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在1941年录制了他最早的一批唱片,其中包括格拉纳多斯(Granados)的《西班牙舞曲》第五号《安达鲁西亚》(Andalu-za)以及格里格的《忧伤》Op.47 no.5和《摇篮曲》Op.68 no.5。此后不久,他录制了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中的片段(第一乐章展开部的最后一部分和再现部)(1942年11月11日,热那亚)、维瓦尔第一坦布里尼(Vivaldi-Tamburini)的《B小调协奏曲》(1924年11月13日,热那亚)以及格里格《A小调协奏曲》中的片段(第一乐章再现部的结尾部分和华彩段的开始部分)(1941年6月7日,热那亚)。
读者对维瓦尔第—坦布里尼的《B小调协奏曲》一定知之甚少,那么有关这首曲子的简单介绍自然也就必不可少了。这首由亚历山德罗·坦布里尼(Alessandro Tamburini)改编、献给卡洛·奇泽的协奏曲在1939年由米兰的Ricordi & C.出版社出版。标题如此写道:《B小调协奏曲——由G.S.巴赫的古钢琴版本改编为钢琴与乐队协奏的版本》。这里提到的巴赫版本是指他的《协奏曲》BWV 879。人们普遍认为这是维瓦尔第的作品,但事实并非如此(或许其真正作者是G.托雷利)。鉴于当时高涨的意大利民族主义激情,坦布里尼的改编将维瓦尔第—巴赫的原作与雷斯皮基为钢琴及乐队而作的《托卡塔》中的钢琴风格或里卡多·皮克-曼贾加利(Riccardo Pick-Mangiagalli)的改编风格融为了一体,并不由自主地添加了喜剧效果。这首维瓦尔第—坦布里尼的协奏曲,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也曾于1942年1月4日在佛罗伦萨(或许还有很多其他的城市)演奏过。如同我们能在聆听时所感受到的那样,作为一首经过改编的乐曲,它的结尾显得相当突兀,简直是一部令人难以置信的庸俗作品。倒是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在华彩段中两手交替演奏颤音的方式让人震惊不已。
在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进行的众多公开演奏中,我想分析下他于1942年在阿尔切奥·加列拉(Alceo Galliera)的指挥下同斯卡拉剧院乐团共同合作录制的格里格《A小调协奏曲》——结构层次相当丰富的作品。他在1941年录下的片段同这次演奏相比,有着许多不同之处。只是那次的片段实在太短,以至于我们根本无法通过比较做出评判。然而总的来说(我会在接下来的章节里详细解释),新录的唱片并没有完全反映出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作为音乐会演奏家的真实一面。换而言之,那些他在公众面前演奏时的闪光点并没有在录音室,尤其是像在78转这样的唱片里发出光芒。
那么,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为何要选择格里格的协奏曲进行录音呢?其中的缘由引人深思。这是一首在1940年依然炙手可热的曲子:它不仅是阿图尔·鲁宾斯坦、同样也是贝多芬的继承者威廉·巴克豪斯以及知名钢琴家中最具现代主义风格的瓦尔特·吉泽金的曲目总表中的一部分。这首作品自七十年前诞生以来就始终受到公众的追捧,使得一批批知名钢琴家不遗余力地投其所好。当时,知识分子已经开始营造一种风潮,排斥那些被视作经典的作品,年轻一代便将它们束之高阁:在他们看来,勃拉姆斯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或是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远比格里格(或是柴科夫斯基和李斯特)的作品更能展现自己的实力。假如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是在圣切奇利亚音乐学院跟随卡塞拉这位意大利知识界的头面人物进行学习,那么他一定会对格里格的《A小调协奏曲》不屑一顾。然而,他却是在米兰这个充满传统主义色彩的地方度过了他童年时期的学习生涯,自然也就能够像演奏莫扎特的作品那样认真对待格里格的协奏曲,并在听众心中激起难以抑制的狂热之情。
在鲁宾斯坦、巴克豪斯、吉泽金那一代人眼中,格里格的《A小调协奏曲》还是流行文化的一部分。那是一种源自德国的浪漫主义文化,在德国北部和东部分别越过地理边境,与当地文化融为一体。与此同时,它也向南扩张进入到意大利,成就了朱塞佩·马尔图奇,即乔瓦尼·安佛西的老师。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第一个极为重要的功劳,便是抵制了以他老师为代表的传统,按照拉威尔的方式演绎了格里格的《A小调协奏曲》。
从声响效果的角度来看,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的这一选择无疑掀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暴:所有对传统风格的借鉴都变得间接含蓄,并被赋予了模仿主义的色彩。此外,他几乎完全放弃了手势,只是在弹奏华彩段中充满激情的两个延留音时加上了夸张的手势,精彩绝伦。不然,整场演奏会像被精确计算好了那样,毫无抑扬顿挫之感。另一项重大改变是在演奏时重拾情感,只有一处重要的例外,即尾声中间部分的“略微平静一些”(unpocopiùtranquillo)。
在《A小调协奏曲》的尾声处,上述片段的主题重回欢庆,但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却在演奏时将它完全孤立在了所处的音乐语境之外,用一种显而易见的慢速进行演奏——远远慢于乐谱上标记的“略微平静一些”的速度。忧伤的音调由此产生,不仅充满痛苦,简直就是如泣如诉。即使在这一段落中,演奏的主要艺术风格仍然烙有明显的拉威尔印记:在拉威尔的演奏中,先蒸发后冷凝的“情感蒸馏”——人们立刻会想到《幽谷钟声》(Vallée des cloches)——能够出其不意地为一句富有歌唱性的乐句埋下伏笔,而流露其中的忧伤,其强烈程度绝不亚于拉赫玛尼诺夫的演奏。
当然,要想把格里格《A小调协奏曲》中“略微平静一些”的深情——如同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所展现的那样——与雄壮的结尾,即“庄严的行板”(Andante maestoso)进行完美融合,却并非易事。如果在尾声部分,手势能够占据上风,甚至压倒对分句的掌握并且最终带来不羁的咆哮,那么所谓的融合也许还具有一定的可能性。但如此一来,也就意味着迫使格里格向马斯卡尼(Mascagni)或是焦尔达诺(Giordano)靠拢: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虽小心翼翼地规避这样的风险,最后却使自己的演奏前后矛盾,或者说,在批判格里格肤浅的同时,他也没能避免以虚夸的方式表现作品尾声的辉煌。
总的来看,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的演奏发扬了这首乐曲中的某些经典元素,不过还是对它的曲式做出了批判。他明白知识界抵制该曲的原因,却并不认为它应受唾弃。从这一点来说,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与能够忍受曲式模糊的巴克豪斯与吉泽金截然不同,也与为曲式重复而感到兴奋的鲁宾斯坦大相径庭。我并非是要证明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的处理方式合情合理,而他人的大错特错。我只是想说,在22岁的年纪,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已经具备了独立地面对名作的能力,在演奏经典作品时,他已经能够作出自己的评论与判断。
以上这些只是针对作品的整体曲式。至于声响效果,就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是一种模仿主义的体现。他显然没有“直接”采用独奏者英雄般的起奏方式,而是对之进行了“转述”。此外,虽然情感表达极为克制,但在第一主题的呈示部中依然显露无遗。还是让我们来看看格里格呈现第一主题的方式吧:
1)核心a
2)核心a变奏
3)核心a上行三度
4)如2),核心a变奏,上行三度
尽管格里格只是宽泛地标明了“中弱”(mezzopiano),但这样的结构无疑会加强主题的表现力:1)和3)的力度略微增强,2)和4)作为1)和3)的回声来表现。如此一来,我们所感受到的就是四种不同的强度,而不是所谓的“渐强”(crescendo)。
只要听过此前由乐队演奏的呈示部,我们就会发现阿尔切奥·加列拉是怎样强调主题核心的民间风格,又如何尝试着为主题的第一部分赋以民间舞曲的速度。然而,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反对民俗文化、反对小资产阶级的感伤主义:主题第一部分完全失去了原有的亲切温厚,取而代之的是神秘与原始。事实上,或许是出于直觉,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在演奏这首《A小调协奏曲》Op.16时,更为追求一种与《挪威农民舞曲》Op.2以及《赞美诗》Op.74相近的风格。
格里格通过第二个核心继续其主题构造,并在3)的第一个音处达到高潮点:
1)核心b
2)核心b上行四度
3)核心b,变为反向进行
4)华彩段
整一部分都需反复,只有华彩段有一些细微的变化。由于格里格过分使用了“渐强”(crescendo)和重音记号,接近高潮时会产生太过刻意的感觉。此外,由于是对整个部分进行反复,华彩段的变化又丰富了乐器配置,高潮部分需弹奏两遍。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在弹奏时却在1)和2)中逐渐加强力度,并在3)中缓慢进入高潮(被动的高潮)。紧接着,在反复段落中,他采取了传统的行进方式,并由此达到整个主题真正的高潮(主动的高潮),只是其程度要比之前由加列拉指挥乐队演绎的版本稍弱一些。正如读者将会了解到的那样,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的情感生动强烈,富有个性,在演奏中却极为克制,而他所采取的分段法仍如同诗歌般优美。显然,他并未完全按照格里格标示的那些力度记号进行演奏,但终究没有与之背道而驰。
从第一主题到第二主题的过渡,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以缓慢的速度进行了演奏,甚至没有让人察觉出这是一首民间舞曲。但在第5小节处,我们的主人公却采取了特别处理:他稍稍引用了舞曲节奏,并在弹到下行三度的半音音阶时突然加速,从而打破了原有的宁静,仿佛伴随着丝绸飞舞的声音和香水飘过的痕迹进入了第二主题。
第二主题的结构与第一主题类似,但演绎的难度却更高,因为其速度更加缓慢,容易导致情感表达上的倦怠。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并不排斥第二主题带来的感官诱惑,从而保留了这一乐段的艺术性。但与此同时,他在音调的控制上依旧我行我素。尽管格里格写明了“渐强”并标注渐强记号,但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却小心谨慎地避免加重句子中最尖锐的音符。之后的两个高潮段落中,格里格的标注表明他想表达奔放的情感,但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却冷淡地克制了原本洋溢的热情。通过生动有力的表达方式,他实现了自己的意图,甚至用八度音展现了旋律性,没让它听上去像是音的叠加,而是像拉威尔那样人为创造出了一种音色。
我说这么多,并非是要消磨读者们的耐心。我只是希望通过自己的解释让读者了解智慧的光芒以及指法的学问在年轻的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面对一首特殊乐曲时所起到的举足轻重的作用。按部就班地弹奏这样一首曲子可谓轻而易举,但若想通过其他方式进行诠释,那就极具挑战性了。这位年轻人擒拿并驯服“怪物”的决心与行动在今天都让人心悦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