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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腻的黄沙,从天上很远的地方掠过,一朵若隐若现的红云飘来飘去,随着风儿的摇摆变换着方向。

一个小男孩蹲在红色房子的角落,头发也是红的,红中带些黄,毛发很细很柔软。男孩蹲在角落,头低垂着,脸色气鼓鼓的,看起来挺小的一个身板儿。

场面十分安静。

四周门房空旷,男孩脑袋上的毛发像个蛋卷,倔强顽强的挺立着。

男孩直直的看着前方。

旁边有个大皮球,好像带着嘲讽的笑容,在看着男孩。

黄沙逐渐褪去,阴森森的天,地上一大片叶子,男孩起身从不远处拿过一把大扫帚,开始扫叶子。

扫了一会儿,负气的把扫帚扔到一旁。

坐到墙角,闭上双眼,眼睛挺清秀的。

大概是在闭目养神。

又过了一会儿,听到一个清淡的女声:“又被打趴了?”

四周的鸟叫声不是特别友好。

男孩的红色头发火鸡一样。

面前的女孩个子高挑,眉眼清秀,腰上束一条黑色腰带,像从武侠剧里穿出来的似的。

“瓜怂……”

陕西话,傻瓜的意思。

“几个小皮说你几句,有啥子好恼火,郁个球。”

一口浓郁的陕西风。

女孩一直在附近,看到了半小时前的这瓜怂被几个皮鬼戏谑的场景。

男孩坐在墙角,无话。

女孩一把揪起男孩的蛋卷,反手一拧拎了起来。

“闭着眼睛做啥。”

“养精。”

“养精干啥。”

“蓄锐。”

“蓄锐干啥?”

男孩眉头拧了拧,声音清秀而平静,“蓄锐开大炮,撞死那帮瓜怂。”

女孩放下红色蛋卷:“走。”

男孩:“作甚。”

“带你吃面去。”

女孩拉着蛋卷头到了一家面馆,面馆老板是个势力眼儿,见两个小鬼头,怕是没啥钱,眉眼答丧着不是很热情。

女孩往前台放上一百块钱,说了声,“要两份招牌牛肉面,加肉。”

老板扫了一下女孩,收起钱,没说什么,去后厨做面了。

女孩给男孩递上筷子,男孩耷拉着头,没什么表情。”

“瓜怂,又丧着眉做啥。”

男孩照旧不吭声。

女孩拍了他脑袋一下,“吃面!吃完了再耷拉。”

男孩看了一眼端上来的面,“你哪来的钱。”

女孩说:“挣的。”

“做啥挣的?”

女孩白了他一眼,“有这么爱说话的能耐,多和别人说说话,别整天像个闷屁。”

男孩吃了鳖,端起面,咕嘟灌了一大口。

“最近你娘又理你没?”

男孩灌汤的小手一停,从大碗旁边露出一只眼,眨了一下,耷了下去。

“你整日这样也不是事儿,总得学点啥。”

女孩三五口吃完了面,把嘴一擦,督促男孩,“快吃,吃完带你去见个人!”

红色的老砖墙有年久失修的旧味道,中间有两个用铁栅栏架出来的铁窗,猛的看过去跟监狱似的,不远处轰隆轰隆的工程声若有若无。

底下的蓝色大门关着,大约就是这儿了。

女孩走过去,拍门。

一下、两下、三下……

大门慢慢打开,露出一张老头的脸。

“老头儿。”女孩说,“开门。”

老头儿叫姜德,七十多岁,身子骨挺瘦,也挺硬朗。眉峰上有两颗黑痣,一颗稍微大一点,另一颗像个腼腆羞涩的少女,隐隐约约的在眉上跳动。

屋子不大,倒是干净利落。

女孩怼上老头的房门,指了指男孩:“给你带个徒弟来,收不收?”

老头上下看了看男孩:“什么名字?”

女孩:“胡丢。”

老头眉头一皱:“这什么鬼名字。”

男孩也不懂,可能父母怕他丢了,或者巴不得他丢了。

女孩见老头墨迹,来了脾气,“怎的恁多废话,你那手艺还舍不得传是怎的。”

老头也不恼,“怎这么大火气,泼辣丫头。我那点手艺,现在还有啥用。”

“有啥用没啥用的,饿不死就行。”

女孩指指男孩,郑重其事道,“交到你手里了,你接着。”

老头的房间很是整洁,他从旮旯里掏出一个小圆墩,圆墩上刻着两只鸟,鸟的翅膀火红色,像扇形。

老头上下看了看男孩,这发色倒是和红翅膀挺相似。

“会点什么?”老头问。

男孩的红色毛发向上飘了飘,头发盖住额头。

会啥,会啥还用来你这里?

倒也不是啥都不会。

打猎鸟,拔鸡毛,薅羊屁股,算不算?

男孩接过老头手里的圆墩,放到屁股底下。

老头:“乐意跟我当修鞋匠?”

男孩挑了一下眼皮,没有说话。

不乐意还能怎的。

老头摸了摸没有胡子的下巴,又道,“跟我当修鞋匠,是有要求的。”

夏天的空地炎热无比,老头的屋子却很凉爽。

“其一,生的要标志。”

这什么鬼要求。

“其二,性子要稳。”

“这其三嘛……”老头仔细斟酌了男孩一番,忽然沉下脸,“日后再告诉你。”

圆墩上的男孩有股清冷的气质,和头发的颜色不很相配。

老头的屋子里摆满了奇奇怪怪的物件,似都是很古老的,连那张方桌也满是岁月的痕迹。

老头:“小子,为啥要跟我学这手艺?”

男孩瞥了下眼,“混个饭吃。”

“这可是个穷饭,你也愿混?”

男孩:“有口饭便是,我这人,不贪。”

老头哈哈大笑三声,突如其来的笑声与这冷清的屋子有些违和。

“做人,能不贪便好,你跟我过来。”

老头带男孩去了自己的修鞋室。

修鞋室在地下,共十余平米,顶上有一个白色灯泡,老头拽了一下绳子,黄了吧唧的光照在他四四方方的颧骨上。

脸型细长,鼻梁挺阔,颧骨颇高。

地下室里,满屋皮鞋。

各种款式。

尖头的,圆头的,方头的。

粗跟的,细跟的,平跟的。

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

开胶的,断跟的,磨皮的。

应有尽有,一片狼藉,像个二手鞋店。

男孩拎起一双白色高跟鞋瞧了瞧,跟他阿娘穿的那双有些相似。

老头问:“味道怎么样?”

男孩蹙眉,凑近高跟鞋闻了闻。

老头道:“我问你这屋子!”

地下室放多了皮鞋,猛的一闻全是劣质皮味儿,也难怪,高等皮鞋都去高档鞋店修理了。

味道有点儿冲。

男孩放下高跟鞋,“还成。”

老头又哈哈大笑三声。

随手捡起地上一双男式皮鞋,看看它,又看看男孩,“修鞋,就得要你这不吃咸淡的丧劲儿。”

“禁得住功夫。”

“耗的住时间。”

蹦豆似的说完,又补了一句,“日子,就得这样细水长流啊。”

突然感叹这么一句,像个娘娘腔,让男孩有点作呕。

细水长流他没兴趣。

短兵相接他倒是能凑合对付。

还有……他刚才说谁丧呢?

“那边那些,都是她曾经用过的。”老头指了指犄角处,一摊各种款式的女士皮鞋。

都挺旧的了,看着像上世纪的产物。

男孩:“谁啊。”

老头:“她啊,我老伴。”

男孩哦了一声,“你还有老伴呢。”

老头差点捡起一只皮鞋扔过去。

他是老了。

但他也曾经爱过。哼哼。

老头把男孩安置在自己家中,跟着自己过了几天清汤寡水的日子,写了一点修鞋匠该有的皮毛。

夜晚的时候,他经常叼着一根烟,从墙上那扇小小的窗户往外面望。

三天后,男孩跟着老头出摊了,出摊的时候几朵红云挂在上头,周围是凌乱的叫卖声,摊位上放着几双黑皮鞋。

男孩坐个小马扎。

老头坐个大马扎。

黑皮鞋像个没脾气的木偶在老头手里摆来摆去,鞋底子砸到桌面上发出不怎么动听的声音。

夏天很热,老头脸上滴着汗,偏头看向男孩。

男孩没什么表情,脸色比云彩还淡。

老头修鞋的手艺不错,四周的云也不错。

旁边的鸟咕叽咕叽的叫。

翅膀飞的乐呵,身子压的越来越低,围着男孩,像是好奇。

男孩脑袋上戴着鸭舌帽,压住没什么表情的脸蛋,手上握着一枚鸡蛋,鸡蛋在掌心中荡来荡去,如果再添一只,可以堪比两个核桃。

老爷子把手里的皮鞋一扔,喊了一嗓子:“喂!修鞋!”

男孩回过神来,放下鸡蛋,拿起手中皮鞋。

“修鞋,讲究的可是个耐性功夫。”老头望了一眼男孩,意味深长的说。

天高高的,天上好像有鸵鸟声,老头手指粗糙,一大把茧子像刻在指缝中似的。

左一把,右一把,好像把硬邦邦的皮鞋穿成柔软的线,思绪飘回到遥远的天际,天上仿佛有一团褐色的云,云张开嘴巴,咧成一个温柔的月牙。

手上的皮鞋鞋头一弯,露出许多褶皱,像那个老太婆脸上的褶子。

耳边想起老太婆说的话:那个瓜怂,快把我的鞋弄弄好哦。

老太婆喜欢穿皮鞋。

尤其是圆头的皮鞋。

雨天的时候也喜欢拎着一大筐子菜,在雨里不管不顾的跑,皮鞋踏到水坑里,咕叽咕叽的翻出水泡,那老太婆不务实,以为自己是仙女转圈圈,踩水坑的时候还笑。

早年间,那老婆子也是个大户人家小姐,喜欢格子衫,各种各样的格子衫。日到中落后,格子衫省了,却还是喜欢小皮鞋。

老太婆的声音还在耳边:“坏死喽,快点给我打上黑油呀。”

老头加快了手里的速度,一张四四方方的砂纸在开胶的部位来回摩擦,越摩越快,也不说话,好像那些过往都在打磨的过程中被渐渐软化。

打着打着,他抬头看了一眼男孩,示了个意。

男孩走到他身边。

老头努了个下巴:“看到喽?手法要快,哪里开胶打哪里,最好把开胶的地方打到起毛,粘合性会更好。”

男孩蹲下接过老头手里的皮鞋,端详了一会儿,拿砂纸学着打磨。

皮鞋表面逐渐裸露出翻毛的痕迹,既然说打到起毛更好,就要打到起毛,这是男孩固执的倔强,和头发的颜色一样顽强。

认真打磨的表情很专注,男孩重复着打磨的动作,砂纸发出“擦擦”的声音,眼神只是机械性的盯着手里的活计,没什么情感。

老头在一旁看着,“小伙头,以前做啥子事的?”

以前?

男孩手里的动作没停下,“没啥子事。”

老头叼了口烟抽,“上学没有?”

“上了。”男孩简单回答。

老头吧唧了一口烟,意味深长的吐出了一个大烟圈,“咋的又不上了?”

“没啥意思。”

哦?上学还分有意思没意思。

老头斜下眼睛看着这小鬼头,怕是调皮捣蛋,让老师轰回家喽。

再看看这小鬼头,话不多,性子倒也稳的很,不像是调皮捣蛋往老师烟灰缸里扔大蛤蟆的那类祸害。

“熊的,没事还染个红毛毛,真是聒噪。”

老头拿起手里的大头皮鞋,在掀起的那一个硬面使劲呼噜了一下。

风高高的吹着,却是不怎么热,恼人的柳叶从高高的空中垂下来,随着风卷了一圈,又挂回天上。

一个穿黑色T恤的男人出现在摊位前,手上拎着一双白色皮鞋。

皮鞋上有几道划痕。

“打个油,多少钱?”男人问。

老头只看了一眼,“30。”

男人:“这么贵,还能便宜点不?店里也才三两十啦。”

老头呵呵笑,“咱这手艺可不比那差。”

男人犹豫了一下,又问:“那是你搞,还是这小伙头?”

老头答的一本正经:“当然是我。”

男人点点头:“那你给我搞好点,划痕也顺手给搞搞。”

老头又呵呵一笑:“那可没有顺手的事。”

男人有点不快,也没说什么,把鞋放到摊位上,“三天能拿不?”

“可以。”

老头头也没抬,继续收拾着手里的大头皮鞋。

干了几十年的行当,最恨别人瞎砍价,他不多要,你也莫少给,想占便宜,他就没有好脸色,最多呵呵笑变成笑哼哼,那还要看他心情。

心情不好,还会撅起小嘴,吃笑个三三两两。

白皮鞋在桌子上格外显眼,像当年那个小婆娘。

老头把它收进皮袋里,一大口眼圈吐出来,烟雾喷到眼前像一条游走的蛇。

男孩还在仔细打磨鞋面。

老头看了看男孩专注的表情,耷拉着的唇角一动不动,跟个雕塑似的。

想起了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

那时候,和这小伙头一样,才刚学修皮鞋,师傅说,修鞋要的是耐性,且需要生的三分标志。

他不解,问师傅为啥,师傅眼睛一瞪:“你管为啥,夸你漂亮还不领情!”

他捏了捏鼻头,吓的没再敢吭声。

师傅说,修鞋挣的都是个功夫钱,功夫钱也就是良心钱,良心钱必然要有良心,有良心必然要生的标志!

“俗话说,眼斜心不正,貌正心必善,懂不?”

他挠了挠头,便没再说啥。

自此开始了跟师傅学手艺的生涯。

也是在这时候认识那小婆娘的。

那天,她来修鞋,穿着一双细跟红色皮鞋,手里拿着一双棕色皮鞋,下着雨,打了一把花伞,伞上都是波浪圈,跟她椭圆的脸型挺相称。

她把棕色皮鞋放到摊位上,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师傅,问:“上个油,多少钱。”

声音和雨声一样细。

师傅抬头看了一眼,“两块。”

她说:“这贵。”

师傅不大乐意的说:“挣的都是良心钱,您嫌贵,到别处瞧瞧。”

那小婆娘当时还是个小姑娘,被这么一怼,不敢吭声了,“那……那几天取?”

师傅说:“三天。”

小婆娘哦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师傅,“那……那是他弄,还是您弄?”

师傅不高兴的白愣了她一眼,“当然是我!他还是个小学徒,毛都没长硬,我能让他搞?”

姑娘再次被怼,又白了一下脸。

当时他便十分佩服他师傅,虽然没钱,干着最底层的行业,骨头却贼硬,穷横穷横的。

那气势,真叫一个磅礴。

小婆娘当时便蔫蔫的放下钱走了。

三天后,又是个雨天,小婆娘兴冲冲的来取鞋。

油早已由师傅亲手打好,她捧在手里,左看看又看看,跟看宝似的。

还老挑毛病,“师傅,这里是不是不太匀称?”

哪有不匀称,大雨天,她定是眼花了。

师傅道:“就那个颜色儿!”

她哦了一声,又把鞋对着天上好好瞧了瞧,莫了儿,发现好像还真就是那个颜色儿,她把鞋放进口袋里,对师傅说了声谢谢,踩着水坑一步一步的走了。

他当时又着实佩服了一下他师傅,穷横穷横的,着实铁汉。

很久之后,她对他说,你师傅那个人,脾气怎那么倔啊。

他嘿嘿一笑,他师傅那家伙,手艺精的很,手艺正的人,脾气都倔的很。

老头回过神来,看了看还在打磨皮鞋的穷小子,嘴里被烟呛了一下,“喂喂!差不多得了!再打就要漏了!” YRer2nObWVu+4n7fgD6a8khlws/DPuf0jeOnoxqE0VvrB1LJXBmNKza9+PrHvt5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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