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只为杀戮而活。
它身下是被阳光温暖的沙砾。
透过毛发般的触须与刚毛,它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即使在远处,艾达怪也能清晰而准确地感受到震动,甚至能判断出猎物的前进方向、移动速度,以及重量。同多数掠食者一样,猎物的重量对它至关重要。潜行、进攻和追赶都要消耗能量,这些都要靠食物的热量补充。假如猎物太小,多数掠食者会放弃进攻,但艾达怪不同。它的存在不是为了进食与物种延续。它生来可不是为了这些。
它,只为杀戮而活。
它小心翼翼地移动腿脚,钻出地洞,爬过一截腐烂的树干,弹跳三下蹿过空地,一头钻进满是蕨类的矮树丛。它融入其中,迅速而无声地移动、奔跑,如巨型蚂蚱般飞身跃起。
它在树丛中伏低身体,腹部的分节甲壳贴紧地面。地面的震动越来越清晰。艾达怪的触须与刚毛轻轻脉动,渐渐构成一幅影像,一个计划。现在,艾达怪知道该在哪里接近猎物;在哪里拦住它;如何逼它逃窜;如何从后方猛扑到它身上;剃刀般锋利的双颚该攻向哪个高度,方能撕开对方的咽喉。震颤与脉动唤醒了它的记忆——猎物在身下挣扎的愉悦,热血喷入口中的狂喜,痛呼声划破空气的意醉神迷……它的身体微微发颤,双螯与须肢忽开忽合。
地面的震动愈发清晰,渐渐分出变化。现在艾达怪知道,猎物不止一个。可能三个,也可能四个。两个以最普通的方式震动地面。第三个体型与重量较轻。第四个——假如真有第四个——引发的震动既轻微又迟疑,而且没什么规律。艾达怪停止移动,绷紧身体,将触须探出高草,确认空气的流动。
地面的震动终于给出信号,艾达怪等待的时机来了。猎物分开了。其中最小的那个落了单。第四个——最不清楚的那个——消失了。原来那是个假信号,是错误的回音。艾达怪用不着管它。
最小的目标离其他人更远了。地面的震动更加强烈,也更近了。艾达怪用后腿撑起身子,凌空跃起。
小女孩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她没跑,而是愣在当场。尖叫声经久不散。
猎魔人朝她冲去,在跳跃途中拔出长剑,但马上发现不对劲儿——他中计了。
拖柴车的男人发出尖叫,在杰洛特眼前飞起六尺多高,鲜血四下飞溅。他摔在地上,随即再次飞起,身体一分为二,各自喷出鲜血。这回他不叫了,轮到另一个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后者同她女儿一样,吓得动弹不得。
虽然猎魔人自己也不敢相信,但他救下了她。他猛地一蹿,将浑身是血的女人从小路推进森林,倒进那片蕨类植物中间。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又中计了:这是个陷阱。那道扁平、多肢又快得离谱的灰影离开了手推车与第一个猎物,正朝第二个目标爬去,逼近了仍在尖叫的小女孩。杰洛特加快速度,随后猛追。
如果小女孩还留在原地,恐怕他就赶不上了,好在她恢复了思考能力,拔腿就跑;但那灰色怪物轻而易举就能追上并杀死她,然后折返回来解决那个女人。如果猎魔人不在,事情一定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杰洛特追上怪物,奋力一跃,用脚跟踩住它一条后肢。如果他没能马上又跳开,恐怕会失去一条腿——灰色怪物扭动身体,动作快得出奇,弯曲的双螯骤然合拢,仅以毫厘之差错过他的皮肉。不等猎魔人站稳,怪物跳离地面,发起进攻。杰洛特本能地做出防御,长剑划出一道宽阔却无章法的弧线,堪堪逼退怪物。他没能伤到对手,但已占了上风。
他纵身跳起,落向那只怪物,反挥利剑,劈开了它头胸部平坦的外壳。怪物晕头转向,还没缓过神,又被第二剑砍断了左颚。它再度进攻,挥舞着肢体,试图像野牛一样,用剩下的颚将敌人刺穿。猎魔人砍掉它另一边巨颚,迅速反向劈砍,斩断一条须肢,继续出手砍向它的头胸部。
艾达怪终于明白自己陷入了危机。它必须逃跑。逃到远处,找个藏身之所,躲避起来。它,只为杀戮而活。为了杀戮,它必须再生。它得逃跑……逃跑……
但猎魔人没给它机会。他追上它,踩住后半段胸节,自上而下狠狠劈出一剑。这一次,甲壳脱落,黏稠的绿色体液自创口泉涌而出。怪物用力挣扎,肢体胡乱敲打着地面。
杰洛特再度挥剑,彻底砍掉了那颗扁平的头颅。
战斗结束,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远处传来雷鸣。风声渐起,天色变暗,表明风暴就要来了。
初次见面,新任地区行政官阿尔伯特·斯穆尔卡就让杰洛特想起了芜菁——他矮胖、肮脏、厚脸皮,而且相当无趣。换言之,跟杰洛特打过交道的其他地方官没什么两样。
“看来是真的,”行政官说,“要处理麻烦,没什么比得上猎魔人。上任行政官乔纳斯对你们简直赞不绝口。”他停了一下,不等杰洛特回答又继续说下去,“想想吧,我曾以为他是个骗子。我是说,以前没法完全相信他的话。我知道那些童话故事是怎么传出来的,尤其是在老百姓中间。他们津津乐道于各种奇迹和奇异事件,或是拥有超凡力量的猎魔人。现在我们发现,这反而是再真不过的真相。无数人死在小河对岸的林子里,因为那是通往镇子的捷径,好多蠢货就去了那边……走向自己的末日。就算有人警告也无济于事。现在这世道啊,最好别在荒郊野外游荡,或者徒步穿越森林。怪物与食人恶魔无处不在。泰莫利亚的图卡吉丘陵刚刚发生了可怕的事——一只森林食尸鬼在某个烧炭工营地杀了十五人。那地方叫‘兽角村’,你肯定听说过,对吧?凭良心讲,是真事,我敢用性命发誓。据说连巫师都跑去兽角村调查了。啊,故事讲得够多了。我们安塞吉斯就安全多了。这还多亏了你。”
他从抽屉柜里取出一只小钱箱,在桌上摊开一张纸,用羽毛笔蘸了蘸墨水。
“你答应过会杀了那只怪物,”他头也不抬地说,“看来没骗人。你四处漂泊,却很守信……你还救了那些人的命。那个女人和那个小丫头。她们谢过你没有?有没有向你鞠躬致谢?”
不,她们没有。猎魔人咬了咬牙。不等她们回过神,我已经离开了——在她们意识到被我当成诱饵之前。出于自负,我本以为自己能救下他们全部。所以,在那女孩醒悟之前——在她明白,是我害她失去父亲之前——我就离开了。
他感觉很糟。一定是因为他在战斗之前服用的灵药。一定是。
“那怪物真让人作呕。”行政官往纸上撒了些沙子,然后抖到地板上,“他们把残骸搬来时,我看了一眼……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杰洛特也不确定,但他不想暴露自己的无知。
“一只变形蛛魔怪。”
阿尔伯特·斯穆尔卡动了动嘴唇,想要重复那个词,可惜没成功。
“呸,管它呢,爱叫啥叫啥吧。你是用那把剑解决的?就那把?我能看一眼吗?”
“不,你不能。”
“哈,毫无疑问,因为它附了魔法。一定很贵重……相当贵重……哦,我们又在东拉西扯浪费时间了。事情已经解决,是时候付账了。首先办理正式手续。在这张票据上签个名。我是说,打个叉之类的也行。”
猎魔人从斯穆尔卡手中拿过票据,举到光线下。
“尽管看。”行政官皱着眉毛摇摇头,“怎么,你识字?”
杰洛特把纸放回桌上,推向行政官。
“文件上出了点小差错。”他用平静而温和的语气说,“我们说好是五十克朗。而这张票据上写的是八十。”
阿尔伯特·斯穆尔卡抱拢双手,撑起下巴。
“这不算什么小差错。”他压低声音,“倒不如说,这代表了我们的感激。你杀了怪物,我相信你干得非常漂亮……所以这数目不会让任何人感到惊讶……”
“我不明白。”
“省省吧,别扮无辜了。你是想告诉我,乔纳斯管事时就没开过这种票据?我敢发誓,我……”
“你敢发什么誓?”杰洛特打断了他,“说他虚报票据?然后拿从王室腰包侵吞的钱跟我平分?”
“平分?”行政官一声冷笑,“别傻了,猎魔人,别傻了。你真以为自己很重要?你只能拿到差额的三分之一。十克朗。对你来说也算一大笔外快了。凭我这位置,我理应拿到更多。地方官员就应该有钱。官员越有钱,国家声望就越高。这种事你又懂得多少呢?我已经厌倦这场谈话了。你到底签不签?”
雨点敲打着屋檐。外面大雨倾盆,但雷声已经止息。风暴过去了。
两天后
“这边请,女士。”凯拉克国王贝罗恒专横地招呼道,“靠近点儿。仆人!搬张椅子来!”
大厅的拱顶天花板上绘有一艘扬帆的海船,周围有男人鱼、海马和龙虾般的生物。有面墙上画了张世界地图——一张稀奇而虚幻的地图,与现实存在的陆地和海洋没有半点关系,却显得优美雅致又赏心悦目。这一点,珊瑚早就注意到了。
两名男仆费力地拖来一张沉重的雕花贵人椅 。女术士落了座,两手放在扶手上,让镶嵌着红宝石的手镯显得格外醒目,足以吸引国王的眼球。她精心打理的头发上戴着一顶小小的红宝石头冠,低胸长裙的领口间挂着一条红宝石项链。这些都是为觐见国王精心准备的,好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办到了。贝罗恒王目瞪口呆,至于他盯的是红宝石还是乳沟,只有天晓得。
欧斯迈克之子贝罗恒是凯拉克第二任国王。他父亲通过海上贸易——或许还有一点点海盗行径——赚取了巨额财富,并在打垮了所有竞争对手,垄断了该地区的沿海航行权后自立为王。虽说是自我加冕,可他毕竟稳定了局势,所以并未引起强烈的反对或抗议。经过几次大大小小的战争与冲突,欧斯迈克平息了与邻国维登和希达里斯的边境争端与管辖权争议,确定了凯拉克的疆域从哪儿开始、到哪儿结束、由谁统治等一系列问题。既然有统治权,那他就是国王,自然配得起这个称号。按世间常理来讲,头衔和权力会由父亲传给儿子,所以欧斯迈克死后,贝罗恒继承王位时,没有任何人感到意外。虽然欧斯迈克有好几个儿子——除了贝罗恒,至少还有四个——但他们都放弃了王位继承权,据说有一位还是自愿放弃的。自此,贝罗恒统治凯拉克超过二十年,从造船、货运、捕鱼,以及作为家族传统的海盗行径中获取了不少利益。
如今,贝罗恒国王盘踞在高高的宝座上接见来客,头戴黑貂皮帽,手持一根权杖,庄严程度堪比牛粪堆上的屎壳郎。
“亲爱的丽塔·尼德女士。”国王问候道,“我们最爱的女术士丽塔·尼德。再次屈尊拜访凯拉克,肯定又要长住吧?”
“海风对我有好处。”珊瑚挑逗地交叉双腿,展示那双软木跟的时尚女式短靴,“前提是尊贵的国王陛下能亲切地准许。”
国王瞥了眼坐在旁边的两个儿子。他俩高挑苗条,但算不上十分高大,与瘦削但精壮的父亲并不怎么相像。他俩看起来也不像兄弟,较长的艾格蒙德有着渡鸦般的黑发,年纪较小的山德却是白化似的金色头发。不过两人都嫌恶地看着丽塔。他俩之所以恼火,显然是因为国王给女术士赐了座。事实上,在国王面前落座是巫师与女术士的特权,这一点在世界各地都已得到广泛的认可,任何文明开化之人都不会忽视——尤其是贝罗恒的两个儿子,毕竟他俩一向以文明人士自居。
“我当然会亲切地准许,”贝罗恒慢慢说道,“只是有个附加条件。”
珊瑚抬起一只手,炫耀似的检查着手指甲。她本想以此暗示,自己根本不屑于贝罗恒的附加条件,可惜国王没看懂。也许他看懂了,只在老练地装傻。
“我们听说,”他恼怒地呼了口气,“可敬的尼德女士会为不想要孩子的女人制作魔法药剂,或帮已经怀孕的女人打掉胎儿。我们凯拉克人认为,这种做法极不道德。”
“这是女人生来的权利,”珊瑚冷冷地回答,“没什么不道德的——就是这样。”
“女人……”国王在宝座上挺直瘦削的身子,“只能期望男人给予两件礼物:夏天的一个孩子,冬天的一双薄拖鞋。两者都为让女人留在家里,因为家才是最合适女人的地方,是她们生来的归宿。挺着大肚子和被儿女环绕的女人不会远离家园,不会冒出愚蠢的念头,她的男人也能获得内心的平静。内心平静的男人才能卖力干活,为国王积累成果与财富。一个男人在埋头苦干时对婚姻充满自信,同样不会冒出愚蠢的念头。但若有谁告诉那些女人,她们想生就生,不想生就可以不生,甚至得寸进尺,给某些人出谋划策、开方抓药,那么,尊敬的女士,恐怕社会秩序就要摇摇欲坠了。”
“就是这样。”山德王子插嘴道。他一直在等待插嘴的时机。“完全正确!”
“不想当母亲的女人,”贝罗恒续道,“没被肚子、摇篮和一帮小崽子缠在家里的女人,很容易被肉欲征服。这一点显而易见且不可避免。然后,失去内心平静与心理平衡的男人就会发现,从前的和谐生活突然出了问题。不,他们会发现和谐与秩序根本不存在。尤其是,任何秩序都没法让枯燥的日常工作合理化。然后他们会进一步发现,是我窃取了国民辛勤劳动的成果。这个发现离动乱只有一步之遥。离暴动、叛乱、造反只有一步之遥。你明白吗,尼德?给女人避孕药,或帮她们中止妊娠,就是在破坏社会秩序,煽动暴乱与叛变。”
“就是这样。”山德插嘴道,“一点不错!”
丽塔并不在乎贝罗恒表现出的权威与专横。她很清楚,身为女术士,国王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敢碰她,充其量也只能在这儿耍耍嘴皮子。但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有直白地说出以下这些事实:他的国家早就出了问题,已经没有秩序可言;他臣民心目中的“和谐”,其实只是码头边妓院里一个叫同样名字的妓女而已;至于他对女人和母性——或者说,反对母性——的看法,只能证明他不但有厌女倾向,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傻瓜。
最后,她开口说道:“陛下讲了这么多,不断重复积累成果与财富的主题,这点我非常认同,因为我也很重视自己的富足,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弃富足带给我的一切。虽然我相信‘女人想生就生,不想生就可以不生’,但我不会在这件事上与你争辩。说到底,每个人都有权利抱持某种观点。但我必须强调一点:我给女人医疗协助是收费的。这是我重要的收入来源,陛下,同时也是自由的市场经济。希望你不要影响我的收入,因为你也清楚,我的收入就是巫师会和术士评议会的收入。任何妄想影响我们收入的行为,都将引起巫师会强烈的反应。”
“尼德,你在威胁我吗?”
“哪有的事!我非但没有威胁你,还想寻求长远的协助与合作。你要明白,贝罗恒,一旦你的剥削和掠夺令凯拉克发生动乱,一旦,用点比较夸张的说法,叛乱之火熊熊燃烧,或是叛变的暴民揪住你的卵蛋,想把你拖出去吊死在枯树上……那时你就可以指望我们巫师会了。你可以指望我们。我们会来协助你。我们不会允许暴动与混乱发生,因为这对我们没好处。你可以继续盘剥百姓、积累财富。随你的便。只要你别阻止其他人积累财富就行。这便是我的请求与建议。”
“建议?”山德愤怒地站起身,“你?建议?我父亲?我父亲可是国王!国王不听建议!国王只下命令!”
“闭嘴,坐下,孩子。”贝罗恒皱起眉头,“至于你,女巫,仔细听好。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我要迎娶一位新妻子……十七岁……相信我,她可爱得就像一颗小樱桃。能摆在水果馅饼上的小樱桃。”
“恭喜陛下。”
“这么做是为了王朝需要。出于对国土继承权与秩序的担忧。”
一直如坟墓般安静的艾格蒙德猛地抬起头。“继承权?”他怒吼道,眼里邪恶的光芒没能逃脱丽塔的注意,“什么继承权?包括私生子女在内,你已经有六个儿子和八个女儿了!你还想要多少?”
“你瞧瞧,”贝罗恒挥了挥一只瘦削的手,“你瞧瞧,尼德。我得操心继承权的事。我能把国家和王冠留给对父母这么说话的人吗?幸好我还活着,还在位。我还打算统治很长一段时间。就像我说的,我要娶……”
“所以呢?”
“她……”国王挠了挠耳背,眯眼看向丽塔,“她……我是说我的小娇妻……如果她管你要那种药……我不许你给她。因为我反对那种药物。因为那是不道德的!”
“我们可以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珊瑚露出迷人的微笑,“如果你的小樱桃来找我,我什么都不会给她。我保证。”
“很好。”贝罗恒坐直身子,“唉,能达成共识真是太好了。关键就在于相互理解与尊重。哪怕意见不同,也该保持风度,好说好商量。”
“就是这样。”山德插嘴道。艾格蒙德恼火地低声骂了一句。
“本着理解与尊重的精神,”珊瑚用手指卷起一绺红发,抬头看着天花板画,“也是出于对你国家和谐与秩序的关心……我这里有些情报——机密情报。我讨厌告密者,但更讨厌骗子与窃贼。国王陛下,这件事涉及到厚颜无耻地侵吞公款。有人想打劫你的腰包。”
贝罗恒在宝座上倾过身子,像饿狼一样咧开嘴。
“是谁?告诉我名字!”
凯拉克,希达里斯王国北部城市,位于爱达拉特河口。曾是同名独立王国之首都,但因历任国王无能、王室血脉断绝,致使该国陷入衰落,失去原本地位,后被邻国瓜分与吞并。该城有一座港口、数家工厂、一座灯塔和大约两千名居民。
——《世界最大百科全书》第八卷
艾芬伯格与塔尔伯特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