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短暂的风暴让空气清新了一小会儿,随后,来自巴尔米拉区的风中再次弥漫起垃圾、烧焦油脂和烂鱼的臭味。
丹德里恩请杰洛特在旅店过了一晚。吟游诗人的房间是个舒适的小窝,字面意义上的“小窝”,二人错身时必须侧过身子。幸好床铺够大,足以容纳两人,且结实耐用,不过床架总是发出响亮的嘎吱声,草褥也被旅行商人们压实了——他们对激情洋溢的婚外性游戏无比热衷。
天知道为什么,那天夜里,杰洛特梦到了丽塔·尼德。
两人在附近的集市吃早饭,吟游诗人早先发现,那里提供美味的沙丁鱼。今天丹德里恩请客,杰洛特欣然接受。通常情况是反过来的,一贫如洗的丹德里恩总要仰赖杰洛特的慷慨。
他们坐在粗糙的桌旁,大口吃着酥炸沙丁鱼,盛鱼的木托盘足有手推车车轮那么大。猎魔人注意到,丹德里恩有时会惊恐地看着周围。每次诗人觉得某人盯着他们看了太久,就会全身僵硬。
“我觉得,你应该找件武器什么的,”最后,丹德里恩嘟囔道,“带在身上显眼的位置。昨天咱们就该吸取教训了,你说呢?瞧见那边展览的盾牌和锁甲没?那是家铠甲铺,肯定也有刀剑之类。”
“武器禁止带进城区,”杰洛特啃净一根沙丁鱼脊骨,吐出一块鱼鳍,“访客的武器会被没收。只有匪徒才会拿着武器到处闲逛。”
“确实。”吟游诗人用下巴指指一个经过的无赖,那人扛着一把长柄战斧,“但在凯拉克,颁布并执行禁令,以及惩罚违反者的人是费朗·德·雷天哈普——你知道的,他是我堂兄。既然熟人关系网是不容侵犯的自然法则,我们就不需要在意什么地方禁令。我宣布,我们有权拥有并携带武器。等我们吃完早饭就给你买把剑。老板娘!鱼真好吃!请再炸一打!”
“吃这些沙丁鱼时,我意识到,丢弄那两把剑纯粹是对我贪心与势利的惩罚。”杰洛特丢掉一块仔细咀嚼过的沙丁鱼骨,“因为我想奢侈一下。我在附近找到一份活儿,于是顺道来了凯拉克,想去远近闻名的‘万物本性客栈’大吃一顿。我完全可以去别的地方吃点牛肚、卷心菜和豌豆,或者喝碗鱼汤……”
“实话跟你说,”丹德里恩舔舔手指,“‘万物本性客栈’的饭菜确实不错,但也只是众多去处之一。有些餐馆的味道不比那儿差,甚至更胜一筹。比如说苟斯·维伦的‘藏红花与胡椒’;诺维格瑞的‘汉·瑟宾’,那家店有自己的啤酒厂;另一个选择是离这儿不远的‘小奏鸣曲’,就在希达里斯,那儿有这片海岸最棒的海鲜;马里波的‘里沃利’,有道名菜是布洛克莱昂松鸡,涂上厚厚一层猪油,简直美味绝伦;艾德斯伯格的‘费尔·德·莫利内’有名闻遐迩的野兔里脊肉配维德蒙王羊肚菌;还有希伦顿的‘霍夫梅耶’,哦,等到秋天万圣节之后,可以去那儿尝尝烤鹅配梨酱……或者去阿德·卡莱城外几里远的‘两条泥鳅’,一家位于十字路口的普通旅店,我在那儿吃过最入味的烤猪肘……嘿!瞧瞧谁来了。刚刚才提到他呢!欢迎,费朗……我是说,呃……指控官阁下……”
费朗·德·雷天哈普独自走近,挥手示意他的随从们留在街上。
“朱利安、来自利维亚的阁下,我带来一些消息。”
“必须承认,我都等不及了。”杰洛特回答,“犯人怎么说?我是说,昨天趁我手无寸铁袭击我的那几个。当时他们嗓门可大了,那就是他们参与偷剑的证据。”
“很不幸,我们没发现这方面的证据。”指控官耸耸肩,“那三个犯人是典型的流氓,关键还很愚蠢。的确,他们袭击了你。听说你没有武器,他们的胆子就壮了起来。你丢剑的风声走漏这么快,多亏了卫兵室那些女士,然后立刻有人自告奋勇……说实话,这不算特别意外。你不怎么招人待见……也没想方设法让别人喜爱或欢迎你。拘留期间,你还打伤了狱友……”
“说得对,”猎魔人点点头,“都是我的错。昨天那些人受了伤,他们有没有投诉我?有没有要求赔偿?”
丹德里恩大笑起来,但马上闭了嘴。
“昨天那起事件的目击证人,”费朗·德·雷天哈普语气刻薄地说,“说那三人被你用桶板殴打。下手很重。其中一个……甚至尿了裤子。”
“也许他兴奋过头了。”
“即使失去了抵抗能力,再也构不成威胁,他们依然遭到痛打。”指控官的表情毫无变化,“这就超过了正当防卫的界线。”
“我不会担心的。我有个好律师。”
“要不要来条沙丁鱼?”一阵凝重的沉默过后,丹德里恩开口道。
“我要通知你,调查正在进行中。”最后指控官说道,“昨天被捕的那些人没参与偷盗你的武器。我们询问了几个可能犯案之人,但没找到任何证据。我的线人也没能提供线索。但我们得知,你丢剑的传闻在本地的犯罪圈子里引起不小的骚动——这也是我来这儿的主要原因。有些生面孔接连出现,他们想跟猎魔人打上一架,尤其是手无寸铁的猎魔人。因此我建议你提高警惕。同类事件很可能再次发生。我敢说,朱利安,在这种情况下与来自利维亚的阁下同行……”
“我陪杰洛特去过更危险的地方,卷进过本地流氓难以想象的困境。”吟游诗人骄傲地回答,“如果你同意,堂兄,可以为我们提供一支武装卫队。就当是防患于未然吧。不然的话,等我和杰洛特又痛打了一批社会渣滓,他们又该抱怨我俩越过正当防卫的界线了。”
“前提是他们真是社会渣滓,而不是某人雇来的打手。”杰洛特说,“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所有可能性都会纳入考虑。”费朗·德·雷天哈普打断他,“调查还将继续。我会安排人手保护你们。”
“我们深表感激。”
“再会。祝你们好运。”
海鸥在城市屋顶上方啼鸣。
他们没必要浪费时间去那间铠甲铺的。杰洛特只要扫一眼展示刀剑就够了。看到价格,他耸耸肩,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店铺。
“我以为我们商量好了。”丹德里恩跟着他来到街上,“你该随便买几件旧货,免得看上去手无招架之力!”
“就算花你的积蓄,我也不想把钱浪费在旧货上。那些都是垃圾,丹德里恩。批量生产的破铜烂铁,给廷臣准备的装饰细剑,只适合打扮成剑客去参加化装舞会,价钱却能让人笑掉大牙。”
“那我们再找一家店!或者工坊!”
“哪儿都一样。价格低廉、质量低下、只能撑过一场打斗的武器确实挺有市场的。可惜他们的服务对象不是胜利的一方,因为这种武器在回收时已与废品无异。有些市场专门出售闪闪发亮的装饰用武器,好让花花公子们带出去炫耀。那种武器连香肠都切不开,除非是肉泥肠。”
“跟平时一样,你又在夸大其词了。”
“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成了恭维。”
“怎么可能?那我恳请你告诉我,我们去哪儿才能弄到好剑?不能比你丢的剑差,甚至要更胜一筹?”
“这里肯定有铸剑行家。也许某人的存货里就有像样的好剑。但我的剑必须适合我的手掌尺寸,必须按我的要求铸造完成。这得花上几个月,甚至一整年。我没那么多时间。”
“但你必须弄把剑,”诗人严肃地评论道,“要我说,还得尽快。你还有什么选择?也许……”
他压低声音,扫视周围。
“也许……你可以去凯尔·莫罕?那里肯定……”
“当然。”杰洛特咬着牙打断他,“那里当然有。凯尔·莫罕的刀剑储量充足、品种齐全——包括银剑在内。可那儿离这儿太远了。现在每天都下大雨刮大风,河水泛滥,道路泥泞,骑马回去得花上一个月。何况……”
他恼火地踢开一只被人丢弃的破篮子。
“我的东西被人偷了,丹德里恩。我中了圈套,丢了东西,像个彻头彻尾的废物,维瑟米尔会毫不留情地嘲笑我。如果我碰巧在要塞里遇见其他猎魔人,他们也会嘲笑我,把我当成多年的笑柄。不行。绝对不行。我得用其他手段解决问题,而且要亲自解决。”
他们听到了笛声和鼓声。二人走进一片小广场,那里有个蔬菜集市,一小群游荡诗人 正在表演晨间曲目,内容既简单又愚蠢,几乎一点都不好笑。丹德里恩走在货摊之间,品尝着在柜台上展示的小黄瓜、甜菜根和苹果,以令人钦佩和惊讶的专业水准给出评价,同时不忘跟女摊贩讨价还价、眉目传情。
“泡菜!”他高声说着,用木钳从桶里捞出几块,“尝尝看,杰洛特。很好吃,对吧?这样的卷心菜不但美味,而且有益健康。冬天缺乏维生素时,它能保护你不得坏血病。另外还是极好的抗抑郁药物。”
“怎么说?”
“你吃掉一大碗泡菜,喝下一大壶酸奶……要不了多久,你就不用担心抑郁的事了。你会忘掉抑郁。有时能持续很久。你在盯着谁看呢?那个女孩是谁?”
“一个熟人。在这儿等会儿。我跟她说几句话,马上回来。”
他看到了玛赛珂,就是丽塔·尼德家里那个女孩。女术士的学生满脸害羞,头发顺滑,一身朴素却高雅的红木色连衣裙,足蹬软木坡跟鞋。她迈着优雅的脚步,踩过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路,随时留意着地上湿乎乎的菜叶。
他走过去,让她吃了一惊。女孩站在番茄摊前,正往挎在臂弯的篮子里装番茄。
“你好。”
女孩本来就皮肤白皙,看到他时脸色更白了。要不是有货摊挡着,恐怕她还会后退几步。她好像要把篮子藏到身后。不,不是篮子。是她的手。她想藏起紧紧裹着丝巾的前臂和手。杰洛特注意到她的反应,出于一阵难以解释的冲动,他抓住了女孩的手。
“放开我。”她低声说着,试图挣脱。
“让我看看。听话。”
“别在这儿……”
她任由杰洛特拉着自己离开市场,来到没人的地方。他解开丝巾,忍不住咒骂起来。骂得又大声又难听。
女孩的左手前后颠倒,在手腕处转了半圈,拇指朝向左边,手背朝下,手心朝上。他不禁注意到,她的生命线长而整齐,感情线异常清晰,但却断断续续的。
“谁干的?是她吗?”
“是你。”
“什么?”
“是你!”她猛地抽回手,“你利用我嘲笑她。她可不会善罢甘休。”
“我没……”
“……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她直视他的双眼。他错看了她——女孩既不胆小,也不害羞。“你能想到的,也应该想到。但你却宁愿玩火。值得吗?这下你满足了?让你心情好点了?以后有资本去酒馆跟朋友们吹嘘了?”
他没法回答。他无言以对。令他惊讶的是,玛赛珂突然笑了。
“我不怪你。”她语气轻松地说,“你的游戏也让我乐在其中。如果有那个胆量,恐怕我当时会笑出声。把篮子还给我,我赶时间。我要买东西,还要约见一个炼金术士……”
“等等。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拜托,”玛赛珂的语气微微变了,“别再插手了。你只会越搞越糟……不管怎么说,我已经逃过了惩罚。”片刻后,她补充道,“她已经对我留手了。”
“留手?”
“她完全可以把我的双手都颠倒过来。她可以扭转我的双脚,让我脚跟朝前。她可以调换我的双脚,左换右,右换左。她对别人这么做过,我看到了。”
“那你……”
“……疼不疼?只疼一下。基本上我当场就昏了过去。干吗这么瞪着我?没什么大不了的。希望她把我的手转回去时也能这样。最多几天以后,等她享受完复仇的快感就行。”
“我要去见她。马上。”
“馊主意。你不能……”
杰洛特用手势打断她的话。他听到人群起了骚动,看到他们四下散开。游荡诗人们停止演奏。丹德里恩站在稍远处,冲他打出急促而匆忙的信号。
“你!废物猎魔人!我要跟你决斗!咱们打一场!”
“该死。让开,玛赛珂。”
一个矮小敦实、头戴皮革面罩、身穿熟牛皮胸甲的家伙走出人群,晃了晃手里的三叉戟,左手在空中展开一张渔网,挥舞起来。
“我是敦敦·祖罗加,网戟角斗士!我要挑战你,猎……”
杰洛特抬起一只手,用阿尔德法印打中对方。他用上了全力。人群惊呼出声。网戟角斗士敦敦·祖罗加飞到半空,被自己的渔网缠住,两腿乱蹬,撞塌了一个卖硬面包圈的货摊,重重地摔在地上,脑袋狠狠砸中一尊铸铁雕像,发出响亮的“哐当”声。雕像的造型是个蹲坐的侏儒,不知为何竖立在一家供应男子服饰用品的店铺前。这一下飞得漂亮,游荡诗人们爆出雷鸣般的喝彩。网戟角斗士躺在地上,性命无碍,可惜意识已经神游天外。杰洛特不慌不忙走上前去,狠狠踢中他的肝脏部位。有人抓住他的袖子,是玛赛珂。
“别。拜托了,不要。别再打了。”
杰洛特本想继续狠踹那个网戟角斗士。他很清楚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哪些事又非做不可。他没有在这种事上听人话的习惯——尤其是没被别人狠狠踹过的人。
“拜托,”玛赛珂重复道,“别拿他撒气了。别因为我、或者她、或者你自己搞砸了一切,就拿别人撒气!”
他听了进去。杰洛特挽起她的胳膊,看着她的眼睛。
“带我去见你的女主人。”他坚定地宣布。
“这样不好。”她摇摇头,“后果会很严重的。”
“对你来说?”
“不。不是对我。”
狂野之夜!狂野之夜!
有你共我,
即便是狂野之夜,
亦将化作你我之飨宴!
——艾米莉·狄金森
我每日重复无谓的任务,
抚摸她每寸肌肤,尽到自己的义务。
亲吻她开启的樱唇,称颂她的美丽,
人们却当面叫我叛徒。
——莱昂纳德·科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