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让李鸿章后来引以为豪的,并非是曾拜在曾国藩曾文正公的门下,亦非组建了打遍长毛罕逢敌的淮军,而是创立了一支舰队,一支真正的近代化舰队——从军舰上的电灯泡到士兵穿在脚上的一双鞋子都无不透露着近代化气息的舰队。
那就是享誉全球的北洋水师——据好事者云,该舰队在当时世界上的排名虽说不知是第六还是第八,但在亚洲,却是铁板钉钉的龙头老大。虽然当时的亚洲基本上没几个像样的国家。而能够入他李鸿章李大人法眼的,更是只有东面的那个邻居——日本。
要说起这位邻居,那可是话长了去了,简单而言,若论关系,大家其实还算是同文同种的亲戚,可关键是哥们儿似乎不怎么爱干那血浓于水的事儿。两家相交两千余年,虽然好过也亲过,但同样吵过也打过。尽管双方都知道两虎相争的道理也确实两败俱伤过,可真到了该出手的时候,照样是不计后果挥舞着小板凳大板砖地就往对方头上招呼。
当然,招呼之前总也得吆喝两声,民间俗称叫板,这样显得厚道些。
明治十九年(1886年)八月一日,李鸿章的吆喝来了。
这天,还没完全成形,尚未被冠以“北洋水师”四字称号的清朝海军派出定远、镇远、济远以及威远四艘军舰组成了一支舰队造访了日本的长崎。
老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谁家也没有用不完的能源,四艘军舰之所以不远千里跑长崎来,主要有两个目的:
其一,前面说了,是来吆喝的,吆喝的原因在于朝鲜。
当时朝鲜的局势非常紧张,至于具体怎么个紧张法我们放在后面说,总之作为朝鲜的宗主国,大清王朝认为自己很有必要来亲自警告一下正在把手越伸越长的日本。
其二,是来长崎修船的。
这事儿说起来就比较没面子了。当时的大清王朝虽然是拼了命地找各国去买军舰,但却没有怎么修建造船厂,倒不是说没有,它也有过,早在同治五年(1866年),大清就有了由左宗棠创办的福建船政局,也确实能造船,只不过后来在光绪十年(1884年)的中法战争中,被法国人基本打成了废墟,差不多完全丧失了生产能力;而且对于李鸿章来讲,大清有没有造船厂意义其实并不大,因为急功近利的他宁可一掷千金去追求船坚炮利,却并没有耐心花上大量的时间来培养真正的海军人才,所以放眼整个大清,能开轮船的有,但能修轮船的几乎没有。
也就是说,所谓的北洋水师其实就是个一次性用品,别说上了战场被人打烂打残,哪怕是平常磕了碰了,都没人给你修。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年检”,那都没地儿找去。
反观日本,虽然造不出什么像样的军舰也买不起什么特别好的船,但他们能修,因为他们有不少造船厂,比如建造于1871年(明治四年)的横须贺造船厂,再比如这次给清国水师做检修的长崎三菱造船所,这些地方尽管不能造什么牛逼的好船,但搞搞例行维修还是绝对没问题的。
为什么偌大的一个清王朝没什么船厂日本却有不少,这主要得归功于一个人,那人的名字叫小栗忠顺。
剧透到此结束,更详细的事情我们仍是以后再说,这里把刚刚的话题给继续下去。
话说对于清国舰队的来访,日本方面还是比较重视的,先是组织人手在岸上搞了个热烈的迎接仪式,接着又表示,酒菜也已经准备好了,请大家赶紧趁热赴宴吧。当然,能上饭桌的仅限于当官的,至于底下的大头兵们,就自由活动吧。
于是,水兵们走出了兵舰,展开了自己的长崎一日游。
不过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比较痛苦的事情,毕竟身在异国,语言不通又不认识路,一大帮子人跟个没头苍蝇一般到处窜来窜去,算是给日本的道路养护部门免费轧马路了。
百无聊赖之际,有个人提议说,听说日本的女人不错,不如我们去青楼找乐子吧?
一群人立马兴奋了起来,纷纷举手赞同,在全票通过之后,大家开始四处找起红灯区。尽管语言不通,但根据在国内丰富的经验以及练就出的在这方面的敏锐判断力,还真的让这帮人给找到了游廊,也就是日本的妓院,于是,兴高采烈的清国士兵们吆三喝四,前呼后拥地迈开步子踏了进去。
然后就发生悲剧了。
由于不懂规矩外加态度极为嚣张,尽显兵痞本色,所以即便是见钱眼开的日本游廊也对这群远道而来的客人下达了逐客令。而这些一个个在刘公岛上横惯了的兵油子哪能忍受这种待遇?当场便闹了开来,动手砸起了店。眼看着这破坏神降临日本,店老板也不敢跟这帮人讲理,当然也讲不通理,所以只能把警察给找来了。
要说到底是天朝兵勇,虽然跟欧美列强那里只有低头哈腰的份儿,但对日本的警察这帮水兵还真有勇气,手里拿着游廊的各式锅碗瓢盆照着对方的脸就招呼了上去。一阵拳打脚踢家什乱舞之后,清朝水兵和日本警察分别受伤一人。双方一看打得差不多了,也就架着伤员各回各家了。
一起访日的清朝水师提督丁汝昌当天晚上将这些嫖娼不成反砸人店的玩意儿都叫到了一块儿,然后一顿痛骂,并严令他们从此以后如果上街,一律不许佩带兵器,也尽量避免去人多的地方。
倒不是说怕日本人,而是丁汝昌生性忠厚,不是一个爱惹事的主儿。他是安徽人,乃系淮军将领,属于自己老将军李鸿章一手给带出来的亲信,所以对待外国人也多少受点李鸿章的影响,就是我不怕你,我也不欺你。
反倒是日本人,在打完架之后开始了担惊受怕,毕竟海上停着四艘清国军舰,特别是定远和镇远两艘,两者为同一系列产品,排水量皆为7335吨,属于当时远东最大的铁甲战舰。当然日本曾经也有过那么几艘铁甲舰,不过跟定远、镇远两艘比起来,那就是老鼠跟大象的对比,最可怕的是,这两艘军舰上都安装了口径12英寸(305mm)的巨炮总共8门,这种大炮别说当时的日本没人见过,就算是听,都没人听说过。两艘军舰停在长崎港口,随便一艘上的一门炮那么放个几响,估计半个长崎就没了。所以尽管是清国闹事在先,但日本人也不敢乱动,最好就等这事儿这么渐渐地淡化,然后不了了之。
然而,这种事情往往是你越不想跟它混一块儿可它就偏偏要黏上你。
当年当月的15日,是清国海军的放假日,大家纷纷上岸逛街,打算弄点土特产带回家去。不过毕竟是在外国,为了防止迷路之类的事情发生,所以水兵们采取了几十个人一扎堆的集体行动方式,从早上8点就开始轧起了马路。
大概在中午时分,一队约莫六十多人的水兵旅游团路过了一家日本派出所,好戏就这么拉开了帷幕。
根据不久之前拍摄的一部叫《甲午风云》还是甲午什么玩意儿的片子所记叙,当这些清国水兵正走在路上的时候,突然就冒出来几个警察,说是要查证件,然后水兵很奇怪,说你好端端的干吗要查我,警察说,因为你是中国人,然后水兵在日本跟日本警察展开了武斗,场面相当激烈刺激,也很振奋人心。
不过从历史的角度或者是正常人类思维的逻辑角度来看的话,那只能给这部片子的这个片段两个字的评价:扯淡。
估计这导演是看多了类似于《含泪活着》或者是成龙拍的《新宿事件》等类似影视剧,要么就是看惯了那种“你的,良民证的有?”“嗨!太君,良民证的这里”之类的场面,然后非常想当然地认为日本警察有喜欢查人证件的好习惯。事实上虽说在今天,日本警察的确喜欢没事问候一下走在路上看起来比较像中国人或者韩国人的外宾,但也就是今天而已,在100多年前,人家根本就没这毛病。其次,就算是有这习惯他也不敢查,因为跟清国水兵过不去那就等于是跟门外的镇远、定远过不去,跟镇远、定远过不去,那就纯粹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犯不着吧!再次,事实上当时的日本在国际上的地位尽管跟清国差不多,都属于那种比原始土人要好一点,但还是被西方列强随便捏着玩的类型,但国力方面却要比自己多年来的老师傅差很多,不管是比钱,比人口,比GDP还是比军备。所以早在游廊出事儿的那天,明治政府方面就严令长崎警察,只许严防死守,不准主动挑衅。
他们不挑衅的结果就是被挑衅。
当这些清国水兵走到派出所门口时,突然其中的一人离开了队伍,迅速走到墙根,然后解开了自己的裤子。
也不知道这哥们儿是真尿急了还是故意的,总之他在警察面前乍泄了春光,然后遭到了日本警察的阻止——再怎么忍让克制,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总是不允许的。
早就看日本警察不爽的清兵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于是一拨人开始跟警察吵架,一拨人去叫援兵。不一会儿,在附近闲逛游荡的所有清国水兵都被叫了过来,总数量高达四百五十人,然后这伙丘八开始向警察发难,一边用手指直接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一边开始动手动脚起来。
在日本,用手指指着别人是相当不礼貌的事情,一般只有指犯人的时候才会用手指,所以现在水兵这么指着警察,等于就是侮辱了;而还有一些人则直接就把几个警察的帽子给拽了下来,或者用手里装着东西的购物袋开始拍打对方。
尽管受着莫大的羞辱,但日本警察依然保持了相当程度的克制,因为他们人太少,一个派出所区区十几个人,真打起来很可能五分钟就解决战斗了——被解决,再加上一想到门外定远、镇远两艘巨舰,大家也只有忍耐忍耐再忍耐了。
不过,这世界上既然存在着能忍的一类人,也自然存在着不能忍的一群家伙。
就在两拨人闹得正欢的时候,突然斜刺里噌噌噌地蹿出来几名彪形大汉,也不二话,抡起拳头对着其中的几名水兵就是五六拳,把他们当场就给打趴在了地下。
半路来了程咬金,这下双方都愣住了。这几个汉子,清国人不认得,日本警察却认得,他们都是经常在警察局门口招揽生意的黄包车夫,各个虎背熊腰,能抓小偷,能揍强盗。
再说清国水兵,尽管事出突然,把他们震住了那么几秒,但很快大伙就反应了过来,知道这下不能再打嘴炮了,该上真家伙了。只听得一声呐喊,众人齐刷刷地扑向了那几个横出头的黄包车夫——先弱后强,还算比较有战术。
而警察一看居然有人敢伤我同胞,也都忍无可忍了。他们不顾人数上的绝对劣势,同时也把两艘巨舰的事儿给忘在了脑后,拔出了腰间的刀就朝清国人身上砍去。
于是一场大战就这么爆发了。
水兵们尽管人多势众,但无奈丁汝昌将令在先,说是上岸观光一律不准带武器,违者军法处置,所以他们个个赤手空拳,完全就是活靶子。在一阵乱砍乱杀之后,大家受不了光挨砍没法还手这样的悲剧,开始逃窜了起来。
这一逃不要紧,活脱脱地就成了过街的老鼠。几乎全长崎的市民都被动员了起来,大家搞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人民战争:有的爬上屋顶,揭起自家的瓦片就朝水兵们的头上砸去;有的从家里挖出祖传的宝刀,挥舞着向水兵们的头上砍去;还有的当场吩咐老婆烧起了洗澡水,当然他并不洗澡,而是把这一盆盆刚出锅的滚烫滚烫的开水向着水兵们的头上浇去。
更有甚者,苦于手里没合适的家伙,干脆随手拎起一个夜壶,站在狭窄的巷子里,摆出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静候落单逃窜至此的清国水兵,来一个砸一个再泼上一身屎尿。
而长崎各地的警察也在此时都汇集了过来,战斗人数瞬间突破一百大关,大家奋力向着清国水兵发起了最后的总攻。
不幸陷入了这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的清国水兵最终被打死了5人,打伤44人,还失踪了5个。这事儿我到现在都觉得奇怪,繁华如长崎这样的地方,居然还会有人失踪?估计是被打晕了然后直接丢开水锅里给煮了吧。
消息很快就传回了中国,朝野震惊一片。大家都明白,大清王朝又丢人了。
本来嘛,身为近代海军军人,上岸组团嫖娼就已经够不光彩的了,结果你嫖娼没嫖成之后还在人家派出所门口随地大小便,还跟人动手打架,这简直就是无视党纪国法军规戒律,太没素质了。
最最关键的是,打架居然还没打赢。
你说你要是战场上打不过别人那也就罢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这一回你是被人老百姓拿着尿壶给抡死了五六个,丢不丢人哪,还亚洲第一呢,就没见过这样的。
无论是从道德素质的角度出发还是从事情的实际结果来看,这一回的清国水师都是一个现了大眼的存在,用李鸿章的话来讲,叫“争杀肇自妓楼,约束之疏,万无可辞”。
不过,这话是这么说,但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毕竟关乎面子问题。
所以在问及如何处理此事的时候,李大人摆出了一副出离震怒的面容,表示欧美列强也就罢了,现在小小的日本居然也敢太岁头上动土,殴打自己的子弟兵,是不是不想混了?
就这样,自打鸦片战争以来,大清帝国终于雄起了那么为数不多的一回,李鸿章亲自致电明治政府:要求严惩打人凶手,并且赔偿损失,如若不然,兵戎相见。
日本政府连忙喊冤,说这打架是双方的事儿,我们还死了人呢,凭什么要赔钱给你们?
这是实话,俗话说互相打架两败俱伤,日本方面自然也不可能毫发无伤,他们的警察死了2个,伤了20个,此外还有好些不明真相就乱加入其中丢砖头倒开水的围观群众也受了伤。
对此,李鸿章明确表示,多说无益,赶紧赔钱。
当时日本的外务大臣叫井上馨,这哥们儿对李鸿章说,我们谈谈吧。李鸿章说好,谈就谈吧。
于是,他派出了北洋的外交顾问,后来被誉为近代中国外交之父的伍廷芳先生。双方就长崎街头斗殴一事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伍廷芳口口声声罪在日本,并且三句话不离镇远、定远,意思很明确:你是要出钱呢,还是要出血。
井上馨被弄得只有招架之力,非常弱势地表示,这事情纯属误会,还请伍先生火气不要那么大。
对于他的说辞,伍廷芳是非常不屑的。他表示既然是误会那也无妨,不过钱总是要赔的,可以看在误会的分上,给你打个折,减掉几万,如何?
井上馨则坚持认为,打折降价都好商量,但既然是误会,那你们也该赔给我们钱吧?
伍廷芳说我累了,先回宾馆睡觉去了,改日等有空了再说吧。
井上馨说明天我就有空。
伍廷芳说是等我有空。
这话说得倒是硬气,但实际上倒也并非是这么一回事儿。
大清的镇远和定远此时就在长崎外,这是事实;镇远和定远很厉害,这也是事实;尽管两艘船缺弹少药,可并非是弹尽粮绝,真要打,还是能射出那么几发来的,这依然是事实。
基于上述事实,水师总教习英国人琅威理曾亲拍电报,建议李鸿章下令开战,直接拿大炮轰他娘的长崎,但却被拒绝了。
同时拒绝这个建议的还有丁汝昌。
这个行为被后世的好些人认为是懦弱保守,胆小怕事,其实不然。
长崎是当时亚洲著名的港口,也是九州的经济中心,这个众所周知,但除此之外,那地方更是一座要塞,外围有工事也有炮台,颇具战斗力。
所以李鸿章和丁汝昌认为,尽管自己手握大炮巨舰,可要是贸然地跟一座要塞对轰,并非明智之举。这显然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所作出的正确决定。不过,不打算动手并不代表不打算以动手为名相要挟。
就在伍廷芳跟井上馨扯淡的那会儿,当月的20号,李鸿章在天津紧急召见了日本驻清公使波多野章五郎。
李二先生当年已经六十有八了,不过身体依然相当健康,气血旺盛,尽管波多野章五郎坐着离他有好一段距离,却依然可以感受到对方浑身上下的怒火。
“公使阁下,你知道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么?”
波多野公使当然知道李鸿章说的是哪些事情,但他还是装了一回傻,假惺惺地问道是啥事,莫非天津的菜价又涨了?
“我说的是日本,不是大清!”李鸿章怒称。
波多野依然保持着很无辜的脸色:“目前尚未有电报送来。”
见对方装傻水平居然已经到了这般炉火纯青的地步,李鸿章也就不再绕弯弯了:“最近,我刚收到过一份电报,说你们长崎的警察跟我大清的水兵发生了打群架事件,双方互有伤亡。”
“那么,电报上有没有说群架的原因和伤亡的具体人数呢?”
李鸿章强压怒火,摆出了一副相当耐心的表情进行了讲解:“原因并未详细说明,但大致是因为水兵上陆购物引起的,这个不会错。伤亡人数的话我们这边死了5个,受伤几十个,你们那边我就不知道了。但有一点,贵国警察如此暴乱,公然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行凶,着实让我感到震惊,长崎县警是归长崎县管的吧?”
波多野说没错,长崎县警察的确归长崎县管,不归鹿儿岛县管。
李鸿章:“对于此事,长崎县政府必须要负起责任来。”
波多野表示这个好说,还有一件事儿得问问清楚:“贵国水兵上岸的时候,有携带武器吗?据我所知,海军的话即便不带刀枪,随身也会带着一些用来割绳子之类的小刀,这种东西一般是不离身的。”
这话不说倒还罢了,刚一说出口,李鸿章就勃然大怒:“这次上岸,水军提督丁汝昌就是考虑到两国交好,连你说的那种小刀子都让他们给卸下来了,可你们的警察,却扬起长刀砍我国手无寸铁的士兵,这真是让人觉得太过分了!”
李鸿章越说越气,波多野想插话都没机会,老爷子一边拿拐杖敲击着地板一边又接着说道:“你们国家长崎的警察跟我们国家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用刀用枪赶尽杀绝?我记得几年前,也是在长崎吧,也是警察吧?砍杀了我国侨民一人,我说你们到底打算怎样?今天我干脆就把话给挑明了吧,就在昨天,我大清舰队的英国总教官琅威理发电报跟我说,水师已经整装待发,随时可以跟你们日本开战;而我念在两国交往千年之久,所以给否决了,公使先生,你看如何?是不是要跟你们真刀真枪地干一场,你们日本才肯善罢甘休啊?”
李鸿章说的三四年前警察砍华侨一事儿,还真有,那是发生在1883年(明治十六年)的时候,一个在长崎的中国哥们儿因为吸食鸦片还拿出去贩卖,结果被日本的警察给追捕。在此过程中双方引发了抓捕和拒捕事件,然后那位中国人非常不幸地被警察给一刀送上了路。事后清政府虽说因为自知理亏所以也没怎么深究,但总觉得心里硌硬得慌:你抓就抓了,他拒捕你用棍子打一顿那不还是能抓么?没必要活活砍死吧?
波多野一看对方真怒了,心说不好,连忙一边劝一边扯开了话题:“贵国的军舰是从朝鲜元山来的吧?”
“不错,总共四艘军舰,从朝鲜来长崎修理的。”李鸿章说道,“不过从今往后,我大清的军舰一律去香港或者上海修缮,绝对不会再麻烦贵国了。”
波多野连忙表示您别介,以后要修船了还是来我们这里,价钱好商量,生意大家做,有财大家发。一阵赔笑之后,他继续转移起了话题:“听说贵国海军名将丁汝昌将军也去了长崎吧?”
李鸿章说废话,丁汝昌不去谁带队啊?然后一想不对,心说不能让这家伙再这么胡搅蛮缠满世界转移话题了,于是把脸一板,沉下声道:“公使阁下,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贵国的警察凭什么就要拿刀砍我大清水兵?这中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现在是清日两国最需要友好相处的时候,你们却做出这种事情来,难道就从来不考虑后果么?”
波多野一看装傻充愣这招在李鸿章这里似乎不太好使,于是也就干脆不玩这套了,正色道:“我国的警察虽说不是什么神佛,但也绝对不会随意施暴伤人,更何况现在日本已经立宪,全国实行法治,警察也有警察法来约束,如果他们敢乱来的话,法律根本就不会放过他们。而我想,这世界上是没有人会故意跟法律过不去吧!”
李鸿章一笑:“你的意思是说,我大清水兵动手在先,你日本警察防卫在后?你也知道你们的警察不会跟法律过不去,可我们的士兵难不成会赤手空拳地跟拿刀子的过不去?是你傻呢,还是你觉得别人都傻?再说了,如果是我们这边先动的手,难道你们长崎县的县衙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吗?可事实证明,他们确实一点动静都没有,这点你怎么说?”
波多野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把皮球给踢了回去:“李大人的意思是……”
李鸿章干脆就挑明了:“这件事情就是你们长崎的警察对我大清长期的仇视所造成,你就不要找别的借口了。”
波多野一听这话自然矢口否认,当即表示日清两国友谊源远流长,更何况长崎警察跟清国水兵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大家素不往来,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去,怎么可能仇视对方而且还是长期的,你要说临时性仇视那还能理解。在话的最后,波多野公使还补充表示,我们日本人又不是美国人,跟你们大清不争房子不争地,也不抢饭碗,根本就没有仇恨的理由啊。
波多野之所以把美国人给拉出来说事儿,那也是有原因的。当时美国正在闹排华,因为他们刚刚废除了奴隶制度,使得全国劳动力的价钱都普遍上涨,可唯独华工不但不怕吃苦而且还不要高工资,所以备受各界资本家等用工单位的青睐,再加上中国人又老实本分,美国工人闹罢工他们不闹,美国工人要涨工资他们觉得这样就好,如此一来,那么就等于是中国工人抢了美国工人的饭碗,而且双方还结下了梁子——只要有中国人在,罢工铁定闹不成,因为工厂长不怕你黑人白人不干活,反正有的是中国工人肯干。
没有先进阶级的领导,导致了众美国劳动人民的思想觉悟比较低。他们错误地认为,造成自己收入低廉、被抢饭碗,还无法罢工的直接原因是那些成千上万漂洋过海移民来的辫子男,却并没有认识到这种迫害工人阶级的真正罪魁祸首是万恶的资本主义制度以及吸人血的资本家。
结果就是在1885年(明治十八年)的时候出事儿了。当时怀俄明州的石泉矿区在白人矿工的发动下举行大罢工,然后华人劳工表示不参加,双方发生了冲突。在类似于工会组织性质的团体劳工骑士团的带领下,众白人矿工抄起家伙,捣毁矿区内华工住宅村,并杀死28名中国人,然后立场坚定地表示:在不开除所有华工之前,免谈复工。
消息传到大清,李鸿章跟慈禧都很窝火,但也没辙:首先,移出去的人民泼出去的水;其次,对方是美国。所以这口气也就只能憋在心里,一直没敢吭声,现在波多野章五郎不知好歹旧事重提,等于是戳了李鸿章心窝子一记,所以他火大了:“什么美国?美国是什么?那能跟现在的事情相提并论吗?美国人跟我们那是老百姓与老百姓的冲突,你们日本人那是军人和军人的打斗!能一样吗?”
当时清朝还没有引进警察制度,所以李鸿章一直觉得警就是军,军即是警,都是国家武装力量的一部分,所以便将其归为一类给说了出来。这句话分量很重,仔细想一下就会明白,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军人和军人的打斗?没错,在战争时期。换句话讲,李鸿章的潜台词其实就是一句反问:你们日本的军人打我们大清的军人,是打算宣战吧?
波多野虽说爱装傻,但绝非真傻,他马上就知道对方的意思了,但也不方便明确回答是开战还是不开战,只能抓李鸿章的语病:“警察跟军人绝非一样东西,一个是保家卫国的,一个是维护地方治安的,所以不能混为一谈。”
李鸿章显然已经是很不耐烦了,表示这警察也好军人也好怎么都好,反正,这事儿绝对不能让你们这么就此不了了之。我已经先派伍廷芳等作为专使找你们的外务省去了,驻日各公使参赞也会去活动,不管怎样,你们日本方面也得给我高度重视起来。
波多野章五郎连忙表示一定一定,伍专使如果真去日本了,外务省一定会好好款待请他吃国宴的,您老就一百个放心吧。
于是会见到此结束,李鸿章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而伍廷芳去日本的情况在之前我们也已经说了,这里就不再重复。
事已至此,井上馨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了,多年来一直慈眉善目的老师傅今天终于发火了,铁了心地要跟自己玩一场硬的了,面对北洋的军舰大炮,日本的那几艘战争时代打炮、和平年代打鱼的破船自然硬气不起来,要想解决此事,唯一的办法就是寻求外援。
于是,他一边好言安抚伍廷芳,说这事儿好商量,别着急,一边请来了英国和德国介入调停。经过周而复始的来回磋商,大家终于在第二年,也就是明治二十年(1887年)的二月敲定了协议:双方认可此事为因语言不通而引起的误会,对各自做出的不理智行为承担相应的责任。
所谓的责任,其实就是钱,用金钱来表示你所需承担的责任。
根据双方协定,既然是误会,而且又是群殴,所以就不再找相关责任人了,反正也找不到,但对于赔偿一事,却是非常有必要说说清楚的。好在对于双方伤亡者的抚恤,大家也有了一个基本的共识:军官、警官的恤金每人6000日元,水兵、警察恤金每人4500日元。水兵因伤残废者每人2500日元,至于见义勇为的那几个日本老百姓,不管死活自然是没得赔的。这样算来的话,日本方面需要承担52500日元的赔款,而清朝因为杀的人少,被杀的多,所以只要付15500日元就行了。
明治时代的日元很值钱,和今天相比基本上在1比1万左右,也就是当年的1日元等于现在的1万日元,52500日元的话,大致折合人民币约4000来万,算是巨额了。
很多人都把这次交涉的成功认为是清朝自鸦片战争以来头一回的外交大胜利,这根本就是扯淡。
要论单价,日本普通警察的身价几乎是清国水兵的两倍,我们之所以得得多那纯粹是我们死得多。如果这也算是胜利的话,那我实在不知道失败是个什么样子了。
此外,长崎事件再度让日本朝野对大清感到了两万分的不爽,同时他们也清楚地认识到,北洋水师的存在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必须要予以解决。
战火,就快要被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