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魔法师

我保证，我绝不是一个赌徒，而我参加那些诸如Scopone、Tressette、Canasta之类的纸牌游戏，也只不过是为了能让我的那些赌徒朋友们能够在夜晚最愉快的消遣中得到满足。至于我自己，十有八九都会在游戏之后两手空空，输个精光。纸牌并不是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调味剂，但自孩童时代起，我总会兴致盎然地投入到单人纸牌游戏之中，同自己作战，而我最喜欢的游戏就要数塔罗牌了。比起草花、方块、红桃和黑桃，塔罗牌中的那些人物形象远要有趣得多。通常，牌局都会不了了之，因为我总会忍不住被“女教皇”或是“恶魔”所吸引，让他们成为我想象生活中的一部分，并为他们创造出一个小小的天地来。如此一来，当我想要寻找一个词来形容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时，我立刻就想到了“魔法师”，塔罗牌中的一号人物。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到“魔法师”的。我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物，但关于它的词源和意义，我却是一无所知：把古尔德与魔法师联系起来，似乎是我一种无意识的行为，对，就是无意识的。不过，我一直都自认为是一个严谨的作家，说出这样一句话，自然不是为了糊弄读者，或是为了对我笔下的人物阿谀奉承。于是，我便开始四处搜集资料。从我一位年轻同行的姐姐那里了解到，塔罗牌中的这位“魔法师”（Bagatto），是一位结合了自然与神性的魔法师，他活泼而热烈，富有创造性，并不为一切偏见所约束。当然，如果从另一面看（所有纸牌上的人物都是具有两面性的），他也十分古怪，还时常利用人类易轻信的弱点。此外，无须再用其他的证据来为我的“无意识之举”寻找理由。20世纪的古尔德，至少在钢琴领域，就是一位塔罗牌中的“魔法师”。

有关“魔法师”（Bagatto）一词来源的说法，人们总是莫衷一是：有人认为它源自法语，也有人称这是米兰方言。但对于词源，我或者说我们，是完全可以弃之不顾的。我所感兴趣的是，这位于1932年在多伦多出生，1982年去世的音乐家，已经不只是一个说英语的加拿大人，不只是一位钢琴家和作曲家，他还是塔罗牌众多人物中的一个化身。

古尔德是音乐界和钢琴界的魔法师。在一部纪录片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古尔德和耶胡迪·梅纽因（Yehudi Menuhin）（20世纪的伟大小提琴家）正在讨论勋伯格《幻想曲》（Op.47）的情景。随后，两人共同合奏了这首曲子。梅纽因聚精会神地看着乐谱，两眼盯着乐谱，就好像暴风雨下大海中的牡蛎紧紧靠住礁石一般；古尔德却依靠记忆弹奏，气定神闲。我们可以在另外一部资料片中看到，古尔德背谱弹奏了《月迷彼埃罗》的三段钢琴部分。当时，只有那些极其刻苦钻研，并具有超凡能力的钢琴师才能够完全背出勋伯格的《幻想曲》以及这首《月迷彼埃罗》，要不也就只有魔法师或是巫师能够做到了。古尔德，他就是一个魔法师、一个巫师。

端坐在钢琴前的古尔德就好似栖息于巨杉上的加利福尼亚秃鹰，昂首挺胸。有时，他的手指甚至会以90°垂直的方向伸展于键盘上，而不是像一般人那样，优雅地拱成弧形。19世纪的钢琴教师总是不断地争论着，钢琴家弹奏的中点究竟应该是中央C还是中央D，抑或中央E。然而，古尔德弹奏的中心却从来都不是任何一个琴键，而是支撑踏板的支柱。

通常，钢琴家所使用的凳子都是由工厂批量生产，之后再根据个人不同的身高通过螺丝和销栓来调节高度的。所有的钢琴师，高大的、矮小的、强壮的、消瘦的，不论腿的长短或是臀的肥瘦，都能找到相应的螺丝来调整椅子，以便舒适地坐在钢琴前。虽然走遍全球，但古尔德似乎总会面对两难的境地：要么就是把凳子的四只脚各削去一小块，要么就是在钢琴的四条腿下各垫上一个小木块以增加键盘的高度[当然还有第三种选择，就是割去他自己臀部的半英寸肉。这个建议是捷克指挥家乔治·塞尔（George Szell）向他提出的，但面对如此巨大的牺牲，古尔德定是断然拒绝了]。

乔治·施奈德（George Schneider）曾经对我说，古尔德双手放在键盘上的姿势就像是一个孩童提起手臂紧紧抓住母亲的裙子一般。或许吧，我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威，但至少我可以这么说：除了古尔德，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够以和古尔德相同的坐姿如他一般弹奏钢琴。从生理的角度来看，古尔德是大自然开的一个玩笑，但事实又并非如此，他身高1.75米，体重68公斤，完全正常。他还是一个魔法师，一个巫师。

魔法师就是能够创造奇迹的人，但反过来，他也可以是毁灭性的。古尔德最著名的论调之一就是：死于36岁那年的莫扎特其实是“英年晚逝”。如果他在25岁那年就去世的话，也就不会去维也纳，也不会受到意大利音乐剧的玷污了。此外，他还对他的传记作者彼得·奥斯瓦尔多（Peter Ostwald）说过：“舒曼根本就没有一点点钢琴家的天赋，要不是因为他聪明的妻子弹奏了那些平庸的作品，我们或许根本不会意识到他的存在。”而面对捷克作曲家奥斯卡·莫拉维兹（Oskar Morawetz），也就是古尔德曾经弹奏过的《D小调幻想曲》的作者，他甚至毫不客气地说道：“我觉得，从您谈论的那些东西来看，您根本就不懂自己的音乐。”

作为一名音乐会演奏家，古尔德整整风光了十七年。在这十七年间，不少知名的人物都得在他面前弯腰致意，比如鲁宾斯坦、理查德，还有伯恩斯坦。而在他生命中余下的十八年里，他却又从此拒绝在公众前露面，甚至在面对梅纽因邀他共同去英格兰演奏的请求时，他也断然回答不再举办任何演奏会。在所有之前音乐会的收入及投资于股票的收益面前，他选择了发行唱片。此外，他还不时出现在广播里或电视上，呼吁改变世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世界并没有向他转过身去，却是对他顶礼膜拜。只有魔法师才能够完成这样的奇迹。而古尔德，他就是一个魔法师。