打倒明治政府。

虽说大家只是处于一个叫嚣状态,但考虑到当时是非常时期,所以高知县地方政府还是派出了大批的警察和镇压部队,将立志社给一举取缔,组织人板垣退助也险些被捕入狱。这件事情之后,不光是立志社从此消失,就连土佐的士族们也安静了不少,大家明白就凭自己身上这几两肉,断然不是明治政府的对手,所以还是安心过小日子吧,别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这样一来,纵然板垣退助本人不想放弃,可也已经没辙了。

就在此时,有人告诉他说,中江兆民先生来我们这里了。

其实中江兆民不是特意来找板垣退助的。前面我们也说过,他是去找自己的学生宫崎八郎,本想劝他别造反回去接着上课,却没想到晚到一步,于是没收回弟子只能收尸。悲伤之余,中江老师不得不原路返回东京,路过老家土佐的时候,变相在家乡看看风景,放松两天。

再说板垣退助当年跟坂本龙马虽然说不上很熟可但也算是打过几个照面,而对于中江兆民这位前海援队队员的大名也算是早有耳闻,所以一听到消息,他便决定前去拜访一下。

两个人见面之后就开始喝茶,喝完茶之后唠嗑,唠着唠着唠出感情来了,便无话不谈起来。中江兆民说起了宫崎八郎,板垣退助说起了立志社,然后两人唏嘘一阵,一个说活着真辛苦,一个说不辛苦,命苦。

大叹苦楚之余,板垣退助还是问了一句:“中江先生,依你看,现在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中江兆民因为刚才还处在一个诉苦的状态中,所以一时间没回过神来:“什么怎么办?”

“我本来想团结士族,却不料他们只是想着推翻政府,从来不考虑其他办法,所以才有了现在的这个结果,难道这个国家就只能由着萨长他们乱来吗?”

“为何要团结士族?”中江兆民很奇怪地问道,“士族之外的人要比士族多出不知多少倍,你只团结士族有何用呢?”

“那……”板垣退助也感到很奇怪,“那我除了士族之外……还能团结谁呢?”

“那就要看你想干什么了。”

“我只是想让民众团结起来,齐心协力建设这个国家,并且真正地掌握这个国家,而不是让偌大一个日本只属于那么几个人。”

中江兆民听完之后点了点头:“那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跟那群士族拉帮结伙。他们只是想恢复到德川时代自己能够拥有特权的那段时光去罢了,根本就没有几个人真正地在为这个国家考虑,而且这也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板垣退助听完之后,马上就回问:“那我应该跟谁团结比较好呢?”

“农民,你应该获得普通民众的支持。”中江兆民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得到农民的支持?”

中江兆民笑了:“现在开始准备立宪了,你知道吧?”

“嗯,这个自然知道。”前不久板垣退助还被拉去大阪开过关于立宪的大阪会议,尽管之后又再次宣布隐退,但对于日本要搞宪政一事还是相当清楚的。

“我在东京帮助那群人,接受他们咨询有关宪法的相关事宜,你也知道吧?”

“这个也已经听别人说过了。”

“现在的日本立宪是肯定的,可关于宪法该是什么样的,主要有两种分歧,一种是主张立德国式的,一种主张立英国式的,而我,却打算推行法国式的。”

接着,中江兆民开始给板垣退助说了一堆巴黎公社的故事。说者有意,听者动心,板垣退助当下就表示,自己从今往后就从农村开始拉帮结伙,有朝一日靠着人民的力量返回中央政府。

从那之后,他开始学起了西乡隆盛,没事就往农村跑,碰到农民也不管人家是要急着种地还是去上厕所,总之拉住就唠嗑,内容比较单一,通常情况下就是先跟人家说一通现在的大好形势,什么四民平等啦之类,然后表示,既然人人平等,那么农民就应该跟当年的武士一样,要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而要成为主人的话,那首先就要团结起来才行。

原本板垣退助觉得要激发起农民参政组党的热情,必须得花上好一番功夫才行,却不想事实大出他所料,农民们尤其是在明治维新之后靠着买卖土地发家的新兴地主们,对他宣传的那玩意儿特别感兴趣。

俗话说饱暖思权欲,很多农民在成为地主之后,有钱有地有老婆,过上了以前江户时代想都想不到的好日子,慢慢地就想弄个什么官来做做,所以他们对于板垣退助的那套理论非常感兴趣,认为这是让他们得到权力的重要阶梯。不过还有一句俗话叫穷则思变,更多的农民因为土地被兼并或者苦于每年的年租,过上了以前江户时代想都想不到的坏日子,现在听了板垣退助的理论之后,认为如果这套玩意儿真的实行了,自己真的能参政议政,说话有人听了的话,那么肯定能改善自己的生活质量。故而,一时间,板垣退助有了一大群簇拥者,并逐渐形成了一个以地主阶级为核心的庞大组织。

明治十四年(1881年),明治政府正式宣布,将在10年内制定宪法,召开国会。此时的板垣退助知道机会来了,他决定就在年内组党,名字也已经想好了,既然以自由民主为纲,那么这个党就叫自由党吧。

当年10月18日,日本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政党自由党在高知县诞生,板垣退助出任总理。自由党的宗旨是宣传民权自由,他们提倡主权在民,采取一院制,选举议员的方式为普选,也就是那种是个成年人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方法。

其实这一看就知道是中江兆民在背后出的主意了,因为不管是主权在民还是一院制,都是当年卢梭的最爱,而这种人人都能参政议政的阳光普照理念,赢得了一大帮子农民的支持。

这种事情一旦有人开了先河,后面自然就源源不断了。

明治十五年(1882年)三月十四日,日本第二个政党也跟着诞生了,它的名字叫立宪帝政党。这个党提倡的是君民一体共建和谐社会,并打算效仿英国实行两院制,然后实行有资格选举,支持者是一批新冒出来的资本家和知识分子,党魁则是早稻田大学创始人,板垣退助曾经的老盟友——大隈重信。

虽说两个党的宗旨有着相当大的区别,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走到一起。要知道,这两党的党魁本身就是同乡发小,在日本政坛上常年都是一派,最重要的是,这两位朋友现如今都是无官一身轻的在野人士,要想重新杀回庙堂,单枪匹马想必是不能够的,至少,也得有个伴。

就这样,自由党和立宪帝政党便结成了攻守同盟。

同时,自由党也开始招兵买马,广纳信徒,具体的操作办法说来比较单一,就是靠板垣退助的一张嘴,走到哪儿讲到哪儿,四处宣传,获取民心。因为这套理论在日本是初次登场而且确实很对一般民众的胃口,所以每到一处,板垣退助都受到了极为狂热的欢迎,拥有一大群粉丝;而每次演讲的时候,现场都是人山人海,一旦你挤进来之后,不到散场那是根本挤不出去的。

当年4月6日,板垣退助来到岐阜县内开演讲大会,众粉丝闻讯之后纷纷从全国各地赶来,只为一睹偶像风采。板桓退助一看群众热情居然如此高涨,当下也兴奋了起来,尽管之前两三天可能因晚上踢了被子所以有点感冒发烧,但还是强打精神在台上连续讲了两个多钟头,连水都没喝上一口。

演讲最终取得了圆满的成功,在粉丝们的一片欢呼声中板垣退助走出会馆,准备回宾馆睡觉,但是就在他刚刚走到玄关的那一瞬间,一个年轻人“噌”的一下蹿了上来,大喝一声:“国贼!”然后从身上“嗖”地摸出一把类似水果刀的短刀,接着就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地朝板垣退助胸口戳了过去。

且说板垣退助当年在土佐藩的时候,曾经是竹内流空手搏击的门徒,平素擅长空手格斗,要在平时,估计也就一把抓住对方手腕再一个耳光扇过去,便能当场搞定;可这一天因为感冒发烧在身而且又滔滔不绝讲了那么久,所以速度没跟上。尽管他抓住了对方伸过来的那只拿着刀的手,并且下意识地往下那么一按,但还是慢了一拍,刀依然插入了他的体内,不过万幸的是,那一按,使得刀子避开了要害,只是扎入了肉比较多的腹部而已,并且扎得也不深。但是他的腹部依然流出了大量的鲜血,将衣服都给染红了。

而凶手则被愤怒的粉丝们群脚踢翻在地,再踩上了好几十只脚,接着被扭送至当地公安机关。经日本公安干警突击审讯后得知,该男子名叫相原直,爱知县人,是个小学教师。他跟板垣退助并不相识,自然也没有私仇,同时,相原老师虽然每个月从政府那里拿工资,可除此之外,跟明治政府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前去刺杀板垣退助的原因只有一个:保守派的相原直认为自由党如此猛烈地在日本宣传人人自由的思想,很有可能引发全国性的混乱——因为如果人人都具备自由的思想,那大家便会自由地去做任何事情,比如造反。所以为了日本的未来着想,必须得把自由党给灭了,可无奈对方人多势众,相原老师一个人孤掌难鸣。思来想去之后,他觉得还是来一招擒贼先擒王,把自由党匪的匪首板垣退助给做了,或许大事能成也说不定。

身负刀伤的板垣退助虽说见了红,不过倒也没生命危险,当天被送入医院包扎了一下之后便安排进了普通病房住院观察。

第二天,自由党机关报《自由新闻》头版头条报道了这条消息,在描述了匪徒穷凶极恶的嘴脸以及板垣退助大义凛然舍生忘死为自己的精神之后,在文章的末尾加了这么一段话:

“总理(板垣退助)一手死死地抓住凶手的手腕,鲜红的鲜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但是,他那高大的身躯并未因此倒下,相反,总理怒视着凶手,大喝一声:‘板垣虽死,自由不灭!’声音洪亮,全场都为之而动容。”

“板垣虽死,自由不灭”这句被日本人代代口口相传的话,就是这么来的。

报道播出之后,全日本沸腾了,大家都没想到自己国家居然还有这么一号为了自由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哥们儿,一时间自由党名气大增,粉丝人数也大增,俨然一副全日本人气最高组织的模样。

但事后的一次私人谈话中,当朋友问起板垣退助说:“你这么大声喊,就不怕用力过度,伤口裂得更开?”

板垣退助无奈地笑了:“我要有这力气喊,早把它用在躲开这刀的工夫上了,你当我傻啊?”

朋友一惊:“你没说过这话?”

“你去被人捅一刀试试?当时根本被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怎么可能喊那种话?”

这应该是日本第一例利用新闻媒体搞炒作的事件,虽然跟板垣退助本人的意志没有丝毫关系。

而那位凶手相原直,后来被判处无期徒刑,发配北海道劳动改造。在监狱里,他通过多方面的报纸,了解了自由党的性质以及板垣退助这个人,深深地感到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是相当愚蠢的。于是他发愤图强认真改造,成为了当时北海道监狱里的优秀模范犯人,几乎年年能拿奖章。明治二十二年(1889年),因为国家立了宪法,所以大赦天下,然后相原直就被放了出来。当他重见天日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去东京拜访了正在搞反对党立宪自由党的板垣退助。

“板垣先生,对不起,当年真的对不起了!”

“你也是在为了国家考虑,所以我对此并不生气。不过,如果以后你还要干这种事之前,应该先去了解一下对方,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国贼,或者压根儿就不是,这样便不至于错杀好人了。”板垣退助从坐着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从现在开始,你就好好地先来了解我吧,如果当你确定我干出了什么类似于国贼的事情,欢迎你再来刺杀我。”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气度吧。

就在日本自由党的自由狂潮席卷全日本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且说当时日本管财政的地方叫大藏省,大藏省里最大的官儿叫大藏大臣。这位大藏大臣,名叫松方正义,鹿儿岛人,此人在上台之后,搞起了一套紧缩财政,冒着经济大萧条的危险强行整理货币,结果全日本发生了通货紧缩,也就是货币购买力下降,物价暴跌东西卖不出去。

而在这暴跌的物价里,跌得最厉害的便是大米,没几天就整体降价38%。这样一来,农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特别是靠卖大米发家的富农们,收入一下子便缩了水;惨一些的,家产直接就被缩光了,成了破产农民。

农民是自由党的主要成员,尤其是地主富农,整个党派都是靠他们养的,换句话讲,因为这场通货紧缩,自由党的经费来源发生了困难。

组织经费的缺失造成了组织成员的流失,组织成员的流失使得组织渐渐无法维持,组织渐渐无法维持让一些没流失的成员心态发生了变化。

本来大家是想欢聚一堂刮上一股自由风,然后以和平的手段让日本成为自由之国,同时也让自己成为这自由制度的缔造者,却不想天有不测风云,财路被断了,这下也别说什么自由不自由的,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所以很多自由党的成员一下子就恨上了松方正义,然后连带地恨上了明治政府。说实话从一开始满怀憧憬要做国家执政党一下子落到连肚子都难对付的境地,不恨政府也是很难的,可光是恨两下也就行了,接下来该干吗干吗去,经济萧条倒霉的又不是你自由党一家。

可一些党员却不干了,他们觉得,明治政府已经是一个烂摊子了,靠和平演变是不可能的,必须要来上一场革命,以自由的名义用铁拳将其砸碎。

1884年(明治十七年)2月,大约二十名自由党党员预谋刺杀枥木县县长三岛通庸,结果因对方没有出现在暗杀预定地点故而宣告行动失败。

同年9月,还是那群人,在听说枥木县将举行县政府办公大楼落成典礼之后,打算组队前去搞恐怖袭击,将县里的领导干部们给全部杀光。结果因实在太招摇,所以走半道上就引来了警察的询问,然后又因这帮人实在没什么经验,所以被当场识破,不得已只能流亡天涯,但因实在忍受不了每天被追捕的煎熬和压力,暗杀团的成员们最终在当月的23日集体到当地派出所自首去了。

一连两起暗杀未遂事件使得自由党一下子就被认定有非法组织的嫌疑,明治政府派人数度来找板垣退助谈心,问他是不是打算学一把江藤新平和西乡隆盛。板垣退助连连否认,说自己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结果明治政府大怒,表示你的人你自己都不知道还要你当这个党的总理作甚?

政府代表临走之前丢下一句话,如果再出这种事情,那你这个自由党的总理就该不自由了。

板垣退助陷入了沉思之中,最后,他做出了决定:解散自由党。

10月11日,自由党的机关报《自由新闻》发表了《告自由党员诸君》一文,一面哀叹种种暗杀暴力行为玷污了自由党的纯洁性正义性以及和平的本质,一面又表示,现在这种人实在太多,以至于自由党已经不能再继续存在了。

当年10月29日,板垣退助正式宣布,自由党解散。

日本第一个成立的政党,就这么如同昙花一现般,凋谢在了历史的舞台之上。不过,只是暂时的而已。

1890年(明治二十三年),也就是立完宪法的第二年,明治政府正式宣布,将于年内召开国会。消息一经传出,顿时全国就刮起了一股组党狂潮,有无数的人打算在这次具有跨时代意义的政治改革中投机一把,捞上一票。当时组党的情况之热闹,基本上可用“五人一党”来形容,或许有些夸张,但我个人认为也夸张不到哪儿去。

这世界上既然有人开新店,自然也就有人把老铺换新号,同样,也绝对会有人将那老店新开张。

大隈重信的立宪帝政党改了个名儿,叫立宪改进党,吸收了一部分当年被解散的自由党成员,同时也不再以创建和谐社会为理念宗旨了,而是主张要将国家掌握在人民手里,同时要给予老百姓一定的自由和参政议政的权利。

紧接着,退隐江湖多年的板垣退助又再度重现,和中江兆民以及另外一个叫大井宪太郎的家伙一起又组了个党,叫立宪自由党,宗旨没变,依然是民主自由。

立宪自由党和立宪改进党在当时被合称为民党,因为他们提倡的跟政府提倡的那些个什么皇权政治、天皇最大之类的指导思想基本相背,所以也就是今天所谓的反对党。

在这种情况下,明治政府也不甘示弱:既然你组党,那我也组个党给你看看吧。其实他们也不能示弱,必须组党,不然等选举了必输,到时候整个议院大楼一屋子的反对党,这事儿咋整?

于是,在内阁的授意下,日本又出现了两个支持政府的政党:一个叫大成会,一个叫国民自由党。前者的组建者叫作杉浦重刚,此人在后来受到了相当的重用,被明治天皇的儿子大正天皇请到宫里做老师,昭和天皇以及他的两个兄弟高松宫宣仁亲王以及秩父宫雍仁亲王这仨的帝王学,都是杉浦重刚给教的;而后者的创始人则是当年土佐藩的重臣,坂本龙马的老相识——后藤象二郎。

这两个党因为是跟政府穿一条裤子的,所以也被叫作吏党。

那会儿日本最大的四个政党就是他们了,其他的那种三人一伙五人一帮凑起来的玩意儿,因为实在是不具备什么像样的实力,故而不提也罢。

总体而言,当时的对决场面还是2对2的公平决斗。

7月1日,日本第一届众议院选举正式开始,大家拿着自己的收入证明和税单缓步走入投票点,领取了选票之后开始写起了自己要选的人的名字。

这次选举总共参加人数为45872人,占当时日本总人口的1.13%,而候选人总共有1243人,众选民将在这些人中选出300人作为第一届众议员。顺便一说,从各县能参选的人数来看,当时日本最穷的应该是东京,因为那里拥有投票权的人数只占总人口的0.35%。

投票采取的是记名投票,就是你在写完选谁之后还得写上自己的名字,防止某些人乱说乱动,比如把这神圣的一票投给松平容保、西乡隆盛之类的高人气朝敌。

要说日本人的效率还是很高的,短短几天便统计出了结果。根据统计表明:本次选举的投票率为93.91%,故而有效。得票最高的个人是来自佐贺县的松田久正先生,这人之后担任了第二届的众议员议长以及大藏大臣等要职,不过在此跟我们关系不大,所以略过不谈。

现在要说的,应该就是大家最关心的事情了,那就是反对党和吏党,到底谁在这次选举处女秀中,占据了更多的席位呢?

答案公布:是反对党。

在300个席位中,土佐(高知县)人板垣退助和中江兆民之宪政自由党占了130个,为四党之中最高的;肥前(佐贺县)人大隈重信的宪政改进党拿了41个位子,土肥两党加起来为171票。而吏党的大成会虽然拥有79个席位,可无奈碰到了猪一样的队友,国民自由党仅仅弄到了5个位子,也不知道这帮人平常都干了些什么伤天害理欺男霸女的事情,居然都没人搭理他们。此外,还有45个名额是属于无党派人士的,像松田久正,就是个不属于任何党的自由人。

值得一提的是,新选出来的300个参议员中,有191个是平民,而这些平民里,有超过100人是地主,也就是农业户口。换句话讲,日本第一届众议院里,不但坐着一屋子反对党,而且还是农民当家做了主。

虽说这实在算不上是民主制度的胜利,因为当年的日本压根儿就不民主——你纳税15日元才能有选举权这叫哪门子的民主?

可不管怎么说也能勉强算得上是民主观念深入人心的结果吧。

不过这个结果是让明治政府相当恼火的,毕竟他们谁也没想到,跟着洋人玩一把近代政治,结果整来了一帮反对党外加泥腿子。一些王公大臣在感到脸上无光之外,还生出了一丝危机感:这帮孙子不会就这么一直霸着众议院不走了吧?第二届第三届该不会还是这些泥腿子党吧?这样下去,我们的利益谁来保障?

于是,在第二届众议员选举的时候,时任农商务大臣的品川弥二郎搞起了暗箱操作,偷偷指示各地县官对民党的候选人进行拉拢软化,劝说他们放弃参加选举;软化不行的,就随便给安一个罪名,直接逮捕剥夺政治权利。后来这哥们儿玩大发了,甚至一度想把板垣退助也给抓起来,可当时板垣总理已经是堂堂一伯爵,抓他得有天皇的圣旨。结果品川弥二郎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一下壮了胆,居然真的上了一道折子,跟明治天皇说板垣退助意图谋反,请皇上下旨把他给逮了吧。天皇当场就回了两个字:滚蛋。于是也就只能作罢了。

不过品川弥二郎弄出来的这场操纵选举事件,最终引发了民众大规模的暴乱,各地选民和被选举人纷纷与前来干涉的警察发生肢体冲突,并引发了25人死亡,数百人受伤的流血事件。

日本历史上的第一回民主,基本情况便都在上述所说之中了。对于当时的日本人而言,民主的道路不仅是长得一眼望不到头,而且时不时地还要伴随着死亡,西方的近代制度也不是那么好学的,有时候往往也得付出代价。不过,依然有那么一批人坚定不移地走了下去,因为这是他们的信念和理想。

不过在理想实现之前,北洋舰队再度光临了。 D+NeEDz/bntPD2ie8/ZNvpVqUFm18KFct9Gu4bM6y8lvhLwdJO8C+HSxXfvkdtj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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