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如饮酒,
拼的就是醉生梦死。
〔60〕
病房中。
气氛沉默得诡异。
庄毅一直没有说话,似乎陷在某种深深的沉默之中,他的面容精致、阴郁,美得如同一幅水墨画。
半天,他抬头看了看顺子,声音有些疲惫和无奈,他说:“你说赵小熊……是赵赵失散多年的弟弟?”
顺子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能理解庄毅此时的不可思议,就像当时他知道这个消息时,也蒙了。
那天,当赵赵听到赵小熊这个名字,她几乎疯了。
顺子和马路无奈,只能带她去找赵小熊。
门一打开,赵赵就发疯一样扑向坐在地上的男生,当时,赵小熊正在和许蝶争着吃锅巴,满嘴锅巴屑。
他一看有个陌生的女人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以为是来打劫他那包锅巴的,于是,整个身体扑压在那包锅巴上,尖叫不止。
赵赵也扑了上去,盯着他的脸,抓着他的衣服,问:“你是小熊?你是不是赵小熊?你爸是不是叫赵老七,你姐姐是不是叫赵吉祥啊?你说!你快说啊……”
赵小熊就拼命挣扎,嚷嚷着:“锅……巴……锅、锅巴。”
顺子试图拉开赵赵,他跟她说过的,赵小熊……出了问题,人有些疯癫,不是很正常。
赵赵的眼泪都急出来了。
一别十多年。
幼时姐弟,遭遇分离,多年过去,早已难辨音容。
赵赵难过得要命,她期望他是赵小熊,因为她在人海之中寻找了他那么久;她又惧怕他是赵小熊,因为她承受不了这个昔日作威作福的小霸王突然变成了傻子。
忽然,赵赵想起了什么,她一把扯下了赵小熊的裤子,在一旁的顺子大吃一惊,连忙拉过许蝶捂住了她的眼睛。
赵小熊拼命地护着自己的裤子,他虽然人傻了,但是依旧会害羞,他拽着裤子大叫:“牛(流)氓啊!”
赵赵不管不顾,最终撕扯之下,赵小熊的屁股露了出来——曾经的咬痕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赵赵眼前。
赵赵的眼泪吧嗒一下就落了下来,她抱着赵小熊号啕大哭。
这个咬痕是她留在赵小熊屁股上的——当时,是那么痛恨的一口,因为六岁的赵小熊出卖了她,说她偷东西给那几个小孩吃。父亲为此暴打她,并割断了她的长头发。于是,怀恨在心的她,在一个明媚的午后,用一根甜玉米将赵小熊骗了出来,在荒无人烟的小土坡上,胖揍了他一顿,赵小熊拼命反抗,撕扯中,她在他屁股上狠狠咬了一口……
后来,赵小熊拖着疼痛的屁股回家号啕大哭,为此,赵赵又被父亲暴打了一顿。
再后来,父亲死去,母亲改嫁,姐弟俩失散,当时她咬着牙安慰赵小熊说:“别怕,姐姐一定会找到你的。就是十几年,几十年,只要你是我弟,只要你屁股上的牙印子还在,姐就一定会找到你!”
赵小熊就哭,说:“姐姐,那我找不到你怎么办?你屁股上又没牙印子。”
赵赵想了想,伸出自己的小细胳膊,递到赵小熊眼前,说:“咬吧!以后,就凭着它来找我啊!”
赵小熊大概很怕失去姐姐,于是,下口就咬——那是一个小男孩所有的恐惧的宣泄……赵赵痛得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很显然,她没想到,赵小熊还真下口咬,下口咬就咬吧,还咬得这么狠,于是,她又将赵小熊给暴打了一顿。
赵小熊就流着鼻涕大哭,那么委屈,他抽泣着,说:“是你要我咬的,是你让我咬的……”
……
很多年后,赵赵总会对着自己腕上赵小熊留下的咬痕想,如果,那一天她不揍他、不闹腾的话……他们被分开的会不会晚一些,再晚一些……
晚到他多当一天弟弟,多喊她一天姐姐。
回忆如钝刀,眼泪如狂潮。
赵赵晃动着自己手腕上的咬痕,给趴在地上的赵小熊看,她满脸泪,说:“小熊,看看这里,这是当时我们说好了的,你能凭着它来找我的。小熊,我是吉祥!我是姐姐啊……”
说着,她就抱着赵小熊号啕大哭。
赵小熊拼命挣脱,一边提裤子躲赵赵,一边垂着眼睛骂赵赵:“牛、牛(流)氓……”
……
顺子将小蝶送进卧室,他不想小孩子看到这种场面。他走出来的时候,赵赵一个人坐在地板上,呆呆的。
而赵小熊在拼命地吃锅巴,不时警惕地看着赵赵,嘴里一边吃,一边还嘟哝着:“牛(流)氓!”
顺子一直都知道赵赵很漂亮,但是,他一直觉得她的漂亮是那种张扬的、妖媚的、明艳的,不同于许暖美得安静单薄,而此刻,当她像一个惨白的影子,无助地坐在地板上时,他终于明白,其实再风情万种、再妖娆的女人,也有楚楚动人让人心生怜惜的时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赵赵胡乱地擦擦眼泪,理了理乱掉的头发,她望着顺子,问得那样直接——“谁把他搞成这样的?”
她是一个长了七窍玲珑心的女人,直觉告诉她,赵小熊不可能是自己变成这样子的,尽管,她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情真的和庄毅有关。
顺子愣了愣,低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从他知道赵小熊是赵赵的弟弟时,心口就像堵了一块石头。怎么说呢?谁会想到是这样!谁又会想到四年前那个夜晚,是需要在四年后有所交代的!
他不是不内疚,他也有过最亲爱的妹妹,有过自己想好好保护的亲情……但是,他不知道该怎样跟赵赵说,因为他不想欺骗她。
赵赵突然笑了,目光凄凉,她说:“是不是与庄毅有关?”
顺子连忙否认,说:“不、不是!”
他知道,自己说假话了。他不是一个不敢担当的男人,只是,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在庄毅那里,这关系到庄毅和赵赵之间,关系到很多事情,不能他一个小跟班能随口回答的。
赵赵就笑,她看得出顺子的犹豫,虽然,她那么希望这件事情和庄毅没有任何关系,在庄毅找到赵小熊的时候,赵小熊就早已变成这样了。
她看着赵小熊,心里无比悲痛。
后来,赵赵走的时候,看着顺子,她说,你只需要告诉我,“有”还是“没有”,就这么难吗?
说这话的时候,赵赵的眼眶红了,故作坚强的脸上,全是悲伤。
顺子喉结抖动,最终却依然沉默……
病房中,庄毅听完顺子的描述,沉默了很久,他叹了一口气,说:“出院后,我跟赵赵说清楚吧。”
顺子吃惊地抬头,说:“你要跟她说是我们伤害了小熊?”
庄毅再次叹气,说:“我不想骗她。”
庄毅心里清楚,一旦赵赵知道了真相,肯定会无比痛恨他。可是,他没办法欺骗她。一个一直拿命陪在自己身边的女子。
其实,他不知道,对于赵赵而言,知道了真相后,比“恨他”更多的将是“痛苦”——自己最爱的男子伤害了自己最亲的亲人,还有什么能比这种事情更让人痛苦?
沉默了半天后,庄毅跟顺子说:“你去给我办理一下出院手续,我要出院。”
顺子本来想阻拦的,毕竟庄毅还是需要在医院里待一段时间。但是他了解庄毅的性格,阻拦也是白搭。
〔64〕
在家中养病的日子,庄毅一直都在等赵赵到来。
许暖在他身边,依旧拘谨、冷淡。
陈子庚和庄绅定下了孟谨诚和陈寂的婚事,庄毅托吴衍帮忙,送一份厚礼给陈子庚,表示祝贺。
当时,许暖正在他身边,他冲许暖笑了笑,略带讥讽地说:“你为他哭得死去活来的男人,还是要娶别的女人了?”
他本来还要说——就看你有没有手段,让他回到你身边,也不枉我养了你这棋子四年……可这句话却硬生生卡在他的嗓子里,如何也说不出来。
许暖没理他。
顺子去过赵赵的住所,结果,赵赵一直不肯开门。顺子只好悻悻离开。离开时他说:“庄毅提前出院回家了,因为不放心你。”
然后,门里传来女人压抑的哭泣声,那么低沉,那么痛楚。
庄毅常常陷入沉思,赵赵会以一种怎样的姿态到来?气势汹汹,悲伤欲绝,或者是冷漠异常?无论是哪种方式,他都已经准备好了,任她发泄。
遗憾的是,赵赵一直都没出现。
庄毅并没想到,赵赵是在胆怯,她惧怕结果。虽然顺子无数次告诉她,庄毅回到了家里,在等她,并将会给她答案。可是她的心却从最初的怒火万丈变得恐慌迷茫起来,这让她整个人都卑微起来。
她拼命地酗酒,试图麻痹自己。
她无数次在庄毅家楼下徘徊,痛苦得眼泪横流,却始终鼓不起上楼的勇气。
如果,答案真的是庄毅,那么以后的日子,她和他又该如何相处?
人如此喜欢逃避。
赵赵想将赵小熊接回身边,可赵小熊却撕打着她,不肯离开——他怕自己不辞而别,就再也见不到许暖了。
赵赵无可奈何,只能由着赵小熊的性子。
天气阴沉的时候,赵小熊就躲在沙发上,抱着零食看电视,马路他们,就离他们姐弟远远的,不去打扰。
赵赵看到赵小熊的指甲长了,就忍不住走上前想帮他剪掉,赵小熊却依旧排斥她,叫喊着,挥舞着手臂,口齿不清地骂她——“女牛、牛(流)氓!”
因为太过用力,他尖利的指甲刮花了赵赵的脸,赵赵捂住脸,指缝间是一丝浅浅的殷红,突来的疼痛,让她眼角渗出泪花。
赵小熊很开心,他终于能赶走这个女流氓了,他欢天喜地地拍着手,开心地欢呼……可是,当他发现那个女流氓居然缓缓地蹲在地下,双手抱住膝盖,捂着脸大哭的时候,他也愣住了。
她那披散在肩上的长发,就像午夜之中的海藻,茂密生长在一方记忆的水域里。
记忆中,模糊着一个细细小小的影子,整日追打在他屁股后面,有时候还会被他欺负,那个细细小小的影子,似乎和他经历过生离死别,似乎在茫茫人海受尽沉浮,却不停地在寻找他……隐秘的空间里,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在呼唤着他:“小熊,小熊,我是吉祥,我是姐姐吉祥啊……”
赵小熊歪着脑袋,缓缓蹲到赵赵身边,他不知道谁是吉祥,不知道什么是姐姐,他只知道自己弄哭了这个女流氓——弄哭女孩子是不好的,哪怕她是个女流氓。
他伸手,轻轻碰了一下赵赵。
赵赵抬头,泪痕未干,脸颊上的伤猩红鲜艳,她伤心地看着赵小熊。
赵小熊似乎想安抚一下她,将手里的饼干递到赵赵眼前,“啊啊”了两声,示意赵赵吃。
赵赵愣愣地看着赵小熊。
赵小熊犹豫了一下,就将饼干试探着送到赵赵的嘴边,小心翼翼地放进她的嘴中。
赵赵愣愣地将饼干嚼入嘴里,愣愣地看着赵小熊,嚼着嚼着,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饼干那么甜,眼泪那么咸。
……
那天,赵赵给赵小熊剪了指甲。
天灰蒙蒙的,没有阳光,赵赵的脸上,伤口猩红。
她低着头,那么专注地给赵小熊修剪指甲。赵小熊愣愣地看着她,他突然想到,许暖很久没有来了。
以前,总是在阳光很好的日子,许暖坐在他的身边给他修剪指甲。
他看着眼前的赵赵,觉得这个女流氓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她脸上的伤口让他觉得无比内疚,他突然伸手,手指轻轻触碰赵赵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赵小熊突然喊出了一个词语——“姐姐。”
赵赵大吃一惊地看着赵小熊,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你刚才说什么?”
马路也忙走了过来,盯着赵小熊,一脸的警惕与审视。
赵小熊茫然地摇摇头,然后又恢复了沉默。
那种沉默,让赵赵绝望。
许暖来看赵小熊的时候,打算给赵小熊修剪指甲,可她看到赵小熊的指甲已经被修剪过了,突然明白,赵赵来看过他。
原来她是当年的赵吉祥啊。
一时之间,许暖百感交集,那个曾经给她偷过地瓜条的秀气小女孩,如今却是风情万种的风韵女子。
命运永远是一个轮回,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人,做过的事,都将会在我们的生命之中连成一个圈,不可抵抗。
许暖将买来的零食放在赵小熊面前的桌子上,看着他,恬然冷淡的眉目之间是隐隐的忧愁。
走的时候,她对赵小熊说:“我见到他们了。”
他们。
孟古,还有,孟谨诚。
她这句话,与其说是讲给赵小熊听,倒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许暖,你见到他们了,可是,她却没有半点儿喜悦。
自从她遇到庄毅,生命就不能自己掌舵。
〔65〕
上午,许暖去了一趟学校,参加了毕业典礼,热闹了一场。她脱下学士服,看着手里的毕业证书,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每一个几乎要学瞎了眼睛的日子,都与这个小本本有关。
它是她未来的通行证,是她孤单立足于这个世界的原点,她要继续努力!走向她不敢想却就在未来的前方。
她突然觉得,她是该感谢庄毅的,尽管他将她的学费记上了小账本,而自己又倔强地一笔一笔地靠勤工俭学还上——至少,没有他,她是不可能读大学的,虽然他是如此可恨、讨厌……
她模糊模糊地记得,一切好像是从那场梦开始的——
“为什么不开灯?”
“省电。”
他看了看被她抱在怀里的书,说:“就这么喜欢读书?”
她迷迷糊糊地说:“我想上学。”
……
许暖突然有些愣。
不管这些了!一切将是崭新的!每个人都有权利,走向她不敢想却就在未来的前方!
她就这样满怀心事地回到庄毅的住处,刚进门,吓了一大跳,庄毅站在眼前。
“你去哪儿了?”他步步逼近。
“学校。”许暖回过神来,紧紧贴着墙壁,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又惹到这个喜怒无常的小人。
极短的距离,温热的呼吸,许暖突然觉得自己呼吸困难。
庄毅说:“我饿了。”
他的背是僵直的,原想冷硬的语调,却带着一种孩子气似的幽怨,像是撒娇,许暖吓了一大跳。
她怔怔地看着庄毅。
庄毅似乎也觉得语调不妥,于是冷冷地说:“发什么愣?我饿了!”
嗯,这才是庄毅的一贯风格。
许暖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他一下当初的“债务”契约,说:“庄先生,我只负责看护房子和打扫卫生,不包括做饭……”
庄毅看着她,说:“现在包括了。”
许暖有些气,说:“你这是毁约!”
庄毅说:“对啊!就是毁约。”
奈我何?
……
许暖决定不理他,做仇人不需要做得那么讲究。
庄毅一把拉住她,声音里充满了蛊惑,说:“甲方还欠乙方六年,看护房子、打扫卫生。如果甲方在乙方腿伤期间,予以乙方做饭服务,那么六年变三年。”
许暖决定杀价!她说:“六年变一天!”
庄毅看着她像看一个神经病,说:“我点外卖。”
许暖无奈,拉住他,说:“三年就三年!”
许暖虽不情愿却还是习惯性地走进厨房,然后觉得自己真是犯贱,居然不习惯庄毅温柔,非要等他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才安心。
像是一种天赋,许暖的厨艺很棒,标准的四菜一汤,不一会儿就出来了:香干牛肉,西芹百合,鸡丝竹笋,番茄鸡蛋,高山娃娃菜汤。
就是……除了番茄鸡蛋煳了点儿,其余的还是色香味俱全。
许暖叹了口气,走到阳光房边喊庄毅。
庄毅放下手中的书,看了看许暖,说:“你好慢!饿死了!”然后他用鼻子哼了一声,把手递给许暖。
许暖茫然,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庄毅说:“扶我!”
“哦。”许暖连忙上前。
庄毅将手搭在许暖纤细的肩膀上,她好瘦,仿佛一只胳膊就可以将她整个人给揽过来。庄毅的心里,突然长出了春天的草,柔柔细细地破土而出。
他低下头,眉眼中是难得的温柔,他看着许暖乌黑的发,嗅到了她发丝间玫瑰花瓣一样的香,那种香带着羞怯又倔强的力量,撩拨着他心里的弦。
许暖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清冷着小脸,内心却骂了一千遍:“魔鬼!禽兽!噩梦!让我扶你!唉……你怎么可以这么重呢!”
她内心嘀咕着,抬头,却见庄毅正将鼻尖凑近自己的发梢,轻嗅着,眼角眉间满是温柔,如同雪吻大地。
她愣了。
瞬间,慌乱,心如擂鼓。
庄毅的视线触及许暖的目光,迅速转脸,强作镇定,皱了皱眉头,说:“看我干嘛?花痴!”
这么帅的人!看都是要收费的!
许暖不说话,内心却嘀咕了一千遍——自恋狂!
吃饭时,庄毅皱着眉头指着煳掉的番茄炒鸡蛋,说:“吃煳掉的食物会得癌症!你是想我早死吗?”
许暖说:“我重新给你做!”说着,她去拿盘子。
庄毅伸手挡住,抬头望着她,神情突然复杂起来,他说:“这四年来,你一直都想我死对吧?你这么有诚意,我哪能不成全。”
说完,他就捧起碗来,大口大口扒饭,毫无形象可言。
许暖根本没察觉到他情绪的细微流露,以为庄毅又在没事找事。许暖暗想,他这种行为放到学校,就是典型的没事找抽,可惜自己只有忍的份儿。
庄毅抬头看看许暖,她正一脸心事,不禁皱了皱眉头,他本想奚落,却觉得自己怎能这么幼稚,跟青春期的少年似的,靠和女生作对来刷存在感。
关心就是关心!在意就是在意!自己到底在别扭什么!
他低头暗叹了一口气,问她:“有心事?”
许暖不敢相信地抬头,这个恶魔他……这算是在关心自己吗?迟疑了很久,她才慢吞吞地说:“我要大学毕业了……”
庄毅直了直身体,说:“知道了。”
许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林欣在外面租了房子……我可不可以搬出去住?将来工作也方便……”
庄毅面色一沉,将筷子放到桌边,看着她,眼神冷冽,说:“出去住?”
为了见孟古方便吧!旧情人果然魅力大!
许暖点点头,说:“虽然不能帮你打扫房子、看护房子,但我可以折成钱还给你。再说,你也不想让外人误会你有同居女友了吧?您老的清白……您老的一世英名……”
她小心翼翼地想幽默,却无比拙劣。
庄毅点点头,说:“感谢你为我的清白想得那么周到,可我们明明就是在同居啊!”
突然,他又莫名笑了,笑得自恋至极,他危襟正坐,说:“你不是怕和我住在一起,会情不自禁爱上我吧?
许暖直接傻掉了。愣愣地看着庄毅,他、他这是在同自己……开玩笑吗?可好冷,一点儿都不好笑。
突然间,她怀疑那个梁小爽主场的晚上,庄毅不是被自己踩坏了腿,而是被自己踩了脑子。
庄毅说:“知道今天为什么让你做饭吗?”
许暖心想:你是庄扒皮呗。但却一脸无害说:“不知道啊。”
庄毅看着她,笑笑:“为庆祝你毕业。”
许暖:“……”
你庆祝的方式可真别致。
庄毅突然开口,问许暖:“你有没有想过,到我公司工作?”
许暖腿一软,觉得自己差点儿跪下,她想说的只有两个字:没有!
但她还是安安静静,温温柔柔地看着庄毅,说:“我想做记者。(而且我已经被财经新报录取了,哦也!)”
庄毅笑笑,说:“那为什么去上康?”
许暖低头,说:“上康有《上康说》,他们的内刊。”
庄毅说:“内刊TOP PLAZA也有。”
许暖连忙说:“TOP PLAZA 那么高大上,又是引领时尚的,我现在这点儿阅历,完全做不了!做不了!”说完,她赶紧收拾碗筷离开,妄图结束这场对话。
庄毅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喊她:“喂!”
许暖回头。
他说:“你真想六年变一天?”
许暖愣了愣,她说:“当然想……”
庄毅看着她,说:“想也白想。”
然后他就笑得开心极了,像个恶作剧的小孩。
许暖又气又羞又恼,转身走了。
〔66〕
许暖入职财经新报之前,恰逢报刊业的小暑假。
HR通知她十二天后办理入职。
孟谨诚和陈寂的大婚也已经被各大媒体疯狂炒作,而许暖一直安静地窝在庄毅的住处,准备各种资料。
庄毅在她身后,端着一杯咖啡,说:“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去采访你的旧情人,关于他盛大的婚礼和他的妻子?”
许暖觉得庄毅又在奚落自己,说:“我是有自己职业素养的。另外,他不是我的旧情人。”
“是吗?”庄毅斜视了她一眼,其实这个答案他很满意,但是嘴上却依然要说,“我记混了。孟古才是。”
许暖不理他。
庄毅端着咖啡不停地挑剔、指导,她冷着脸却尽职尽责地收拾房子卫生;收拾好东西后,她就出门做兼职了,没等庄毅说完话,她直接将他锁在屋里,门“砰”的一声锁上,她竟有种报复的小快乐。
今天是咖啡店兼职结算的日子,所以,她顺道买了很多东西,去看赵小熊。
她在赵小熊的住所里见到赵赵,这个眉眼精致的女子,最近有些瘦削。
许暖有些尴尬地跟她招呼,但赵赵并没搭理。
赵赵知道孟谨诚和陈寂联姻了,也知道庄毅并没有让许暖去做棋子,他这么多年的处心积虑,为了这小小女子却彻底放弃了。
许暖将东西放在赵小熊的桌上,就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她对赵小熊说:“我找到工作了。等以后,我可以给你买更多好吃的。”她还想说,“我养你”。
就像当初这个少年对她嘶吼的那样,我养你!
无关爱情。只关乎,少年落魄江湖载酒行的情义。
却如鲠在喉。
外面突然大雨倾盆,这个城市,夏末的雨水总是这样充沛,许暖没有带雨伞,犹豫了一番,还是冲到了雨地里。
这时,她送给赵小熊的那包零食从三楼被扔了下来,砸到了她的脑袋上。
雨水浸泡着她,也浸泡着一地零散的食品。
赵赵在窗前,冷眼看着雨水之中的许暖,重重关上了窗。她没对许暖破口大骂,但她的行动表明了她的立场——她憎恨许暖,因为庄毅。
许暖默默地,转身离去。
雨地里突然响起了脚步声,赵小熊像闪电一样从楼道里奔出,扑在雨地上,拼命地捡这些散落在地上的食品。
雨水打湿了他认真的脸,他努力瞪大眼睛,冲许暖比画,希望她不要生气。
许暖看着赵小熊,他那模糊在雨幕中的容颜,就像他们凌乱的青春,消融在潮湿的红尘,再也无法清晰。
许暖跑回家时,衣裳已经湿透。还好,庄毅不在,她飞快地将衣服脱掉,免得弄湿地板,匆忙奔向洗手间,裹了一条浴巾冲到楼上,洗了一个温水澡,避免感冒。
她望着外面的大雨,突然想起了什么,迟疑了很久,她走进厨房,熬了一锅姜汤。
庄毅回来的时候,滴雨未沾。
许暖起身,想起砂锅里的姜汤,有些失落,心里却不由得感叹,有钱果然好,时时刻刻都有人照料,就是下雨天都不沾雨。
庄毅一进门就闻到浓浓的姜汤味道,问道:“这是?”
许暖连忙解释:“我刚才淋雨了。给自己弄了点儿姜汤,怕感冒。”
庄毅看着她,眉毛挑了挑,说:“很好。懂得爱自己。”话刚说完,他就打了一个喷嚏,用手遮住着嘴巴,礼节性地对许暖说,“不好意思。”
许暖忙说:“你不会感冒了吧?要不也喝点儿……”
“感冒!怎么可能?”庄毅很不屑,“我这么强壮。”
许暖撇嘴,说:“你强不强壮我怎么知道……”
庄毅说:“那么,你想知道吗?”
许暖慌忙逃走,去了二楼。
他抬头,看了看楼上,突然间,心像缺了一个大洞,无边无际的孤单,无边无际的疼,却不知如何言说——
今天,他去过医院,小蝶在那里。
徐医生说,小蝶一直很乖、很坚强,很勇敢地配合治疗。
徐医生走后,小蝶问庄毅:“庄叔叔,我得了什么病?”
庄毅摸了摸她的脑袋说:“小蝶乖,小蝶只是感冒了。”
小蝶看着庄毅,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泛着泪光,说:“那感冒会死吗?”
庄毅的心一揪,说:“不会。小蝶很快就好了。”
小蝶相信了他,用力地点点头,说:“好难受啊,我不想死掉,不想离开姐姐,不想离开庄叔叔还有顺子叔叔……”
……
小蝶睡觉的时候,一直握着庄毅的大手,不撒开。她仰着脸,问他:“叔叔,为什么姐姐不来看我,我好久没看到她了。”
庄毅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说:“姐姐最近毕业找工作很忙。等小蝶好起来,叔叔就带姐姐一起过来看小蝶。”
小蝶点点头,很用力地点头。
庄毅离开后,情绪很低落。
但是走入盛世TOP PLAZA,他瞬间又大脑紧绷进入工作状态。
交接工作人员纷纷到位,保持着该有的节奏,也保持着该有的距离,但又完全不同于盛世和风本部——因为对于一个高端百货,上帝只能是顾客,不能是总裁;上帝不愿跑来见上帝。
几家奢品店入驻,想邀他出席仪式。
他与几家高管分别见面之后,愉快敲定行程。
完成之后,他与吴衍碰头,就引入最近大热的彩妆品牌YSL和阿玛尼讨论,虽然对于重奢TOP PLAZA来讲,化妆品占整个销售总额不足10%,但吴衍认为,彩妆进驻会让新客增长迅猛。
庄毅点头。
离开时,吴衍拍拍他,说:“医生不是让你好好在家躺着,出门尽量坐轮椅吗。别硬撑。”
庄毅笑笑。
TOP PLAZA是多么光鲜的地方啊,没人想看你是弱者的模样。
他走到地下停车场,无人处,疼痛让他明白腿伤依旧;这世界,从没有人的生活会是容易模式。
突然,梁小爽像一记闪电一样劈在了他身上。
她飞扑上来,说:“庄毅!恭喜!陈寂要结婚了!”
庄毅看到梁小爽,眼前一黑。
那一夜,他的人生因她彻底灰暗。他实在没有勇气见到梁小爽这种神奇的生物。本来,每天要坚持面对目击者许暖,他已尽全力。
庄毅一面快走,一面说:“那你该恭喜孟谨诚!”
梁小爽追着不撒手,笑:“当然恭喜你!陈寂再也不能破坏我们的关系了。”
庄毅赶紧纠正,说:“我们?请不要用‘我们’。梁小爽!你听好了!你和我,永远是‘你和我’,不可能是‘我们’!“
梁小爽压根不理他。
最后还是顺子硬着头皮将梁小爽给拉开,说:“庄总还有合约要谈,梁小姐请您多海涵……”
梁小爽就嗷嗷叫,说:“姓庄的,难道金贵如我还抵不上你的一纸破合约?下雨天的!我从我爷爷那里逃出来找你,我容易吗?”
庄毅说:“那求求你!以后去做点儿容易的事吧!”
梁小爽咬牙切齿,大叫着:“姓庄的!你听好了!刀山火海,我也要定了你了!除了我,你不能是任何人的!”
庄毅上车,落荒而逃。
车行在大雨滂沱的街,不能言说的心。
庄毅回到家中,看到许暖。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遭遇过梁小爽,他今天格外喜欢许暖,喜欢她身上那种淡淡的气息,就像栀子花一样清新。
想到梁小爽,他就头疼,他甚至想,梁小爽该不会是梁宗泰派来的商业间谍吧!要真的是,这招实在太高明了!他每次见到梁小爽就觉得极度厌世!
突然,他打了一个喷嚏——
许暖几乎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端来一碗姜汤,递给他。
庄毅愣愣地看着她,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像只狩猎的豹子,他说:“你该不会……原本就是给我熬的吧?”
许暖脸一红,说:“我为我自己。我刚才淋雨了。”
庄毅心里泛起微微的失望,说:“好吧,我就跟着你沾光好了。”
他喝姜汤的时候,偷偷看了许暖一眼,矛盾着到底该不该将小蝶生病的事告诉她,或者顺子说得对,作为母亲的许暖有权知道一切……
庄毅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许暖见庄毅的神色如此难看,愣了,问:“汤很难喝?”
庄毅看了看她,那一刻,他突然想狠狠地抱住她,紧紧地抱着她,可是现实之中,他却只是说:“嗯!难喝。”
庄毅喝完姜汤,就有些头晕,他不知道是因为下雨天气转冷有些感冒,还是因为下午被梁小爽给吓的。
他早早回房休息了。
〔67〕
半夜,许暖在楼上突然听到楼下水杯碎裂的声音,她起身,迟疑着下楼。
她打开灯,却见庄毅坐在客厅地上,水杯碎裂在他身边,他的脸红得像一颗西红柿。许暖飞快地跑下去,扶起他。
他皮肤上的热度隔着厚厚的睡衣都能传到她的指尖,她吃惊地看着他,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说:“你发烧了?”
庄毅皱皱眉头,说:“……水。”
许暖飞快地倒来一杯水,递到他苍白干裂的唇边,看他艰难地咽下。
她将他扶回他的房间,他原就腿伤未愈,又因发烧生病不能控制力量,显得更加沉重,许暖将他扶到床上,自己也跟着倒了下去。
他的床很软,像一团柔软的云,那一刻许暖倒在他的怀里,如同坠入了云端。
她脸一红,赶紧从床上挣脱。
她给他盖好了被子,飞快地跑到客厅的抽屉里找退烧药,可是,这个男人家中,居然没有预备任何药物。
许暖快疯了,他不会真觉得自己是铁打的?
她问他:“喂!你家的退烧药在哪儿?”
庄毅摇摇头,答非所问,说:“你好吵!”
许暖只好拿起他床头柜上的电话,说:“你等等!我这就拨打120……”
她一说120,庄毅突然间清醒,一下子扑到电话上,说:“不要!”
首先,他觉得像自己这样一个大男人,感冒发烧简直是小问题,为此拨打120简直是闹剧!更何况,他不想自己这个午夜新闻制造机再制造出什么新沸点,他一想到挖空心思为吸引眼球的标题,就想吐。
许暖吃惊地看着他突来的力量,又看着他倒回床上。
庄毅很虚弱,翻着白眼说:“你……要是……不想……给我添……麻烦……就……别……打120……”
那些小报的厉害,许暖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她也不想让自己成为焦点。
她回到房间,搬来自己的被子,全都盖到庄毅的身上,而他依然嘟哝着“好冷”,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将她拉到自己的怀里。
许暖还没来得及挣扎,他已经像一个大熊一样,将她紧紧箍住。睫毛弯弯,眉眼淡淡,他只说了两个字,许暖就放弃了挣扎。
他说:“好暖。”
他那么努力地贴近她的身体,皮肤隔着薄薄的衣衫,如同瞬间可以燃起熊熊火焰,许暖的心,在那一刻跳得那样厉害。
可是他却一脸无害的天真,好像只是贪恋这份温暖,他抱着她,像抱着一只熊。
许暖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炸了。
他将自己的脑袋靠在她的肩窝处,那么安心的表情。这个动作让他像一个依赖而企求温暖的孩子。
许暖没有想到,一向跩得跟上帝是他叔、阎王是他舅的庄毅,居然也会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刻。
那一刻,她的心化成了一汪春水,泛起层层涟漪。
她轻轻地伸手,那样犹豫,那样忐忑,几乎颤抖着,回抱了他。就在她的手臂圈住他的那一刻,她的心里,那些沉寂了多年的花朵突然怒放开来。
于这茫茫红尘中,一对天差地别的男女,一对本已成仇的男女,用最温暖的姿态,圈成了爱情最无望的符号。
……
〔68〕
庄毅醒来的时候,头晕目眩,但是高烧已经退了。
却发现干燥的空气里,游走着那股熟悉的玫瑰香味——她的发丝如同春日的柳梢,纠缠在他的眉眼之间。
早晨的阳光落在房间里,亲吻着他和她的脸庞,他呆呆地看着她,眼前的她像一个熟睡的天使。
那一刻,他突然不忍心惊动她,虽然,她的脑袋压在他的手臂上,让他感觉微微发麻。
她离自己好近,衣衫微微凌乱,她的手臂圈住自己的胸膛,像一个濒临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
……
许暖醒来的时候,发现,庄毅在床上,正看着她。
许暖连忙从他的床上跳下来,她极其尴尬地解释道:“我……你昨晚发烧……我……”
庄毅看着她,眼神意味,像是审视,他轻轻咳嗽了一下,说:“别解释了。有些事越描越黑。”
许暖慌不择路地离开。
那一刻,他像一个诱惑。
那一天,庄毅离开得很早,没吃早餐。
他讨厌所有的不合逻辑。他讨厌失控。
董事会议结束,人尽散去,他突然觉得并非孟谨诚陷入了自己的棋局,而是自己陷入孟谨诚的棋局。
不是他诱惑许暖,而是许暖诱惑了他。
庄毅一直记得,很多年前,对面年轻的孟谨诚,良久沉默后,笃定安静的眸子,笃定安静的声线,提出的要求——
帮我找到她。
但,别对她有任何想法。
鬼才会对她有想法。
所以,你是鬼吗?
不。
他的人生,一直都该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的。
〔69〕
此后很多天,庄毅都没回来。
“他是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许暖告诉自己。
不管他们之间,曾有过怎样的暗流涌动,他此生都不会与自己有关。他有他的山珍海味,美女辣妹,而她有她的素简人生,清粥小菜。
许暖成功地说服了自己。
这一天,睡前。
许暖突然听到楼下,庄毅房间里传来了他的怒吼声——“许暖!你给我下来!”
他什么时候回来了?许暖吃了一惊。
许暖连忙下楼,多日不见人影的庄毅,手里拿着一颗苍耳冲许暖摇晃,说:“这是什么?!”
城市里生活惯了的人,不认识苍耳这种小植物似乎也不足为奇,它们生长在田间,茂密而坚韧,青涩时期柔柔的刺,苍老时期坚韧的针。
许暖一看,马上想起来了,这是自己前段日子去郊外摘的苍耳。那些日子,她有些抑郁,见过了孟古,她想起了曾经的少女时代,那些苍耳,那些证明过她往日爱情的小植物。
郊外的空气格外清甜,回来的时候,许暖摘了一些苍耳。
……
然后,然后不就是他发烧那一夜,她和他“同床共枕”了——然后,然后不就是她睡觉的时候,那些原来在衣服口袋里的苍耳掉落到庄毅的大床上了——然后,然后不就是庄毅这个恶魔拿着苍耳冲她吼叫吗?
许暖看了看庄毅,结结巴巴地说:“苍耳。”
庄毅皱了皱眉头,说:“你是在搞谋杀吗?女间谍吗?踩断我的腿还不够是吧?你想害死我是吧?成全你和孟古,还是成全你和孟谨诚啊?”
许暖不说话,此刻,他提起这两个名字,让她莫名地难过起来——他终是看到的,是她来时路的一身伤痕,毫无遮挡。
庄毅见许暖不说话,眼泪泫然的样子,心里也有些隐隐的不忍,可是,他依然冷着声音,说:“收拾干净了!”
许暖默默走过去,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手抚过他的床,试图捡起那些小小的苍耳——一直以来,它们像是她沉默的爱情,一朝随君,不管天涯海角。
可是,很显然,这纷扰的红尘之中,苍耳一样的爱情,就注定了苍凉和无望。曾经是,现在是,以后也将是。
亦像她没有选择的此生。
许暖的眼泪不知为何掉了下来,落在庄毅的被单上。
她的头发如同散落的瀑布,垂落在床上,遮住了她泫然欲泣的双眸,只能看到她微微抖动的肩膀,似乎宣告着她的悲伤。
那一刻,她的眼泪击中了庄毅的心。那颗本该严丝合缝的心,无懈可击的心。
毫无预兆。
突然,他伸出手,带着莫大的温柔,撩开她的发,扶起她的小脑袋,她倔强地望着他——
是啊,凭什么,凭什么你就可以这样摆布我的命运,只因为你有着钱财和权势?只因为我是你需要的那颗棋子?所以,我就将自己的命运与一切都交付给你?屈辱也是你,悲伤也是你!眼泪欢笑都是你?!
庄毅的心隐隐地疼了起来,他轻轻捧住她的脸,吻过她泪水泫然的眸子,最终,他温热的双唇,带着巨大的垂怜,落在了她玫瑰花瓣一样柔软的唇上。
他的吻带着霸道、带着力度,试图止住她的哭泣。
〔70〕
那个吻之后的日子,他们两人相处得异常尴尬。突然之间,他们的关系变得那样无法界定。
许暖陪林欣去面试。
离开面试的公司后,两个人就一直坐在广场前绿地的长椅上,阳光很好,她们俩就在长椅上发呆。
许暖突然想起,车祸后的那个清晨,她醒来,庄毅在她的病床前,安静地削着一个苹果,他用刀的技术很好,苹果皮一点儿都没断。
见许暖醒来,他连忙将苹果塞进自己嘴里,离开了病房。
只剩下许暖愣在那里,她望着桌子上那个空空的保鲜盒,住院的日子,这个保鲜盒里总是装着分切好的苹果……门外传来庄毅被噎到的咳嗽声,许暖似乎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
可是,她更困惑的是,切好的苹果,怎么做到不变色的呢?
……
林欣一边喝酸奶,一边说:“许暖,你知道吗?吴楠说她立志当记者是因为她从小暗恋的邻居哥哥就是个记者,还做过战地记者,当时她十六岁,我要是十六岁谈恋爱,我妈非卸了我的腿……”
“十六岁?”回忆影影绰绰而来,许暖自嘲地笑笑。
她一直没说话,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突然问林欣,你说:“一个人会对自己痛恨得像仇人一样的人动心吗?”
林欣心不在焉地翻看手机,说:“会!小说不都这样写!”
她的回答充满魔性。
许暖说:“如果不是小说呢?”
林欣说:“你亲戚?赶紧送精神病院吧……”
许暖看了看林欣,笑,她总是这样,而自己却只有她这么一个朋友。
大概是……因为孤独吧……
孤独。
才会多想。
一定是这样。
自己孤独了太多年。
许暖拍拍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清醒。
她觉得自己清醒了,转头问林欣:“切好的苹果为什么不变色?”
林欣:“怪苹果喽。”
……
〔71〕
庄毅坐在轮椅上,神情肃穆。
关于小蝶的病情,主治医生说得很直接,为小蝶这种罕见的血型找到适合配型的概率实在太渺茫,这些日子所有的找寻似乎都是白费工夫。
从徐医生那里离开后,他去病房陪了许蝶一会儿。
那架他用最初的演唱会门票折成的纸飞机,搁在她的枕头边,她很喜欢。
许蝶说,她很想小熊叔叔,庄毅才发现,原来赵赵一直都没来找过自己。庄毅想,是不是自己该亲自去找赵赵,并向她摊开这一切呢?
他对着许蝶笑笑,说:“过几天,姐姐和小熊叔叔会一起来看你。”
许蝶就小眉头皱得紧紧的,说:“叔叔,你不能骗人哦。”说完,她就伸出细细的小手指,说,“拉钩上吊吧。”
庄毅看看她,他的尾指轻轻地钩住她的小指,说:“拉钩上吊。”
于是,她就熟睡在他的怀里。
许蝶熟睡后,庄毅离开病房,低头看了看手表,赶不及了,下午的两个会议只能取消了,顺子推着他走向电梯。
突然,旁边有人说:“拍电影吗?大厅那边,看那对小情侣!那站的姿势,那小眼神啊!简直了。”
庄毅转向电梯的玻璃处,突然之间,他的脸色阴沉下来,随着电梯的降落,透过观光玻璃,他突然看到了一幕他万分不愿见到的场面——
医院大堂里,许暖和孟古久久伫立,沉默相视。
顺子一看,脸也变了,说:“他们怎么来这里了?”
许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在医院里遇到孟古。
她和他,本来是擦肩而过了。孟古刚从庄绅的医生那里出来,要出门,而许暖,是刚进门来看牙医。两个人擦肩而过时,根本没有注意到对方。
后来,孟古说,就在他们要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力量,突然拉住了他,他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于是,他猛然回头,对着那个熟悉而有陌生的身影,喊了一句:“阮阮?”
那仿佛是来自亘古的声音——颤抖,悲悯,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那一刻,许暖的心脏也停止了跳动一般。
回头。
看见了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英俊的脸。
错愕。慌乱。
四目相对之下,悲喜却已难辨。
孟古今天到医院,是和小叔孟谨诚一起陪着庄绅来看病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同陈子庚的那门亲事带来的喜悦过于猛烈,庄绅的身体有些承受不住。
一直以来,他以为,对于现在的许暖,已经做到了足够的心硬如铁。可是,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却如遭雷击,那样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他怔怔地望着她。
一别多年。
多么漫长的时光。
多么残忍的时光。
他的眼眸中,眼泪一遍一遍地涌起,跌下,再涌起,最终,那份晶莹在这百转千回的隐忍中,崩落。
原来,有时,人是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饶是百炼钢,终化绕指柔。
孟古眼泪落下的那一刻,许暖却突地笑了,笑中带着泪。
在这一刻,孟古的眼泪,似乎是对她这多年来所遭受的委屈最大的偿还,那一刻,她的心突然温暖了起来,仿佛这么多年的漂泊、伤害,都可以烟消云散了。
并非女人的傻——无论那个男人怎样伤害和背叛,不过一滴眼泪的忏悔,就能让她们毫无抵抗地原谅。
而是这么多年后,在这双流泪眼里,心结打开,往事释然。
顺子远远地看着,忍不住骂了一句,简直是奥斯卡影帝!舞会时,要撞许暖的是他!今天在这里挤鳄鱼眼泪的也是他!
庄毅的嘴巴抿得紧紧的,面部表情有些坚硬,是深深的沉默,他的双手握在轮椅上,因为太过用力,骨节青白。
虽然他很不待见孟古居然对许暖动过杀机,但是,他似乎理解孟古此时内心的矛盾挣扎——他不是不爱许暖了,他只是太爱他自己了——曾经身份卑微的男子,能得到此时此刻的地位,已是上苍的赐予。
说他们卑鄙也罢,可是他们已没有办法高尚。
许暖告诉自己,好了!那就转身吧,转身对自己微笑一下。
从此,与往事告别。
从此,好好生活。
这时,她对面的孟古突然走上前来,毫无预兆地伸手,一把将她拥入了怀里。
许暖下意识地踉跄后退,曾经,她是多么渴望这个怀抱,也曾无数次幻想相遇的时光,而今天,这个怀抱已太过陌生。
孟古将许暖拉入怀中的那一瞬间,顺子几乎要暴跳着冲过去,被庄毅一把拉住了。
顺子说:“我要去教训一下这个奥斯卡影帝,我实在没见过这种浑蛋!他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庄毅不说话,眸子里闪过一丝嘲讽和冷笑:“喏!答案在那里。”
顺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不远处的孟谨诚,突然懂了——就在孟谨诚扶着庄绅出现的一瞬间,孟古一把将许暖拥入怀里。
孟谨诚就这么落寞地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相拥在一起,雕塑一般。
顺子顿时觉得孟古简直是人精至极,嘴里骂了一句:“真不是个东西!”
庄毅回头看看顺子,冷冷地笑,他说:“走吧,别打扰他们了。”
顺子愣了愣,推着庄毅离开了。
许暖抬眼望到不远处时,心突然慌乱了起来,她没有想到庄毅会在这里,她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孟古紧紧箍在怀里。
医院大厅里,孟谨诚无限落寞地望着那对“相拥而泣”的小情侣。庄绅看不到东西,只好问愣在自己身边的孟谨诚:“怎么了?谨诚。”
孟谨诚微微一笑,眉宇间一丝淡淡的伤,他说:“没什么。是故人。”
〔72〕
夜晚静默得像一只野兽,仿佛要吞没掉整个人间。
铂宫。
二十七楼。
时钟分分秒秒在走。
他让自己看书,可整整一晚上,没有翻过一页纸。
窗外,大雨滂沱。
直到午夜三点。
骤起门铃声,点燃了庄毅的愤怒,他缓缓走向门前,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他都准备好了一切刻薄的字眼,来为这个同旧情人死灰复燃的女人喝彩。
可是,门一打开,却发现不是许暖。
而是赵赵。
其实,他早该知道不是许暖。本来嘛,许暖怎么可能敲门呢?她有他家的钥匙。
呵呵,原来,她竟然有自己家的钥匙啊。
庄毅自嘲地笑了笑。
赵赵安静地站在门外,一身雨水,因为没有打伞,衣服已经被淋透。而且,她的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酒精气息,让庄毅窒息。
他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她就对他笑,笑得格外肆意畅快,她指着庄毅的鼻子,说:“原来、原来,你也会等一个人等到深夜啊!哈哈哈,庄毅,我以为你是冷血动物,不懂感情呢!”
庄毅面色一冷,说:“你胡说什么?”
赵赵就笑,醉醺醺地说:“我没胡说什么,我就知道今天深夜,许暖在去孟谨诚公寓的路上,被一群记者围堵,拍下了旧情复燃的照片……那些记者可都知道许暖是你庄老板的人啊,于是就疯了一样包围了咱们纽斯塔……”说到这里,赵赵笑得格外欢快,说,“哎呀,我说庄老板,今天我们娱乐城可是赚得盆满钵满啊,哈哈哈。”
庄毅的脑袋“轰——”一声炸了开来。
他什么画面都已经想过,可是,当这个画面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还是觉得脑袋炸了。他努力不动声色,努力不想让赵赵看穿自己的情绪变化,可是,他的脸色出卖了他的心。
赵赵就笑,雨水花了她的妆,她说:“我其实不该大半夜过来的,我该等到明早带着一份晨报过来恭喜你啊!”
庄毅站在门前,赵赵嘴里描述的那个画面在他脑海里不断盘旋、不断挣扎,最后像汹涌的潮水一样吞噬了他的思维。
赵赵看着他笑,说:“我以为你这么冷血的人不会伤心。”
庄毅转身,不说话,他如同踏在云朵上一样,走回沙发边上。
赵赵打着酒嗝,摇晃着走到他身边,笑得无比欢畅,眼睛里太多的幸灾乐祸,一点儿都不加掩藏。
庄毅看了看赵赵,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半天,他才缓缓地开口,说:你弟弟的事情,是四年前,我……“
赵赵突然尖叫了起来,大喊道:“我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庄毅被赵赵的反应给吓到了,他想过她会悲伤,但是没有想过她会如此抗拒。
他说:“对不起。”
赵赵呆了一下子,然后就哈哈大笑,她说:“你是想看我伤心吗?要看我和现在的你一样伤心吗?你需要一个人陪着你伤心,对不对,庄毅?”说完,她就哈哈大笑。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这么长的时间,她一直都在等他,等他到她面前去,让她捶打,让她抱怨,让她发狠,让她抱着他痛哭一场。
她不是不肯原谅,不是不能原谅,她爱他,爱得成疯成魔,爱得发痴发狂,爱得自己都对自己绝望……可是,这么多天,他却一直都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不肯到她身边给她一个解释。
他是在等她的到来吗?等她到他的面前,跟他要一份解释吗?他难道只知道许暖胆小,许暖怯弱,难道就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赵赵也会害怕,也会怯弱,也会有不敢不愿去面对的事情吗?!
他怎么可以这么冷静地看着她,等着她,不管不顾地由着她?
赵赵的眼泪流得更加肆意,这么多天,她时时刻刻都在痛苦之中煎熬着,今天,终于逮到了一个机会,她发疯地想看到他失控,看到他暴怒……可是在她的面前,他却如此克制,从来不肯给她最真实的一面。
命运。
难道注定,他永远是自己最熟悉的陌生人吗?
赵赵的眼泪让庄毅有些心疼,在这世界上,她大概是他最对不住的女人。她为他舍命,他却无法给她一颗心。
庄毅只是重复着那句话,对不起。
没有拥抱,没有安慰,没有任何温情的解释,他只是给了她最简短有力的道歉。
可他越是理智,她越是痛苦。
这世界上,她连他一个痛惜的谎言都得不到,如果,他伤害的是许暖的亲人,他还会如此淡然吗?只是一句“对不起”吗?
赵赵恸哭出声音,她说:“你骗骗我好吗?你骗骗我好吗?骗骗我,说他不是你害成这样的好吗!为什么,我跟了你这么多年,难道我就不值得你跟我撒一个谎吗?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为什么啊?”
说着,赵赵就扑到庄毅的怀里恸哭出声,她一边号啕,一边捶打着他的胸口。
庄毅不说话,任凭她发泄。
最终,她放弃了捶打,只是抱着他,哭泣不止。
此时此刻,她和他是这样近,可是,她却觉得他是如此遥远,遥远得就像一个随时会破碎的梦。
于是,悲伤的眼泪里,赵赵突然吻了庄毅。
庄毅的身体微微一僵,他推开了赵赵。
赵赵仰起脸,醉眼模糊,嘲笑的姿态,说:“你这是为谁守身如玉呢?为那个和旧情人见面的女人吗?”
赵赵的话没有说完,嘴巴就被庄毅给霸道地堵住了——
大雨滂沱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