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像苍耳一样,
想随你到天涯,
你却将我丢失在十六岁的那个夜晚,
于是,我再也找不到家。
〔32〕梦
那些失眠的日子,庄毅一直都在翻阅关于许暖的资料。
这是很久很久之前,马路给他搜集到的,在他第一次遇到许暖的那个夜里,也是在这样昏黄的灯光下,他翻阅着她的故事。
那些恍惚的悲伤,在他冷漠的眼里,隐藏着垂怜。
顺子走进来的时候,庄毅合上了那些厚重的资料,抬头刚要开口,一旁的马路已经开口询问了:“有消息了吗?”
顺子看看马路,又看看庄毅的脸色,点点头,说:“如您所料,车祸不是意外!但是,您绝对想不到是谁策划制造这场车祸的!”
“是谁?”庄毅英俊的脸上翻滚起肃穆的煞气,他缓缓地问。
顺子看了看马路,走到庄毅面前,凑到他耳边说出了那个名字。
庄毅错愕,然后冷笑,有些嘲讽的意味,但更多的是心疼。
原来,是这个人。
居然,是这个人。
庄毅缓缓地闭上眼眸。
关于许暖的那些往事,如同潮汐一样袭来。
那些个守在她病床前的夜晚,他仿佛潜入了她长长的梦
痛苦淋漓的梦。
〔33〕魇
是天国吗?
还是一场梦?
她的灵魂一直在挣扎着,如同砥在刀刃上,看不见血,却疼痛异常。
十六岁之前的那些往事,就仿佛苏醒了一样,在她的每一个记忆细胞里,在她的每一个毛孔里,在她的每一次呼吸里……
那一刹那,生命仿佛撕开了一个缺口,十六岁之前的那些情境,带着血腥与青草的香气,扑面而来——前世今生,纷至沓来。
孟谨诚。孟古。桃花寨子。苍耳。赵小熊。还有她。
当时的岁月。
仿佛一场大梦。
痛苦淋漓的梦。
梦里的她,被叫作阮阮。
〔34〕
仿佛是一种习惯,阮阮总是在太阳暖暖的午后,将小脑袋靠在孟谨诚的腿上,对他倾诉心事,尽管很多时候都像在自言自语。
她抬起尖尖的下巴,淡烟一样的眉头轻皱,说:“小叔。我不喜欢我的名字,很不喜欢!”
孟谨诚就直直地看着她笑。
阮阮看看孟谨诚,认真地说:“小叔,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对吧?”
孟谨诚依旧只是看着她笑。
阮阮憋了很久,最终没有告诉孟谨诚,这是因为孟古总是在放学路上,用石灰歪歪斜斜地在墙上写满了有她名字的脏话。
孟古不喜欢她,就如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一样。
自从六岁那年,春寒料峭中,孟老太太将面黄肌瘦的她带进家门起,她就感觉到了来自孟古的深深的敌意。
孟古对她的不喜欢,是源自母亲马莲的教唆,那个刻薄的中年女人似乎并不认为自己的家庭有闲钱收养这个孤儿。
所以,当奶奶把阮阮拉到孟古眼前,还未开口,孟古就瞪着溜圆的眼睛,扬着脑袋,骄傲地冷哼:“阮阮?这名字真恶心!”
第一次见面,九岁的孟古就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甚至奶奶责备他时,他依旧趾高气扬地顶嘴:“谁让她有这么恶心的名字!”
那个时候她不敢痛恨孟古,只能痛恨自己的名字:阮阮。
奶奶看着阮阮被欺负,无奈叹气,既舍不得责打孙儿,又不得不装出样子,刚作势追打他,孟古就转身跑到院子里那个少年的身后,喊道 “小叔,救命啊!奶奶打我”,脸上却是孩童恶作剧后满足的表情。
阮阮一直记得这个画面,九岁的孟古躲在那个少年身后的画面。
她之所以这样印象深刻,不是因为孟古,而是因为那个被孟古喊作小叔的傻笑着的少年。
眉目如画啊。
多年后,阮阮回想起初见孟谨诚的情景,总是会想起这四个字。
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十几岁的样子,坐在凳子上,病恹恹的,却温暖异常,如同蓄满的春水。
当奶奶将流着眼泪的阮阮拉到少年眼前,少年傻笑着,直着身子,很努力地伸手,因为用力,脸微微泛红,擦掉了挂在阮阮脸上的泪。
手很软,指尖微凉。
然后,他就张着嘴巴,冲着她笑笑,似乎是安慰,声虽急切,却很轻,似乎怕惊吓到小鹿一样的她。
这个被孟古喊作“小叔”的少年就是孟谨诚。六岁那年,阮阮进入孟家感受到的第一份温暖,就是孟谨诚冰凉的指端。
那时阮阮并不知晓,她之所以被收养,是因为奶奶想给孟谨诚做个伴。她一直以为,奶奶收养她,是因为老人的善良。
而她的身世从小就坎坷离奇。在孟古妈妈和很多女人闲聊时的闲言碎语里,她对自己的身世,略略知晓。
她从出生就是一个错,是母亲少女时代所犯下的错。
但是她不相信这些闲言碎语,她深信自己的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自己原本有一个很爱自己和母亲的父亲……而她,只是走失了……而他们,是一直一直都在找寻自己的。
她的名字叫阮阮,命却很硬,硬得就像路边的苍耳子一样。
三岁时,养母溺水身亡;不久之后,养父续娶;平平安安过了三年,不想养父却在她六岁那年死于车祸;兜兜转转,经历了老七和曹翠花,个中变故。
最终,阮阮被孟古的奶奶捡回了家里。
阮阮还记得,当时老七车祸,她哆哆嗦嗦地在人群里发抖,是一双苍老的手拉住了自己,手不大,却很厚实,如同她的眼神一样厚实,那种慈祥犹如是暗夜之中温暖的萤火,让她有一种想抱着这个慈祥的奶奶大哭的冲动。
生命这么坎坷啊。
坎坷得她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坎坷得她总是试图在黑暗中摸索到那么一双手,永远不放开她的手。
〔35〕
马莲很不乐意婆婆将阮阮收留,在她眼里,病秧子孟谨诚对于这个家庭,本身就是拖累,现在反倒又多了一张嘴。
若不是为了孟古,她早就改嫁了,也不会守着寡居的婆婆、弱小的儿子、时刻需要人照顾的小叔子苦苦煎熬。
所以,她总是撺掇孟古欺负阮阮。
那时,孩子们可玩的玩具很少。阮阮总在院子里玩跳皮筋,皮筋的一头拴在香椿树上,一头拴在孟谨诚的腿上。
每当这个时候,阮阮总是跳得异常开心:“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
“马兰个脑袋!”每当这个时候,马莲就会从屋里跳出来,在院子里指桑骂槐,一会儿私生子,一会儿野孩子。
而孟古这个小帮凶,就会拿走她的皮筋,然后用剪刀将她心爱的皮筋给剪碎,一边剪一边笑,而阮阮,只能躲在孟谨诚身后抹眼泪。
每当这时,泪眼模糊中,她看着孟谨诚乌黑柔软的头发,都在想,如果、如果谨诚小叔你不是一个傻子,会不会带着我,离开这个地方?永远不让别人欺负我。
可能孟古当初笑得太邪恶,以至于看动画片《蓝精灵》的时候,每当看到大鼻子格格巫,阮阮就会想起孟古剪自己皮筋时的样子。
他也曾在她的碗里拌上沙子,然后看着她用那只碗吃饭时,就像个得逞的小人,趴在饭桌上哈哈大笑,差点儿被饭粒给呛死,等他平息了咳嗽,看到她抿着嘴偷笑,他恼怒地将整只饭碗都摔到了她脸上……
那一年,她七岁,十岁的孟古在她的额角留下了一处伤,凌厉的疤痕那样张扬地盛开在她的左额,以至于后来,她总是将漂亮的额头用刘海给遮住,试图遮住这道疤。
十六岁之前,遮掩是为了漂亮,女孩子的爱美之心,十六岁之后,遮掩是为了忘记,抹掉那个叫孟古的男孩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印迹。
他还做过什么呢?
哦,对了。
他还曾在她到井边打水的时候,将她给推到井中。那一年她九岁,村里的人将她救上来的时候,她几乎变成了一个水肿了的娃娃,昏迷不醒。
……
还有一次。
那天阮阮在跳皮筋,孟谨诚和那棵香椿树忠于职守。而放学回来的孟古溜了过来,神出鬼没地在那条绷紧的皮筋上来了一剪刀,橡皮筋断裂,荡起沙尘,迅速收缩,飞沙走石一样,溅到了阮阮的眼睛,那一刻,世界一片漆黑!
那一年,阮阮十二岁,孟古十五岁。
就这样,她瑟缩在黑暗之中,就好像她出生那天,甫见光明,尚未睁开眼睛却又跌入了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有奶奶的叹息,有孟谨诚“咿啊”的焦灼声……似乎还有孟古的呼吸声,他小小的胸膛起伏着。
没有人责备他,奶奶不舍得,母亲幸灾乐祸还来不及,而小叔孟谨诚,他从不会指责,可孟古依然感觉到眼睛里有一种液体在流窜,弄得他的鼻腔酸酸的。
奶奶那句“没事”的话,让阮阮突然害怕,难道自己真的会瞎掉?再也看不到眉目如画的孟谨诚,再也看不到慈祥的奶奶,也看不到令人痛恨的孟古……那一刻,眼泪哗啦流了下来,浸湿了棉纱。
奶奶抱住她,说:“别哭,阮阮,奶奶能拉扯得了谨诚,就能拉扯得了你。”
这时,马莲进来了,她催孟古回屋写作业。听到了婆婆的话,她忍不住冷笑,说:“啧啧,瞎了不正好合你的心,再也不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说完,她拉住孟古,说:“傻待着干吗,还不回屋写作业?”
孟古却死活不肯回去,她一边拉扯他,一边用手拍他的脑袋,说:“你跟这群要进棺材的人搅和在一起干吗?啊呀……”她突然惨叫了一声,一巴掌甩在了孟古的脸上,说,“你咬我?你也跟这个野孩子似的,瞎眼了吗!”
孟古捂着腮,红着眼,瞪着母亲,说:“她不会瞎的!”
孟古的母亲,扯着孟古的耳朵拼命往外扯,一边扯一边叫:“给我回屋写作业去!”
〔36〕
那天夜里,孟古被母亲给强扭回了自己屋,而阮阮在奶奶的房间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眼前是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而窗外,月光安静地穿过树梢,洒在她白瓷一样细致的脸上。
孟谨诚一直守在她的身边,无言之中,似乎在告诉这个小孩,别怕,小叔在。
这个月光流转的晚上,孟古哭了一夜,没人知道。
同样,也没人知道,一大清早,那个叫孟古的少年,背着书包,连早饭也没吃,就冲出了家门,在那些墙上,用力地涂抹着他写过的那些骂她的话。却怎么也涂抹不去、遮盖不全,哪怕他的双手被粗粝的墙壁给磨破……
有些东西是擦不净的,比如,他留在墙上的字,比如,他留在她额角的疤。
然后,他就靠在墙角,抱着书包号啕大哭——她再也看不见了。
六年的时光,他做过的最持久的事情,恐怕就是——坚持不懈地欺负一个叫作阮阮的小女孩。从她六岁开始,到她十二岁为止。
眼睛受伤后的夜晚,她夜夜噩梦。
梦境里,有个男子温柔而低沉的声音,那么缥缈却又那么清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阮阮、阮阮。
她就跟着魔了一样,循着那个声音奔跑,奔跑着,奔跑着,就停不下来,于是头发散了,鞋子丢了,脚步却停不了,而前面就是万丈悬崖。她呼吸困难,极度恐惧,可唯一能做的却只是在奔跑中号啕大哭。
“阮——阮——别——怕!”
黑暗之中,一双温暖的手,落在她小小的肩膀上,不过几个简单的音节,但这几个音节如果是从孟谨诚口中发出的话,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了。
阮阮还没来得及应声,从门外突然走进的奶奶几乎是惊喜地尖叫:“谨诚,谨诚,是你在说话吗?”
阮阮看不见,但是她能感觉到老人的惊喜,奶奶踉跄着走到孟谨诚的面前,抓着他的手问,似乎有泪从她眼里滴落,布满她满脸沧桑的皱纹上。
奇怪的是,无论奶奶如何和孟谨诚说话,孟谨诚都再不吭声。似乎,那句“阮——阮——别——怕!”是某种来自天外的神明之音。
隔日,孟古放学后,揣着几块花生牛轧糖跑到奶奶屋子里找阮阮。他飞快地撕开糖衣,在阮阮毫无准备的时候,将糖块塞到她嘴里。
阮阮先是被这突然的“袭击”吓得“啊”了一声,没来得及尖叫,舌尖已经舔到了一丝甜意,而且也嗅到了特殊的薄荷清香。
那种薄荷香是孟古臭美时给自己定义的,其实,不过是爱干净的小男孩身上,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
孟古问阮阮:“好吃吗?”
阮阮点点头,冲着孟古吐吐舌头,但是眉心依然因为眼睛的疼痛而轻轻皱着。
她默默地收下孟古的糖。小手翻转在口袋里,小心点数着,心里非常美:居然有七块糖啊!
突然,她想起了孟谨诚昨夜突然而出的“话语”,就问孟古,说:“小叔他从小就这样吗?”
孟古刚摇了摇头,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被风一样闯进来的母亲马莲给扯着耳朵拎走了。
马莲说:“孟古!你每天放学不进来看看这个野孩子,你是不是就心痒痒啊!”
半夜,孟古爬到窗边,他告诉阮阮,小叔以前很正常。是远近有名的小神童,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傻了……
〔37〕
因为没有得到更好的治疗,阮阮的眼睛就这样被耽误了。
当村头郎中给阮阮换下了纱布之后,阮阮的眼睛只是能看到光,却看不清楚,能看到人影晃动,却只是白茫茫中辨析不清地晃动。
孟古在她面前摇晃着自己的手,然后,阮阮茫然地摇摇头,最后眼泪滚落。
一滴一滴都落在孟古的掌心,滚烫,滚烫。
孟古在她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也哭了起来,说:“对不起啊,阮阮!对不起啊!阮阮……”他哭得那么伤心。
阮阮就抱着他一起哭。
孟谨诚在旁边,眉间轻轻拢着,看着这两个抱头痛哭的小孩,眼底突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份湿漉漉的氤氲。
孟古已经记不得,阮阮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喊他——孟古哥哥。
他只是记得,有一次,他放学回来,手里拿着一捧薄荷,然后原本靠在孟谨诚身边的阮阮似乎是闻到了气息,眼神一亮,脆着声音,喊了一句:“孟古哥哥,是你吗?”
一声“哥哥”落入奶奶耳朵里,就像惊雷!老人突然愣住了,看着眼前的孟古和阮阮。
她的脸色铁青,对着阮阮说:“以后不许乱喊!”
奶奶不允许阮阮喊孟古哥哥,就像她不允许阮阮喊谨诚小叔一样。她指了指阮阮身后的谨诚,对阮阮说:“丫头,以后喊谨诚哥哥。”
阮阮还没有理解为什么,只是觉得身后孟谨诚的身体突然间有些僵硬。
孟古看着奶奶,拉着阮阮走开。
阮阮私底下盘算了半天,眉眼闪过一丝狡黠,得意地对孟古说:“我喊谨诚哥哥的话,你就得喊我姑姑了。哈哈!孟古,快喊我姑姑!”
恰巧马莲买菜归来,瞥了一眼阮阮,又瞥了一眼婆婆,意味深长,哂笑:“还姑姑呢?”
阮阮就是在那一刻,感觉到了她和孟谨诚之间,有一丝不寻常的关系。
大概也是从那一天开始,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纯净如水的女孩和一个心底纯白的傻子。
一个人叽叽喳喳地说着各种事情,一个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傻笑着。
美好总是脆弱的,转瞬流逝。
对于孟谨诚来说,阮阮的疏远,似乎早已注定。
只是,每次他走在街上的时候,开始有人调笑他,说:“哎——孟二,想不想娶媳妇呀?”孟谨诚傻笑着,似有口水悄然落在衣裳上,如同泪痕。
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手贱了一下,冲着孟谨诚扔了一块大石头,石头正中他的后脑勺。
毫无预兆。
风吹起他乌黑的发,露出了石头击出的伤口,温热的鲜血汩汩涌出,从他的后脑勺缓缓流下。
孟谨诚如同纸片一样,折叠,倒地,然后铺了开来……这时才有人大叫:“快去马莲家,孟二被打死了!”
然后整条街道混乱起来,有人飞奔,有人呼喊,有人议论,更多的人在看热闹。孟谨诚眼睛闭上那一刻,眉目依然如画。
算一算,时光流转,傻了已经十年。
一个人有多少个十年呢?
十年,可以让一个秘密烂在心间,也可以让一个秘密开成一朵花,日日夜夜醒在心里,日日夜夜。
你们说,一个傻子会不会有秘密呢?
〔38〕
奶奶在孟谨诚的床前,老泪纵横,不住地抚摸着孟谨诚微凉的手,喃喃自语:“我苦命的儿啊。”
夜深后,奶奶才离开孟谨诚的床边。
她回到炕上后,阮阮在她身边假意装睡,直到感觉到奶奶入睡之后均匀的呼吸声,她才在黑暗中摸索着,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去。
因为担心声响,她没有穿鞋子,偶有尖利的石子,刺中她柔嫩的脚底,她也只能闭闭眼睛,小心吸一口气,继续摸索向前。
孟谨诚已经昏迷很久了,当阮阮摸索着来到他床边,她的小手触碰到他冰冷的、不复温暖的手指那一瞬间,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他是个傻子,却给了她人世间最大的温暖。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他的膝下嬉戏,接受他的善待和宠爱,她喜欢将自己毛茸茸的小脑袋靠在他的腿边,她已然习惯了他的好和他的存在。
她轻轻哭泣着低唤:“谨诚小叔……你不要死啊……你不要丢下阮阮啊……谨诚小叔……”
温柔的月光,轻盈如练,在缥缈的轻雾里,穿过屋前大树的枝丫,透过窗户,洒在她清秀的小脸蛋上,泪痕在月光下,莹莹点点,如同一条源于心脏的小溪,蜿蜒到她的眼角,滑过她小猫一样的脸庞。
一滴。一滴。
由滚烫瞬间冰凉,掉落在床单上,掉落在她与身量不符、短小的衣袖上,掉落在孟谨诚微温的手背上。
暗夜里,他的手紧紧一缩,像是发噩梦,毫无征兆。梦境夹杂着往事,似乎要将他年轻的心脏生吞活剥了一般——
梦里,他回到了十年前,桃花溪水飞流直下,漫过了草甸,跌下了山谷,碎裂的水珠,晶莹剔透,犹如一条小小的瀑布。
那时的他,还是一个身影孤单的小小少年,浆洗过的白衬衫,粗布纺织的质地,在风中翻飞。
他执拗地同固执的哥哥孟谨安辩解着——那个犯错的男生不是他!真不是他!他却成了倒霉的替死鬼,百口莫辩。
可是,孟谨安却不肯相信他,只是一味地训斥他,要他去学校承认错误,请求学校不要开除他。
后来,后来他只是执拗地不肯离开,然后,然后他只是推了一把,孟谨安就重重地摔下山去,他伸手却触碰不及,无可救赎,只能在悬崖前放声大哭。
他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后来,就这样,他开始了装疯卖傻,他担心警察发现,是自己害死了亲哥哥,自此之后,他变成了一个傻子,一个永远只能傻傻地活在人世间的人。
人们都以为,他是受不了别人的非议而变傻的,无人知晓,曾经悬崖上那碎裂的一幕——
碎裂的水珠。碎裂的梦境。无人知晓的秘密。
……
阮阮努力地大眼睛,妄图可以看到他,看到他是否醒来。可是,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始终是茫茫然,她看不到床上的他,看不到那夜的明月光。
于是,黑暗中,她的小手,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摸向他的脸,试图知晓,他是否已从昏迷中清醒。
手指在摸索中摸过他温热的胸膛,摸过他轻动的喉结,摸过他雕塑一样精致的下巴,摸过他因为病痛干燥的嘴唇,然后是他高挺的鼻梁——当她的小手摸向他的眼睛时,她多么希冀他的眼睛是睁开的啊,如同幽泉,在暗夜里望着自己,如同上次的奇迹一样,告诉她:“阮阮,别怕。”
声音如同雪化。
可是,他的眼睛却紧闭着,如同归巢的鸽子一样,安静地收拢了羽翼,沉睡在他的眼窝里。
她的眼泪再次汹涌而至,眼睛如同针扎一般疼痛,异于往昔。
哭到累极,她沉沉睡去。
她抱着膝盖蜷缩在他的身边,小小的身子,微抖的睫毛,带着泪痕的容颜,像一只倦飞的候鸟。而他,是她栖息的巢。
破晓黎明的第一缕晨光映上屋前大树,身边的孟谨诚突然一阵微抖,仿佛一场噩梦终于醒来。
他身体的抖动传到阮阮身上,她猛然惊醒,眼睛睁开那一瞬,是刺目的疼痛,黎明的光线依旧昏暗,可刺入她久未见光明的眼睛,惹得她泪眼模糊。
几次努力后,她在泪水模糊里睁开了眼,光明对着她重新张开了怀抱,世界清亮,令她不敢想象。
光影在模糊中渐渐聚焦、清晰。昏暗的晨光中,她看到了床上昏迷的他——
苍白如纸的脸毫无血色,双眼紧闭,挡住了万里秋波,他的睫毛长而微翘,如同上好的墨染成的一样,嘴唇干裂,却挡不住他嘴巴原来温润的朱红色,仿佛只需一滴水的滋润,他便是往昔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只等一曲箫声,一缕月光,他便可从画中来。
君子一笑,春风万里。
不知为何,当时的阮阮看得目瞪口呆,居然遗忘了要为自己的眼睛复明而惊喜,只是呆呆地看着美得如同梦一样的孟谨诚,生怕眨眼之下,他又如同梦一样碎裂。
阮阮撒腿就跑,奔向奶奶的屋子喊道:“奶奶!奶奶!快来啊!快来看看谨诚小叔醒了!快来啊!”
孟古几乎是惊喜若狂地跑过来,当时的阮阮往屋里迈,和孟古正好撞了一个正着,他们两人齐齐倒地。
一对情事懵懂的孩子,十六岁的少年,十三岁的少女。
孟古似乎发现了什么,说:“你能看见了?!”
就在这时,马莲回来了。
那无意而就的情景,在成人的眼神里,却极尽缠绵妍态。
马莲满眼冒火星,从屋前抽起一根柴条就冲上前去。
〔39〕
孟古和阮阮的所有情生意动,都是在马莲的那顿暴打之下,破土而出的吧。那一天,他为她挡去了所有的鞭挞。
小小的倔强的少年。
这一切,落在了奶奶的眼里,落在了马莲的眼里,也落在了刚从噩梦中醒来的孟谨诚的眼里。
那一年,孟谨诚二十一岁,孟古十六岁,阮阮十三岁。
命运向他们铺开了天罗地网,于是,这是一场,他们的在劫难逃。
孟谨诚康复之后,变得更加静默,像一片静寂的海。不过,他不再傻笑,只是永远静默着,目光偶尔落向远方。
孟古读高中后,无法经常回家。
但是,只要他回家,就会给阮阮带很多小零食,还有漂亮的发卡,还有谈不上精致还是粗糙的小贴画——都是他省钱买下来的。
这时,赵小熊出现在阮阮的生活里,被李慕白收养,改名叫李大熊。不过,赵小熊不喜欢这个新名字,他一直都让阮阮他们喊他的原名。
他依旧是那个调皮的少年,不过,再也不似往日那样像一个地主少爷,毕竟,多年颠沛流离之苦,他已懂得了善良。
孟古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他多是给阮阮写信——赵小熊成了他们的通讯员,原因是孟古放寒假回来的时候,用一套《灌篮高手》的漫画书成功收买了他。
赵小熊拍着胸脯说:“从今儿起,兄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兄弟的家就是我的家,兄弟的娘就是我的娘,兄弟的……”
他发现自己差点儿说错话,冲着孟古很尴尬地笑。
阮阮在旁边,脸红了,如同桃花岗上的桃花一样明艳,
就在那一瞬间,刚发过誓言的赵小熊突然觉得心跳加速,然后他偷偷骂了自己一句,禽兽!
赵小熊的主要生活,就是给阮阮送信。由于他经常去孟家,所以孟老太太十分提防——难不成这小子对阮阮有非分之想?
后来,赵小熊干脆和阮阮相约到村头,给她孟古邮来的信;孟古的信总是邮给赵小熊,因为邮给阮阮,她是收不到的。
悲剧发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赵小熊正在小河边给阮阮送信——
李慕白一个跟头翻了出来,拽过赵小熊,一巴掌将他给拍飞了,不无痛心地骂道:“混账!你小子居然做出败坏我老李家门风的事!”
赵小熊愣了,阮阮也愣了。
赵小熊屁滚尿流地爬了起来,说:“哎呀,爸!这不是我写的!”
李慕白呸了他一口,说:“你这没种的!敢做还不敢认了!”
赵小熊急了,说:“爸,是孟……”古字没来得及出口,他看了阮阮惊恐的眼里,于心不忍,说,“爸!是我!”
那一天,赵小熊很悲情地变成了孟古的替死鬼。
阮阮被奶奶她们给带回了家,孟老太太哭着骂,说:“我这么多年辛苦拉扯大你啊,你就给我做出这丢人的事儿啊!你对得起谁?”
老太太从墙角拿起一把扫帚,就冲阮阮抽去,她一边抽打,一边哭骂:“我得让你知道我们老孟家的规矩!”
周围的邻居一看,老太太动手了,一个一个虚情假意地跑上来,拉着老太太,说:“老嫂子,老婶子,别气坏了身体啊。”
可是,阮阮看得出,她们哪里像是来劝阻的啊,她们明明是推着老太太往前抽自己啊。
嘈杂声一浪高过一浪,吵醒了睡梦中的孟谨诚,他隐约间听到了阮阮哭,立刻冲出门外。
当他看到阮阮蜷缩在地上,满身伤痕地哭泣之时,他立刻冲了过去,一把挡开了母亲手中的笤帚。
现场的人都惊呆了。
……
孟谨诚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回眸,双目带着伤感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苍白的发,佝偻的身体,其实,他懂得老人的心,甚至,他也明白,正是因为自己当初失手将兄长害死,才导致了今天家庭破败,才害得孟古小小年纪成了孤儿,害得嫂子马莲这么年轻就开始守寡,更害得老母亲无所依靠……
这都是他的错。
可是,他的这些过错,为什么要让一个小小的女孩来承担呢?
那一天,孟谨诚将阮阮抱回房间。
阮阮就一直像一个小猫一样,抱着他不住地哭泣,直到哭累了,才在他怀里渐渐睡去。
孟谨诚找来清水,小心地擦拭着她脸上身上的伤口。
那天晚上,赵小熊被李慕白绑回家,一顿暴打。
〔40〕
孟古永远记得那一天,高考后的那一天。
那一天,他从学校里回家,马莲去村口的山路上接他,然后,一辆疾驰的渣土车从她身上开过去,从此,在那条山路上,她再也没有起来……
那天晚上,他抱着母亲残破的身体哭得肝肠寸断。他答应过她的,等他考上大学,将来工作了,就赚好多好多钱,让她再也不必辛苦。
可是,这是多么痛苦的诺言啊,永远无法兑现。
虽然,她刻薄,她势力,可是,她一直都是最疼最爱他的母亲。
老太太不知道如何安抚孙子,只能跟在旁边一直抹泪,看着孟古,嘴巴里念叨着:“我可怜的孩子啊。”
孟谨诚看着孟古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心,也痛苦不已。
他走上前去,拍了拍孟古的肩膀,孟古仰起脸,突然抱住了他,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一样,号啕大哭:“小叔,呜呜。”
阮阮就躲在门后,伤心地看着孟古,不知所措。
只能他哭,她也哭。
三天后,马莲下葬了。
孟古变得不爱说话起来,很显然,高考之后豪情满怀的他,没有想到,这么快,自己的母亲就会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
生命无常。
高考成绩下来,孟古高居榜首。
那天夜里,他来到母亲的坟前,洒了点儿薄酒,然后,靠在坟上,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
很多年后,许暖都记得那个场景。
她常常会想,如果有一天,自己死去,又是谁,在墓前为自己祭奠白酒一杯呢?又会是谁,像孩子一样,掉下眼泪。
那天夜里,孟古喝了很多酒,跌跌撞撞回到家中。
然后,他像傻了似的,在阮阮面前跳啊、蹦啊,最后累倒在地上,脑袋重重地撞到地上,饱满的额上渗出了血丝。
孟谨诚刚要从偏房里走出来,将他扶回去睡觉。却见阮阮早已惊慌上前,扶起他,轻轻地掀起衣角,轻轻地擦去他额角不断溢出的鲜血。
孟古就抱着她失声痛哭,他说:“阮阮,我一直都不听她的话,都不听她的话啊,现在我想听她的话了,可我去哪里能找到她啊?阮阮,呜呜……”
在偏屋里的孟谨诚,从门缝里看到这一切,如遭雷击一样,站在了原地。
天空,突然布满了翻滚的乌云,就像沉痛的心事一样不可触碰,一旦触碰,必然电闪雷鸣!
闪电,终于划破了长空。
最终,孟谨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转身退回了暗处,合上了房门。
〔41〕
孟古的大学通知书,终于在暑气正盛的时候送到了。
全家人都很开心,尤其是奶奶,几乎是挨家挨户地报喜,自己的孙子考上了名牌大学,然后听那些多年没有听到的盛赞。
然后,村支书就在边上惋惜,说,要不是谨诚当年的那档子事情,你们家可是两代大学生啊。可惜了了,孟谨诚从小是神童啊。
老太太有些黯然,却还是去李慕白那里预定了一头猪,用来明天招待客人。
赵小熊当时正在孟家,看着孟古收拾行李,阮阮在旁边,帮他仔细的擦拭行李箱,生怕一点儿灰尘,这是属于孟古的崭新人生。
赵小熊看着这一切,对于孟古,他是羡慕的。
不知何由,他突然提出,想跟着孟古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反正,他也是要到外面找工作的。
然后,赵小熊就很激动,说:“对!去看看!阮阮!我们一起送孟古去!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大学的样子!然后我们!就留在那里!孟古学习!我们找工作!”
阮阮眼里也闪过了一丝光,突然又黯然,她说:“奶奶不会同意的……我得帮她照顾小叔……”
赵小熊嗤笑了一下:“你奶奶当然不会同意!她巴不得你在这里,一辈子照顾孟谨诚呢!”然后,他戳了一下孟古,说,“你忍心让她在这里一辈子?!”
孟古皱眉,说:“谁要她在这里一辈子了!我大学毕业以后会带她离开的!”
赵小熊就笑:“可能吗?”他看了院子里的孟谨诚一眼,对着孟古说,“我们都知道不可能!”
那些心知肚明的秘密,彻底扰乱了孟古的心。
那天夜里,孟古对阮阮说:“我会带你离开!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少年誓言铮铮。
那天,他和她约定了分头去桃花岗,一起去孟古大学所在的城市。
他在那里读大学,而她和赵小熊在那里找工作,见世面!三个人一同闯荡!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困于这小小的山村!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
遗憾的是,第二天,阮阮跑到了桃花岗,却没有等来孟古,也没等来赵小熊,等来的是奶奶带着的一群人,不由分说,将她绑回家,将她关进了房间。
她就一直在拍门,哭喊。
可是,没有人肯给她打开那扇门。孟谨诚试图安慰她,她却避他如洪水猛兽,仿佛他的存在,将她的人生做成了困局一样。
那天晚上的月光很好,苍白得如同她的脸。
半夜,孟谨诚走到她面前,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门打开后,你跑!一路向南,去找孟古。”
阮阮吃惊地看着孟谨诚,她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样流利地说话。
突然,孟谨诚似乎想起了什么,将一张纸递给了她。他用斧头劈开了房门,对阮阮说:“还愣什么!快走!”
在奶奶发现之前,阮阮飞快地奔出了院门,头也不回地向火车站奔去。
可是冰冷的站台上,没有孟古,也没有赵小熊,更没有他们要去追梦的未来。
没有。
而那天夜里,在南下的火车上,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直沉默着,直到眼泪滑落,他才忍不住抱头痛哭。
奶奶将他逼上火车。他跪下求她,要她成全,成全他带着阮阮去外面看看这个世界的决心。赵小熊说的对,没人该被命运困在原地。虽然赵小熊被李慕白捆在家里。
阮阮应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喊她奶奶,哀求的语气就像小时候索要冰棒一样。
奶奶老泪纵横,她说:“孟古啊,你前程似锦,属于外面世界,可是你小叔他,需要她照顾,他们俩不属于外面的世界。”
孟古的心都纠成了一团,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妥协,他如果妥协,阮阮这一生都将沉沦在这里,永生永世,万劫不复!
于是,他抱着奶奶哭,他说:“我不能丢下她啊,我们仨都约好了,去外面闯荡出一片世界……”
……
老人愣了,突然天旋地转,晕厥了过去。
孟古吓蒙了,李慕白上前,帮老人掐人中。
不知多久,老人才幽幽醒来,说:“奶奶老了,说不听你了,你带着她走吧,走吧!就让你小叔孤单一辈子吧,就让他孤单着死掉吧……”
奶奶有气无力的模样,彻底毁灭了孟古的希望。
他抱着老人恸哭,他说:“奶奶,我不带她走了,我不带她走了,我答应你,我答应你,还不行吗?呜呜……”
……
最终,孟古被李慕白押上了南下的火车。
火车上,流着眼泪的少年,无可回头的青春,一路向南。
〔42〕
那一夜,孟谨诚放走了阮阮,自己也离开了桃花寨子。如果继续在这个压抑着他所有秘密的村落里生活,他一定会疯掉。
只是,他并不知道,阮阮没有找到孟古。
火车站的道边,她一路奔跑,突然不知道该去往那里,原本对未来燃起的一点点儿火苗,突然浇灭。
世界那么大,何以为家?
未来那么远,梦在何方?
就在她绝望的时候,赵小熊灰头土脸的出现了,月光之下,他慢慢地走来,看着阮阮,露出了两行大白牙。
赵小熊给饿了一整天的阮阮递了一个馒头和一捧花生米。
阮阮一边哭,一边小口小口地啃那个馒头,转脸,问他:你没事吧?
赵小熊手揣在口袋里,摇头:没事。能有啥事。
是的,除了李慕白希望他留在身边,继承自己的杀猪大业,他会有啥事?
当赵小熊看着月光之下,凄楚可怜的阮阮,半天,他将花生米全部塞到嘴巴里,狠下决心,说:“别哭了!我带你去找孟古!”
阮阮哇的一声就又哭了。
于是,那一夜,阮阮跟着赵小熊,悄悄地离开了桃花寨子,从此,辗转在不同的城市。
唯一带走的,是孟谨诚留给她的那一张纸——
阮,古乐器,有月琴之形,珠玉之声。
这是他十年来一直都想告诉她的话,那也是回答她从六岁起一直都有的懊恼——
其实,你有一个很漂亮的名字。阮。
只是你不知道。
遗憾的是,一张字条,救不了两个迷路的小孩。
从此,阮和赵小熊,就像两个迷路的小孩,流浪在一座又一座的城,走在寻找孟古的路上。
混沌未开的青春,愚蠢又苍白。
文过饰非,也掩不住来时路的狼狈。
其实,后来的赵小熊,一直都很内疚,因为他骗了阮阮。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找到过孟古,他甚至不清楚,孟古在哪座城市读大学。那么,孟古身边自然没有什么又高又瘦又漂亮的女孩,像个洋娃娃。
一切都是他编的谎言。
后来,赵小熊一直为自己的谎言内疚不已,但他安慰自己,找个机会,找个机会,一定要告诉阮阮真相,一定要告诉她,其实自己根本没有找过孟古。
遗憾的是,有些事情,永远没有后来。
〔43〕
那夜,风雪连天。
他像一个冰冷的影子,出现在她的眼前。
他说,从此以后,你就叫许暖。
他说,从此,你就是我的棋子,棋子是不需要思想的。
他说,你的任务就是让孟谨诚从这个城市中消失。
……
〔44〕
上康集团的总裁办公室里,视力渐渐恢复的孟谨诚,皱着眉宇,看着手上的那条蓝丝带,发呆。
这是舞会上,那个叫许暖的女子落下的。
他将这条丝带放到了案前的一摞纸上,最上面的纸张上写着一行字,墨痕淡淡——
阮,古乐器,有月琴之形,珠玉之声。
他看着那行这些年里不知被自己写过多少遍的字,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脸,目光飘向了窗外。
这么多年过去了。
阮阮,你在哪儿?
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