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气喘吁吁的回到老头住处。
老头竟然还在拉二胡,那夸张的曲风和他十分沉浸其中的面容特别和谐,如果他一边修鞋一边拉二胡,绝对可以称的上是一个街头表演艺术家。
本来那细长的脸蛋就挺有流浪气质的。
一把旧二胡,再配这一屋破皮鞋,简直没挑了。
门还是没锁。
见二人回来了,老头一边保持热爱艺术的沉醉表情,一边说:“回来了?”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女孩踢开脚边的鞋凳,伸手在一个破旧架子上拿了一瓶矿泉水。
老头可能是随时有流浪的打算,家里囤了不少矿泉水。
一边喝水,一边“嗯”了一声。
“该见的人都见到了?”老头又闭着眼问。
语速缓慢,故意拉长了声音,结尾还有明显的上扬趋势。
这氛围突然有点诡异。
就好像一个能掐指算命的神秘老头儿,早已洞察一切,正笃定的坐在这儿等候结果似的。
“少在那儿装腔作势的。”女孩说,“有饭没,我饿了。”
老头:“饭没有,香蕉有数根,八宝粥一罐供品尝。”
一个孤寡老头,怎么可以有饭吃?
这不符合他的调调。
女孩呸了一口,“你想饿死我们瓜怂。”
老头停下了艺术创造,睁眼看了看女孩,“逗你的,咋能饿死这小子,锅里有秃尾巴面,自己加点佐料就行了,莫吵莫吵,我正得意的很。”
他沉浸在艺术中不能自拔。
女孩掀起锅盖一看,一锅纯白色的秃尾巴挂面,里面有俩鸡蛋。
旁边是一瓶生抽和一瓶香油,大概就是所谓的佐料。
倒是饿不死。
她盖上锅盖,“你们吃吧,我走了。”
老头的二胡声此起彼伏的,还掺杂着夸张的“呲”音,她这耳朵可吃不消。
老头道:“不在我这吃碗面再走?”
“这秃尾巴面,我真无福消受。”
女孩经过男孩身旁,又呼噜了一下他的大红毛,对老头说,“对我们好点。”
老头还是跟个算命先生似的:“放心,会好好对你的瓜怂的。”
女孩瞪了他一眼:“那是我的瓜怂!”
老头似是感觉到了这怒目一瞪似的,睁开眼,“这泼辣脾气,还和当初一样,一点也不知道收敛。”
“我不泼辣。”
女孩没再回头。
关门声硬邦邦的,像一块大硬砖头突然有了生命,发出自主移动且撞墙的声音。
老头看了看大红毛,停下手里的艺术创作:
“吃面!”
一声令下,那架势,好像吃那锅秃尾巴白汤面是一件多么神圣庄重的事情。
老头从锅里捞出面,盛了两盘,倒上生抽和香油,又洗了根黄瓜,抓了一把油炸花生米,放到桌上。
他有一张小饭桌,矮式的,用了十几年了。
他和胡丢两个人,一人一张小板凳,一人一份面,围着小方桌团团做。
老头又拿出一罐啤酒,倒了两杯,推向男孩。
“等等,还有个好东西。”
老头已经坐下了,又站起来,从冰箱里翻出一袋子炸河虾。
“这就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面条虽秃,配料却足。”
一袋子炸河虾瞬间成了桌子上的点缀之物,尤在那盘秃尾巴面旁边显得十分耀眼。
“吃吧。”老头举起筷子。
胡丢低头扒拉着面条。
他对吃没什么讲究,也没什么挑剔。
但他对面条是讲究的。
家里也爱吃面,每次母亲都喜欢做手擀面,懒了就做揪面片,老头这面,是超市的挂面,着实不讲究。
咦……但味道不错。
只有生抽和香油,竟然显得味道格外醇香。
“好吃吧!”老头像早有预知似的。
“男子汉就要多吃饭,多喝酒!”老头又补了一句。
他看着小伙头一口一口的吸溜面,吃到一半,将黄瓜一掰两半,递给他一根,“给!”
这个小伙头,红色头发,寡淡的小脸儿,面容生的标志,话也不多。
老头接过黄瓜,想想那丫头的泼辣劲儿,和这个小毛头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
这奇怪的小毛头,看起来大约也就十六七岁,不上学,不回家,不爱说话,也不去学做生意,跑来跟他这个老头子当修鞋匠。
和那丫头的对话也是神神秘秘。
怪的很咧。
“小伙头,你到底是谁啊。”
老头砸吧了两口酒,看了眼男孩。
从哪来,到哪去。
“人。”男孩说。
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你和蛛儿,怎么认识的?”
他只是随口一问,人家年轻人的小秘密,他没有刨根问底的爱好。
男孩倒说的坦荡:“大街上捡的。”
老头眉毛微弯:“谁捡的谁?”
“你看呢?”
老头吧唧抽上了两口烟,沉默了一会儿,煞有介事的看着小伙头,“她捡了你。”
这倒像是她干出来的事。
男孩想起那一天。
他坐在一个高高大大的垃圾桶边上,面前站着的人在他眼里已经模模糊糊了,他只有脑袋里的嗡嗡声,和海浪般的耳鸣声。
外侧大街车来车往,路灯闪烁,脸上的泥巴却厚重的像一座搬不走的山。
后来才知道,那是幻觉,没有什么泥吧,只有一层薄薄的尘土。
他睁开眼看到模模糊糊的女孩,她半蹲在他面前,正琢磨要不要报警。
那天他刚被人锤了一顿,正是离开家第三个月。
她把他捡走了,喂他饭吃,刨根问底的打听他的陈年破事。
莫了儿,她翻了个白眼儿,说他是个瓜怂,大瓜怂。
他讨厌别人说他瓜怂,他不瓜怂。
但她那天说他瓜怂的时候他没反驳,因为他太累了,肚子呱呱叫,急需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板面,牛肉最好再多一点,盛满整整一碗,厚厚的扑在上面,最好多扑几层,把面死死盖住,用筷子掀到底才冒出醇厚水雾的面条。
那滋味,哼哼。
但看看现在老头的面条,也是挺绝。
绝的是味儿竟然还有点儿小好。
老头听完,又砸吧了几个花生米,“那丫头,是不好招惹的。”
李明蛛第一次到老头摊上修鞋的时候,抱着两双老式皮鞋,脸蛋微微垂着,跟老头讨价还价。
她拿的皮鞋,都开了胶,底也磨的厉害,一看便是穿了很多年头,重新打理要费好大功夫,他要她两双鞋90块钱,着实不贵。
满大街,恐怕也就他这里还肯修这样费劲巴拉的破皮鞋。
那丫头却还跟她讨价还价,一下砍到脚脖子,嘴上硬的要命,振振有词。
师傅说过,手艺人,一定要有骨气,脾气必须要倔,尤其不要看到漂亮女客人就失去原则,女人都是大老虎。
他对小老虎来了脾气,话也不是很中听,“小孩子家家不懂行情,到别处打听打听再来。”
那丫头说的话直往人肺管子里插:“你一个老头,又花不了多少钱,便宜点能咋的!”
呦呵,他一个孤寡老头,吃碗秃尾巴热汤面就能饱的主儿,就可以随便出卖他的手艺?
老头十分愤怒!
春来春去催人老,老夫争肯输年少。
他气哼哼道:“便宜不了!”
俩人争执了几句,女孩便抱着鞋走了,老头只当这事儿就过去了,没想到她第二天又来了,还是抱着那两双大旧鞋,来砍价。
“50不行,58行不行?”
老头很坚决:“68也不行!”
“那78行?”
老头耳朵嗡嗡叽叽的,只想抽烟,不想说话。
泼辣丫头依旧那么振振有词,说话往人肋叉子里插:“你这老头真是糊牛犟,半截身子入了土,怎还没点积德行善的意识!”
老头很愤怒,糊牛犟是个什么犟,再说,她哪知眼睛看到他半截身子入了土!
他立刻再也不想跟这毛丫头产生和鞋有关的任何交集。
他发誓,绝不给她修鞋!多少钱也不修!翻倍也不可以!
他已经狠狠的下了决心,就差在摊位前立一个“远离女子与小人”的招牌。
但他没想到,她的目的竟就是为了不修那两双旧皮鞋。
还记得她抱着它,最后铿锵的问他:“你修不修?”
“不修!”
老头气愤的维护阵地,她竟隐隐露出满足甚至得意的笑容,那一瞬间他还甚至产生幻觉了,竟看不懂这只小老虎了,那刻红彤彤的云朵霞光晒在她身上,把脸蛋晒出嫩粉色,两双大旧鞋在她怀里,嘴角隐隐上扬像得了便宜的小鬼。
他觉得她被戏弄了,乃至想换个摊位!
这还是头两年的事,当时她也就和这伙头差不多大。
至于后来他们是怎么和好的……哼……
这是日后的事,他才不要现在告诉这个小伙头。
老头掐了烟,给胡丢夹了几粒花生米。
这人啊,其实也和花生米一样,原本都胖大胖大的,心大,胆子也大,经过油炸,翻滚,身子也小了,心也小了,皮皱皱巴巴的,咋也不痛快似的。
但再不痛快也得弄一壶老酒,就着花生米唱几声秦腔,谁还不曾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年来着。
“多吃!吃饱了长身体,长的高高壮壮。”
“要那壮有啥用。”
“咋没用?”老头斜了个白眼,“长出两颗大老虎牙,下次当街打架就不用个女娃娃帮忙。”
胡丢没说话,面条多香。
老头环看着这一屋子的家伙什,就跟环看冬去春来、春去夏走的年华似的。
这人啊,还真是像花生米,日子也是,越嚼越香。
“为啥不念书了啊。”老头幽幽道,又是一副算命大仙看破一切的老谋深算气质,就差下巴上贴一片老毛须子:“是因为那天那几个小伙子吧。”
切……
“不是。”男孩说。
老头:“那是因为那个什么壮壮。”
男孩顿了顿:“你还吃不吃面?”
黑衬衫不是什么太省油的黑衬衫,但也不是特别费油。
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吃瓜群众首领,哪里有个风吹草动就去哪里,像一个团队里的将军一样,带着吃瓜群众们在各路神坛里往前冲,冲好了就在神坛里捡个幸福的墩子坐一会儿,冲蔫儿了就像上次被扔了硬币一样,仓皇离开,但仓皇的背影也得像个将军一样,毕竟是个首领。
但是熊壮不一样。
熊壮那坏人,手里握着他的王炸,几次三番来作妖敲诈,挑战他的底线,他要是有钱就把熊壮买回家当宠物,好好供着了,但他没钱,只能更他硬杠。
那天,熊壮对他说:“丢子,我知道你阿爹在西口的事了,他在西口咋样,舒坦不?”
胡丢沉下脸看着熊壮。
熊壮笑嘻嘻的说:“我估摸一定贼舒坦。”
那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和人撕扯,活了16年,还是挺乖的,一点也不叛逆。
乖的有点离谱。
那一次,他变成一个暴躁的少年,冲上去和雄壮撕扯了起来。
熊壮一边扯他的头发一边说:“你阿爹在那边一定很舒坦。”
“一定很舒坦哈。”
谁能想到熊壮的熊爪还挺厉害。
他抓住熊壮的手。
要不是连累得他把一个花盆从窗台推了下去,要不是花盆正好砸到张二胖头上,要不是张二胖脑袋开了瓢,要不是张二胖他爹在市集单位是个劳动模范,要不是他成绩已经连年下滑两年,要不是有人偷看到他精神科的检查报告……怎么着……他也不能被开除……得那么迅速。
至于熊壮怎还悠哉游哉。
因为熊壮压根儿不是学校里的。
得了,现在自己也和他一样了。
挺好。
他没理会老头,只在心里过了一下半年前的场景。
老头却突然受伤了似的,一副“我与你交心却没有换来你的交心”的不屑表情。
反正,他知道这小伙头定是心理阴影无数。
人活着,可不就活一个心字。
“唉!”他忽然叹口气。
他平时很少叹气的。
就讨厌别人长吁短叹的蔫屁样。
有话便说,有仇便报,愁眉苦脸个熊。
“哼。”
叹口气,又莫名其妙的哼了一声,连自己都不知道这哼哼声从何而来,似乎有报复,还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都是一群神经病。”老头说。
“那丫头,也不比你强哪去!”
……
那他说的可不是。
李明蛛,觉得自己日子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