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暖随孟古回到公寓,一室的温暖,肩上的雪瞬间融化在这暖意里,屋子里的圣诞树亮着彩灯,圣诞歌回响着,还有姜饼香。
她心惊于他的细心,却也恐惧于他的细心。
他进门,脱掉外套,却见她依旧站在门口。这时,他才发现,她手里握着一只小熊。
她紧紧地握着小熊,这是她买给赵小熊的圣诞礼物。只是当时赵赵挡在了门前,眼里的恨,如火焰滔天。
而她并没委屈示好,她看着赵赵,竟也无比冷静。
地冷天寒中,她从未如此清醒过。
这段日子,她明白了一件事——委曲求全是最无用的事儿。
所以,许暖转身就离开了。
如果说,这些年,她的软弱卑微是为了求生,在孟家也好,在庄毅身边也好,那么从她脱离庄毅的牵制那天,她就再也不会允许自己回到那种生活里——惶惶不可终日,战战兢兢,仰人鼻息。
“我已经……打扰你很久了……”她看着孟古,说,“不过,林欣的室友搬走了,我正好和她合租。我周末就可以搬走。”
孟古怔了怔,没说话,转身去倒了一杯温开水,递给她。
水晶杯子,在灯光下越加璀璨,盛着温开水,看起来,温暖又冰凉,彰显着主人的极致讲究。
“谢谢。”许暖默默地接过。
她的礼貌,是一种距离。
孟古并不介意。从她出院那天他自作主张地将她的行李搬到自己公寓开始,她便如此疏离;即使为了留住她,自己搬到了别处……她也始终与自己保持着距离。
不过,她爱距离,那他给她距离就是。
就像这些年里,他所见过的那些女人,爱玫瑰的,他给她们玫瑰;爱珠宝的,他给她们珠宝;给得起的东西,他从不吝啬。
他彬彬有礼,他游戏人间。
自从这个崭新的五彩人间向他打开了灯红酒绿的门,他从最初的拘谨惶恐,无所适从,渐渐如鱼得水。
他爱这一切。
他享受这一切。
他转身走到开放式厨房的吧台前,这时,许暖才发现,餐桌已布置妥当。
香槟、玫瑰、烛台、银质餐刀摆在精致的骨瓷碟子旁,银质餐罩盖住了做好的餐点,保持着温度。他拿着酒杯走过来,拉开餐椅,微笑,倾身,绅士地请她入座。
“我吃过了。”她握着水杯,像握着一根救命稻草,拒绝道。
“嗯。”她作势看看手表,说,“我一会儿得去医院陪小蝶。”低头,她却发现手腕空荡荡,不由得尴尬。
孟古扶着椅背,笑了笑:“不耽误你。”
许暖无奈,走过去,坐下。这时,她才发现并无饭菜的香,不由得狐疑,微微探身,细细闻。孟古笑笑,示意她打开餐罩。
许暖疑惑着,伸手,将银质餐罩打开,不由得愣了。
精致的骨瓷盘里,盛的不是牛排,不是食物,而是一条精致璀璨的宝石项链,光芒四射,毫不遮掩。
她不了解珠宝,却依旧得承认,它漂亮得惊心动魄,想必,价格也惊心动魄。
孟古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满意自己选择的礼物,他将项链拿起,想戴在她的颈项上。
宝石的凉和他指尖的温暖,如此对比鲜明地擦过她的皮肤。
“我不能……”她猛然起身,转身,定定地看着他,拒绝了他,“我不能收。”
她一副坚决异常的表情。孟古微微皱皱眉头,有一丝极度的不悦,却依旧笑意深深,深情款款:“没人能拒绝圣诞礼物。”
许暖摇摇头:“它太贵重了。”说完,她转向一旁,避之不及的表情。
孟古沉默了几秒,项链被他紧紧地握在手里,似要嵌入血肉,但他脸上依然是温柔。
他若无其事地笑笑,给许暖倒了一杯香槟,说:“可是,在我心里,再贵重的礼物也不能与你相比。”
许暖看着他,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在这一段浩浩荡荡、颠沛流离的青春里,她习惯了别离,再也无法习惯在一起。
“我真傻!”孟古看看手中的项链,自嘲地笑了笑,说,“我还以为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我还以为你是当年那个别人赠你一颗苍耳都开心的小丫头……”
许暖决定不再躲闪,仰脸,看着他,叹了口气:“我们不必自欺欺人。从你坐火车独自离开那天起,我们就分开了。”
她的直接让孟古吃惊,他看着她:“所以,你在恨我?”
“恨过。”许暖低头,她必须诚实,为曾经画一个郑重的句号。
她转头,看了看窗外,当她在这个城市受尽冷漠的时候,说不恨他,那是骗人。她回头看着他,说:“只是现在,不恨了。”
“我宁愿你恨我!”孟古看着她。
许暖不说话。
孟古握着酒杯,叹气:“你该恨我的。”他说,“今天,我去医院看小蝶。她小小的,躺在床上,我突然都不敢想,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他转过脸,望着她,眼睛突然布满了泪水。
许暖低头,她曾经等过这样的话——“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来的”“这些年,你好吗”,诸如此类,她以为自己会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抱着他,捶打他,恨他,怨他为什么将她抛弃在这个人世间,受尽折磨、苦难。可现在……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捋了捋鬓角的发,语气很淡:“就这么过来了。”
——吃过苦,遭过罪。好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工作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的日子,让她内心前所未有地独立、强大。
“对不起,阮阮!”孟古突然抱住她,眼泪落在她的肩上,说,“这些年……这些年……我让你受苦了。”
“都过去了。”她从他怀里挣脱,避之不及。
孟古扳过她的身体,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说:“比起来看你这么坚强,我更愿意你对着我哭,你知道吗?”
她看着他的脸,那张泪水横流的精致的脸,那张倾倒了她整个少女时代的脸,那张曾夜夜哭疼了她梦境的脸。
她却说不出话来。
岁月是贼,偷走了她爱他的时光。
曾经无数个孤苦无助的夜晚,她无数次梦到他,渴望他,需要他,那么漫长的禁锢时光里,他甚至是她活下去的勇气。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儿,莫过于爱着变成了爱过。
早在两人第一次重逢,在医院里,在她曾以为会天崩地裂的抵死相拥里,她才惊觉,这个怀抱,早已经陌生。
或许,在他最初放开她的手,坐上火车离开的那个夜晚,自己的爱已经开始死去,只是这是一个极漫长的死亡过程——一点儿一点儿地冰冷,一点儿一点儿地消亡。
而执念多年,以此为爱,更多的是因为汹涌澎湃的年少时的不甘——不甘自己总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襁褓婴儿时,自己是弃儿,被遗弃人间;最纯真的少年懵懂情事里,自己是弃儿,流离于红尘。
赠你恨者,皆是至亲至爱之人。任谁都不甘。
他望着她,眼睛如伤口,落寞难掩。
她却坚强冷静,似乎和整个世界都疏离。
他许是想补偿,可她再也不想依附任何人。
这些年辛苦遭遇,红尘飘零,她比谁都渴望独立。
当她抱着第一个月的薪水在大街上痛哭出声音,林欣说:“许暖,你别吓我。我大金牛这么爱财,都没像你这样。”
林欣不会明白,许暖只是想起自己十六七岁混迹底层拼命打零工,却被无端拖欠工资、朝不保夕的心酸日子。
热闹的城市里,灿烂的霓虹里,她却从没有家……可从拿到这笔钱起,意味着她可以真真正正地自己独立生存于这个世界,从此,自己为自己遮风挡雨。
……
突然,她的手机响起了铃声。
她忙低头,一看来电显示,愣了。
她抬头,孟古正看着她。
“徐医生?”他问。
许暖咬着唇,点点头。
徐医生曾说等许暖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让他们为了小蝶早日打算……
这件事儿,他和她,彼此心知肚明。
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而玄妙。
不知沉默了多久。
他转身,倒上酒,一杯又一杯,手里的项链,反反复复握得越来越紧。而她只是沉默着握着酒杯,酒不曾沾唇。
窗外的雪花,静静地落。
她突然想起了庄毅,想起了他那张冷峻的脸,如此精致,如同暗夜的神,随着雪花而来,在她十七岁即将结束的夜,她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
他就如她的成人礼,让她痛苦到极致,却又改变了她一生。
许暖痛苦地摇摇头,她痛恨自己,在这个时候,居然会想起庄毅,那个害死了小叔孟谨诚的罪魁祸首!
孟古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从她身后环住她,温柔而珍惜,她本想闪躲,却也知道,今夜,该为那孩子承担的,她终要承担。
于是,在他的吻落在她的发丝那一刻,她将自己钉在了原地,看不见的鲜血淋漓。
她终是下定了决心,如同赴死。
孟古的吻顺着她的发丝落向她的耳垂,伴着轻语,他说:“阮阮,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啊……”
他的手,如此娴熟。
她努力冷静,衣衫滑落肩膀的那一刻,她猛然转身,只手抵住了他,咫尺天涯的姿态。她抬头,看着他,眼瞳冷然。
这一生,她从未如此冷静清醒过。
“孟古!”她说,“在这之前,我们……必须讲明白。”她说,“我们……是为了小蝶。”
“什么意思?”孟古忍着情欲,看着她。
“我不爱你。”她看着他,冰冷得可怕。
孟古愣了许久,刚刚这衣衫半斜的旖旎,这尚存胸膛的温热喘息……他说:“那我们现在……这算什么!”
许暖不说话。
“因为姓庄的吗?!”孟古不甘心地看着她,眼里是恨。
许暖沉默了。她不想伤害他,却更不想骗自己。她不能这辈子永远这么糊里糊涂地活下去。
孟古看着她,她的沉默在他眼里全是冷漠。
这不是他认识的许暖,那个柔软的、依赖人的小女孩。她不再软弱,不再唯唯诺诺,甚至在行事方面有了他讨厌的庄毅的影子,所谓冷静而优雅,不过是冷漠到自私。
孟古扯了扯领带,看着她,笑了,压抑了这些时日的愤怒终于爆发了,他说:“例行公事对吧?好!”
他将领带一把扯掉,扔在地上,抬手,狠狠地捏住许暖的下巴,说:“你给我听好了!想救许蝶对吧!收起你的冷若冰霜,收起你的清高!想要孩子,想要脐带血!想救你女儿!来求我……”
啪!
许暖一记耳光扇在孟古的脸上。
她浑身发抖。
“你打我?”孟古看着许暖,愕然。
“很好!”他说,“你打我!我说得不对吗!”
他捂着脸发疯似的暴走,将她的行李箱一个个拽出来,摔满一地,他说:“这一件件昂贵的衣裳,这昂贵的行李箱,你脚上这双JIMMY CHOO,别说你不知道它们价钱几何!他这么舍得为你一掷千金、万金、百万金,难道不是这些年你做得足够多吗!”
这日渐陌生的脸,是她曾以死爱过的少年。
许暖知道,自己对孟古的爱,终于在这许多年后,彻底死透了。
眼泪碎裂在眼里,碎成了冰碴,齐齐地扎回了心里,她转身冲出门去,头也不回——
“但愿我从不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